霍州府衙千年往事
在走过东西方几十个国家,了解不同国家的官僚体系后,我开始慢慢触摸到中国府衙文化的精妙之处,与中世纪西方世界的漫无系统确实不可同日而语。古代中国能够将文明传承几千年之久,得益于强大的国家机器和完善的官僚体系,但也正是这种过度抑制创见、处处尊崇儒家的教条式传统,禁锢了人们的思想,限制了自由开放的精神,最终形成了数千年的思维定势。
戏说衙门
建筑规制
古代衙门的建筑是没有明确规制的,而且惯例是官不修衙,这样官员们既可以维持清廉的形象,也不必花自己的钱帮下任修缮衙门。古代衙门大都是征用前人的住宅改建,很多衙门年久失修,经常破烂不堪,坍塌严重,甚至到了影响办公的程度。有的官员甚至刻意破坏衙门,如郑板桥上任后曾经在衙门墙上凿了几个大洞,美其名曰“放放晦气”。霍州府衙经过重新整修,使我们有幸得见一处相对完整的州府衙门。
清朝时期,霍州府衙曾接待过两位皇帝和一位皇太后,似乎恩宠备至。康熙皇帝巡边时途经霍州,夜宿府衙,知州清正廉明,用豆腐宴招待康熙,得到极高的评价,康熙称赞知州与豆腐一样清白,但这位豆腐一样清白的知州却被康熙随员逼迫自尽。八国联军侵华,慈禧太后携光绪皇帝逃往陕西,途经霍州,知州张
贴布告聘请霍州最好的厨师,除满桌珍品外,还讨巧地上了一盘酸菜炒豆腐,老佛爷对知州大加赞誉。可知小小州府衙门的为官之道,不是公与廉就可以概括的。
这两位知州,一位有官德,另一位算是懂得做官了。而有些捐官者却是糊涂虫,一位捐任的霍州知州,儿子喜欢养鹅玩,鹅去啄农家孩子,反被农家的狗咬死,知州大怒,居然要治农家之罪,引起民愤,被一位落第秀才奚落说:“鹅有两翼,犬有四足,
禽兽相争,与人何干?”知州这才罢休,可谓既失官德也无官品了。
位于三晋腹地的霍州,秉承尧帝风骨,霍州府衙又是中国硕果仅存的州级衙门,与故宫、直隶总督府和河南内乡县衙,构成了从中央到地方四级古代官衙的代表建筑。
我饶有兴致地思索着中国的官府文化。不同于西方的领主、日本的城主、莫卧儿王朝文官体系的羸弱和印加帝国的酋长制,古代中国的行政管理制度可谓完善备至。
最能够上承帝王意志、下触百姓生活的,莫过于州县衙门。州县长官作为王朝统治者的神经末梢,体现了统治阶层的利益,而州县官吏又处于统治阶级的底层,有着自己的特殊诉求,多般错综纠葛,形成了独特的衙门文化。
马龙资料我是山西临汾人,孩提时期,经过临汾鼓楼,望着牌匾上“东临雷霍”四个大字,懵懂知道太行山区有霍
山,又有霍县因山而得名。后来看了余秋雨先生的《抱愧山西》后,也深愧一直没有深入了解过家乡的博大精深,于是特别做了一番功课,其中,霍州独特的位置与文化引起了我的极大兴趣。
“追根溯源,本州乃颛顼冀域,因霍岳而名,尧舜畿辅”。霍州府衙的楹联一语点出了霍州的历史渊源,颛顼帝将天下划为九州,霍州归属古冀州。相传尧帝曾多次巡行霍州,建立行宫,广布德政,后人为纪念他,在霍州设立尧祠。后世数千年,霍州一直盛行尧帝之风,多出清官良吏。
多年前,我曾无数次乘坐绿皮火车穿过霍州北部,火车呼啸而过,两旁山石逼面而来,高耸如龙盘虎踞,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劲风吹进车厢,即使在炎炎夏日也有阵阵凉意。霍州地理位置险要,山西从太原以南的平原地带,像极了一个拉长的葫芦,霍州就位于“葫芦”中间的狭窄部位,东临中镇霍山,西跨天堑汾河,北部韩信岭是秦汉时期古官道,号称“川陕通衢”,南部则是长达数公里却只能容纳一辆马车通行的白壁关,向南即进入尧都临汾,一马平川,无险可守了。霍州扼守着晋南门户,扼守着北方游牧民族侵扰中原的通道。
