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读写大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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概念隐喻视角下看诗歌意境的重构—
—以《枫桥夜泊》及其英译为例
陈敕昌
内容摘要:中国古典诗歌往往意境深远、含蓄竟永;诗歌意境蕴含于意象之中,诗歌意象又可借用认知隐喻理论去理解。本文以著名的唐代古诗《枫桥夜泊》为个案研究对象,运用认知语言学中的概念隐喻理论,基于方位隐喻、本体隐喻和结构隐喻三个维度对原诗文本及其四个英译本进行对比研究,揭示各译本是否以及如何实现原诗歌中意境的重构,以期为将来的诗歌翻译实践提供些许借鉴。
关键词:枫桥夜泊;诗歌翻译;概念隐喻;意境
一、诗歌意境与诗歌隐喻
论及中国古典诗歌,“意境”和“意象”自是两个绕不开的范畴。所谓“意象”,顾名思义,乃“表意之象”,因而
不能简单将其等同于自然的景象或诗中的名物。“意象的概念可以理解为主观和客观的交汇,是'意’和'象’的结合物,是客观的外在物象和诗人主观的内在感受契合交融,并通过审美的选择、提炼、组合、再创造之后以文字形式表现出来的艺术景象”E。例如,我们所熟知的古诗中“柳”能表达“离愁别绪”,典型的有王维的“渭城朝雨泡轻尘,客舍青青柳青”,冯延巳的“芳草长川,柳映危桥桥下路”;这里“柳”如果脱离诗歌的情境和诗人的主观情感而独立存在,那就只能成为普通的“柳”,而不能成为诗歌中的"意象”。
“意境”是中国诗学特有的概念,常被误解为“意象”的简单联结组合,即“意境”是整体,“意象”是局部。但“意境”的生成并非是“意象”的简单堆砌,还有其特定的条件:那便是对意象的超越,用唐人刘禹锡的话来说,叫作“境生于象外”⑵。对于中国古典诗词而言,意境是其灵魂,有意境则自成高格,无意境则味如嚼蜡,因此翻译中国古典诗词的重中之重便是意境的再现或重构⑶O
《枫桥夜泊》作为中国古典诗歌的代表之一,其之所以能在浩如烟海的诗作中脱颖而出并流传至今,不仅在于其绝妙的文学表现力和艺术鉴赏价值,更在其蕴藏的意象之生动、意境之深远,为读者提供了丰富的阅读体验,为译者传递了不同的艺术联想。正因如此,这首短短的诗歌备受中外学者和译者的青睐,其英译版本亦多达数十种。本文选取其中的四个译本(分别为许渊冲、刘军平、Snyder和Bynner译本)作为研究对象,试图运用Lakoff和Johnson提出的概念隐喻理论,对《枫桥夜泊》所体现的三大常规隐喻:方位隐喻、本体隐喻和结构隐喻展开研究,并对不同译文中隐喻重构情况进行分析,探讨如何
更加准确地把诗歌的意象和意境所蕴含的韵味传达到目的语中。
根据Lakoff和Johnson,"隐喻本质上就是依照另一事物理解和体验当前事物”“概念是以隐喻的方式建构,活动也是以隐喻的方式建构,故此,语言也是在以隐喻的方式建构”⑷。诗歌作为语言的形式之一,自是离不开隐喻。据此,束定芳更是直接了当地指出:诗歌就是隐喻,隐喻是“微型诗歌”,诗歌与隐喻同源叫既然诗歌与隐喻同源,那么运用认知隐喻理论理解和阐释中国古典诗歌中的意象自然是恰切且合理的。因此,要想实现诗歌意境的重构,应先立足于意象的重塑,归根究底则是靠隐喻来构建起“象”和“意”之间的关系。枫桥夜泊古诗翻译
二、立象尽意—
—《枫桥夜泊》中的方位隐喻和本体隐喻
在对“隐喻”、“意象”和“意境”做了上述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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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描述后,下文将对唐代诗人张继的《枫桥夜泊》进行详细分析,并借用认知隐喻理论中三大常规隐喻之方位隐喻和本体隐喻审视诗歌意象在译文中的重塑。
2.1原诗及译文
枫桥夜泊
(唐•张继)
月落乌啼霜满天,
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
夜半钟声到客船。
Mooring by Maple Bridge at Night(许渊冲译)
At moonset cry the crows,streaking the frosty sky;
Dimly-lit fishing boats neath maples sadly lie.
Beyond the city wall,from Temple of Cold Hill;
Bells break the ship-bome roamer's dream and midnight still.
Mooring by the Maple Bridge at Night(刘军平译)
When the moon is down,the raven crows with sky frostbite,
The bank maples and the fishing flares see a sleepless night.
At Hanshan Temple outside Suzhou the bell chimes deep and strong,
Midnight echoes reach the roamer's boat lone and long.
Maple Bridge Night Mooring(Gary Snyder译)
Moon set,a crow caws,frost fills the sky,
River,maple,fishing一fires cross my troubled sleep.
Beyond the walls of Su-chou from cold Moun­tain temple,
The midnight bell sounds reach my boat.
A night mooring near maple bridge(Witter Bynner译)
While I watch the moon go down,a crow caws through the frost;
Under the shadows of maple-trees,a fisherman moves with his torch;
And I hear from beyond Suzhou from the temple on Cold Mountain,
Ringing for me here in my boat the midnignt bell.
2.2方位隐喻:远在异乡,羁旅城外
Lakoff把这种方位隐喻定义为通过空间方位概念如上下、内外、前后、深浅、中心边缘等来理解非空间方位概念所构成的隐喻M。例如,在《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一书中,作者指出“高兴
为上,悲伤为下”。尽管Lakoff坚持隐喻方向不是任意的,方位隐喻因文化而不同,但在部分情况下,鉴于人类共有的认知机制,处于不同文化
的人对方位的隐喻认知有着惊人的相似。例如,在汉语中,“下”亦隐喻着情绪的悲伤低落,如杜甫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承载的便是诗人浓郁的悲愁。接下来,本人将对《枫桥夜泊》中的方位隐喻及译文的呈现情况逐个进行分析:
*落:原指草木凋敝,向下掉落;此处作为“月”的修饰语,形容月亮相对地平面自上向下的动态历程;与“月”组合成动态的景象,喻示诗人科举及第却遭锥选落榜,无奈归乡的心情低落。对此,许译本将“月”和“落”组合成名词化的“moonset”,使得“月亮下落”这一动态景象转换为静态的背景,弱化了方位隐喻所呈现的诗歌意象效果,体现不出“月落”背后隐藏的诗人沉郁的情感。其他三位译者分别译“down”“set”“go down”,与原诗意境较为贴切。
*外:与“里”相对,据有关学者查证,“张继的故乡湖北襄阳的位置在枫桥的西边,枫桥在寒山寺的西边,寒山寺又在姑苏城的西边;他创作诗歌时是按照由东往西的发展方向,即姑苏—寒山寺一客船一枫桥一家乡"⑺。如此看来,“外”字其实意蕴丰富,寺庙在苏州城之外,夜泊枫桥的客船在寺庙之外,家乡又远在枫桥之外。诗人介于苏州城和家乡之间,又在两者之外,这既喻示远在异乡的漂泊伶仃,又暗示因思乡而对姑苏城的江南景毫不留恋。在这点上,四位译
者或用“beyond”,或用“outside”均有助于意象在译文中的重塑。