正是由于其重要的地理位置,众多风云人物纷纷在霍州登场:周武王曾将其弟分封在此,建立霍国,担负边防重任;唐太宗从太原起兵反隋,在霍州出奇兵战胜隋将宋老生,后在此收服大将尉迟恭。
唐太宗与宋老生和尉迟恭的战事,不经意间成就了中国唯一保留完整的州府衙门。宋老生的幕府后来成为尉迟恭的元帅行辕,元朝时改建为霍州府衙。
天下衙门朝南开,霍州府衙也不例外。位于衙门以南的照壁,与牌坊和谯楼隔着一条车水马龙的大街,北侧雕刻有二龙戏珠,南墙已经被各式现代建筑所包围。在古代,这堵照壁就相当于是衙门的新闻发布处,是政府控制舆论的重要工具。每有公告,老百姓就会蜂拥前来,在照壁前读一读圣谕或者州府长官的判文。百姓们多不识字,少不了有读书人摇头晃脑解说一番。这样的场景在影视作品中经常出现,念及此,让人忍俊不禁。
牌坊位于马路北侧,匾书“古霍名郡”和“保障三城”,代表着霍州府衙曾经的辉煌。谯楼高大挺立,俨然一座城门,城楼之上“拱辰”二字,体现了中国古代官场以儒家思想为本的牧民理念,“若能以德义服众,大众自会像众星拱月般拥戴”,而其核心仍是安抚草民,保障帝王统治,与现代社会真正维护公民利益的理念截然不同。
从谯楼的门洞步入衙门,是第一进院落,名为丹墀,是知州举行大型仪式,以及古代举行民间社火的场所。如今霍州社火已经转移到新建广场上进行,锣鼓大汇、花灯高挂、雄师舞动、高跷抬阁,而曾经热闹了千年的古衙则变得冷清。丹墀两旁曾坐落着州府的司法系统,西侧的狱神庙、司狱司、监狱以及东侧捕署、快班的建筑都已被毁。监狱的故址上有一些低矮的平房,两位老人居住在这里,他们是府衙的守夜人,顺便打扫衙门的里里外外。老人家很清楚这里曾经是监狱,也多少耳闻了关于冤魂的传说,但全不介意。丹墀东北角曾有一座土地祠,是叫花子皇帝朱元璋敕令建造的,可惜也已经荡然无存。在制度松散的中世纪西方,城堡中不可能有类似的建筑,领主并不需要真正服从于帝王;而在监督机制不健
全的古代中国,朝廷试图严格管理地方官
员,却需要依赖于土地爷,可知帝王对州县管理的乏力。中西方文化之差异可见一斑。丹墀北侧是仪门,仪门下两尊元朝石狮昂首挺立,步上十八级台阶,可见廊下两侧矗立着秦琼和尉迟恭的塑像,这是霍州府衙的一个独特之处。尉迟恭在霍州归附唐太宗,将霍州府衙作为自己的行辕,又与秦琼一起成为千古门神,将他的塑像矗立在此守护自己的宅邸,是再恰当不过了。
进入仪门,百米长的甬道导向前方大堂。甬道中央迎面矗立着戒石亭,亭上匾书“天下为公”,继续以儒家信条信誓旦旦地告诉百姓,要相信们会笃信“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的清廉信条;北侧匾书“清慎勤”,则是告诫官员须清廉谨慎勤勉;亭下两块石碑,分别刻着“尔禄尔俸,民脂民膏”和“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小小一个碑亭,体现了儒家思想,记载了从晋到后蜀再到宋、元各代对官员的要求和期冀,真是做足了官样文章,只为了满足少数人统治国家的欲望。
院落两侧是州府吏户礼兵行工各部门的办公室、衣物间和收发室,均是明朝建筑。这个区域集中着州府的近百名下级官吏,可以想象,他们曾经如何为了各种利益纠葛,蝇营狗苟,机关算尽。最能体现古代衙门下级官吏文化的,莫过于府衙中展出的一组官员游戏用具——象牙筹,颇像孩子们玩耍的飞行棋,每个方格上列出当朝官吏任免选拔方式、奖罚升迁条件,小官僚们手持棋子按规矩起飞、降落、前进、后退,喜怒哀乐尽在游戏间,熟谙这种游戏,能帮助官僚们掌握当朝做官的规制。千年衙门往事,不就是下了无数盘的飞行棋么?