2.3本体隐喻:视域容器,意象拟人
所谓本体隐喻,就是基于对自然物体的经验去理解无实体的事件或概念。在这类隐喻中人们将感情、感觉、心理活动都看作是具体的、有物质形态的实体,抽象的概念和事件也可以用物质形态来量化和谈论⑷。这其中,容器隐喻和拟人化隐喻是两种较为突出的形式。
2.3.1视域容器——以有形度量无形
事实上,Lakoff和Johnson在《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提及到两种典型容器隐喻,自然物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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器和人类视域容器⑼。前者以自然物质的天然边界为容器,如许浑的“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中“阁”和“楼”可视为自然物质形成的容器;后者以人的视野为容器,目之所及的事物在视域这个容器里面,目不能及的事物则在视域之外。
《枫桥夜泊》所呈现出的容器隐喻当属后者。该诗前两句写景,为中文读者呈现出这样的景象:夜半时分,苍穹笼罩,繁霜暗凝,月儿渐垂;遥看江边,秋枫伫立,渔火摇曳,扁舟游子,思乡难寐。这两句诗中暗藏一个容器隐喻,而容器是夜空;天如穹顶,笼罩大地,天地相交之处本就是人视野的边界,形成目之能及的最大区域。在这视域中,月是真实可见的,深秋的寒冷却无法看到,生自地面的霜本亦不能充盈于天空。但诗人却偏用这个“满”字,巧妙地让无形的寒可以为天空这个容器所度量,令秋夜透骨的冷真实可见。再看译文的处理,许译作“frosty sky”,较为准确传达出天气之寒冷,但失掉容器隐喻的韵味;刘译作"sky frostbeat",以"sky"作名词性定语修饰"frostbeat",与原诗意境更为贴近;Snyder直译
为"frost fills the sky",应算是与原诗最为一致;Bynner使用介宾结构"through the frost",却是连这个容器也抛却不要,有“霜”但不见“天”,与原诗呈现的意象大相径庭。
2.3.2意象拟人——万物皆着我彩
王国维曾在《人间词话》中提出“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并将“有我之境”解释为“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彩”,Lakoff提出的拟人化隐
喻与之十分接近。Lakoff■表示拟人化的隐喻是通过人类动机、特点以及活动等让我们理解各种非人类实体的经历⑻。诗歌中呈现丰富的景象,这些景象经过诗人的艺术加工后,难免不携带或反映诗人的情感变化,使得事物本身着上人的彩,例如杜甫的“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在《枫桥夜泊》中,“乌”“江枫”“渔火”“钟声”都呈现拟人化的效果,这种效果的呈现主要得益于动词的使用。
*啼:啼既指人出声的哭,又指动物的叫声,“乌啼”很自然让人联想到人的哭泣,拟人化的隐喻应然而生。对此,仅许译本使用“cry”再现了这一隐喻,其他三个译本中采用"crow"和"caw"描述乌鸦的叫声,在意象重塑时明显放弃了拟人化的隐喻。
*对:“对”有相伴之意,其所呈现出的隐喻极为传神,一如李白的“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诗人羁旅他乡,远离亲人,辗转难眠,惟有江边枫树和江上渔火与我相伴,内心的孤独和寂
寥跃然于表。再看译文,Bynner译本竟偷工减料,对原诗点睛之笔“对愁眠”弃之不译;许译本倒是将“愁眠”融合到“夜半钟声”中,但“对”字在译文中渺无踪迹。反观刘译本和Snyde分别采用“see”和“cross”,“江枫渔火”顿时变成陪伴诗人的朋友,实现了拟人化隐喻的再现,彰显了诗人夜不能寐、对物深思之伤愁。