沿着长长的甬道,从月台拾级而上,即到大堂。月台两侧陈列着唐元时期的雕塑——石虎和石狮。大堂是元朝遗物,古建筑研究专家梁思成先生称之为“滑稽绝伦的建筑独例”,古朴典雅,结构奇特,反映了蒙元时期民族文化的冲撞和融合。大堂之上,地方父母官可以专断独权。就在霍州府衙大堂建立的年代,西方世界也确立了陪审团制度,东西方世界以不同的方式演绎着自己的文明进程。
目前整个府衙正在按照旧有规模进行恢复,在府衙中多次遇到一位工作人员,言谈之间,对府衙充满了热情和骄傲。衙门文化源远流长,既登大雅之堂,又藏污纳垢,大堂在公演人生悲喜
剧,编导们则在二堂密谋,底层小吏合纵连横,勾心斗角又朋比为奸,凡此种种,在衙门的各个角落顺序上演,走进衙门,就像是走进一个万花筒。修缮和复原后的霍州府衙,将全方位地呈现府衙文化。
大堂左后侧的展室,展出了明朝初期学正曹端的故事。曹端不仅是一位清官,还是著名的理学家,他的名言“公生明,廉生威”被后世奉为圭臬。霍州自古多清官,曹先生又为此说增添了一个很好的注脚。
但曹先生想必也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道理,此天下本不属公,官员在奉王而非奉公,如何能够公平?制度设计中,地方官员缺少监督,为所欲为,如何能够公正?州县长官不仅掌管着司法,也掌管着媒体舆论,老百姓敢怒不敢言且无处言,如何能够公开?百姓唯一可以说话之处,恐怕就是在衙门外的照壁上偷偷涂鸦两笔了,遇到贤良长官,尚可从谏如流,若遇到贪渎之辈,反倒会严查追究涂鸦之人了。
廉则更加无从谈起,直到后世捐官,州县长官良莠不齐,也不乏庸碌无为甚至贪赃枉法之辈。清朝两任霍州知府均以死力谏,可见整个制度难以允许清者自清,纵有尧帝遗风,也只有喟然兴叹了。
古时,衙门前必有茶馆,作为各人等私相交易的场所;有旅店,为原告和被告提供住宿;有酒家,供官府;有药铺,销售跌打损伤药膏,医治受刑之人;此外还有当铺、米庄等,一个衙门口就是一个小社会。而今,霍州府衙已经成为衙门博物馆和旅游景点,官府功能不复存在,那些依托于官府的产业也自烟消云散了。照壁左近有一两家经营小吃的餐馆、影楼及其他小商店,繁忙依旧,但商业形态比之官府时期自是大为不同。
走进照壁旁边的红林饸饹面店,和店主夫妻闲聊。他们已经在这里经营了十几年,亲历了谯楼的重建、照壁的翻修、牌坊的竖立,见证了霍州府衙过去十年的重生与再造。他们与府衙的情感纽带,似乎更多的是府衙旅游所带来食客的多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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