*到:“钟声”由身后寒山寺中传至客船,由远及近,由外到内,慰藉着漂泊在外的诗人,既凸显了夜晚的清幽,又烘托岀游子内心的孤寂。实际上,“钟声”是由诗人之耳听到的,“到”字却让读者感到是钟声主动寻到诗人,拟人的意味十足。四篇译文均较为忠实传递出此隐喻,许采用“bmak”表示钟声打破了夜晚的宁静和诗人的思乡之梦,隐含着“到客船”之意,意味深长;刘以及Snyder运用"reach","钟声"似乎长上脚丫行抵到江船上,非常贴近原诗的意境;Bynner译本则是一个例外,由"hear from"可见拟人化隐喻的弃用,“到”的韵味荡然无存。
境生象外:结构隐喻与诗歌意境重构
结构隐喻:他山之石,可建高阁
除上述提及的方位隐喻和本体隐喻之外,认知隐喻的另一重要常规隐喻即结构隐喻,相较之下,结构隐喻要比其他两类隐喻复杂得多。根据Lakoff和Johnson,结构隐喻可以定义为用一个高度结构化的清晰界定的概念来建构另一个概念M,通常是用熟悉的概念去建构陌生的,具体的概念去建构抽象的概念□
众所周知,古人擅长通过自然景象去抒发内
心的情感、思绪和感悟,这些景象往往具有象征意义,既可能是多个象征意义寓于单一景象内,例如“月”可指浓浓的思乡之情,又可寓示世事的变幻无常;可能是多个景象包含某个特定象征意义,例如“柳”“长亭”都有赠别之意。景象及其象征意义构成了意象,类似的意象联结构成意象,意象组合构成意象系统。意象、意象系统和单个意象共处在一个层面上,都属于“象”的范畴问(陈伯海,2015:22)。如果把“象”看作是一座山,那么意象便是这山中之石。而如果诗人要营造出诗歌的意境,必定要从此山中采石建阁,并用艺术化手段使之形成深层的结构。
由此可见,从“意象”到“意境”,亦可用结构
隐喻进行阐释。意象真实可感,意境玄妙空灵,
如果将诗歌意境的经营视作建造一栋建筑,其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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材便取自“象”山之中。然而,材料的构造方式又影响着建筑的外形结构及其内外空间,意象对意境的影响亦然。接下来,本文将着眼于诗歌意境的内外空间构造,对比评析译文对《枫桥夜泊》意境的重构效果。
3.2境有内外:意象在内,联想在外
人们提到“境”这个概念,必定认为它有疆界,如“国境”“岀境”。诗歌意境亦当有界,如果非要分个内外的话,从两者基本概念及其关系出发,可视意象为内,表示意境发端于“立象尽意”;视联想为外,即“境生象外”。
在《枫桥夜泊》中,诗人运用丰富的意象隐喻自己内心抽象的情感,如用“月”“乌”象征思乡之情,用“江枫”“渔火”“钟声”暗示内心的寥寂孤独,意象又通过结构隐喻构建出诗歌中诗人的所感所思,即诗歌意境的内部空间。这种隐喻的构建在汉语语境下毫无违和感,但换一套语言和文化系统,这些意象背后的寓意就有可能被目的语文化过滤掉,要么退格成为物像,要么基于译文语文化形成新的意象。例如,英文读者见到“moon”和“crow”不一定能联想到相思的哀伤,见到"maple""fishing fire""bell"也不一定感受到孤寂落寞。
在重建原诗意境内部空间过程中,中西译者采取的态度迥然不同:本土两位译者为实现“立象尽意”,都尝试着通过增词的方式对译文进行
补偿,例如,许译本增加“Dimly-lit”“sadly”对“江枫”“渔火”进行修饰补充,尽力还原原诗呈现的
悲伤的意境,刘译本用了"deep and strong"l<lone and long”去修饰“钟声”,以“夜半钟声”的深沉和清晰衬托出清幽孤寂的意境。再看西方两位
译者,Snyder采用近乎直译的方法,多数景象未作额外的修饰,意象的呈现明显不足;意象之间的结构则平铺直叙,让人觉得译文意境的内部空间不饱满。Bynner亦是如此,景象背后的深意依然丢失;针对第二句诗的翻译,其虽通过介词的运用描述出景象与景象之间的关系,意象结构出来了,却与原诗呈现出来的画面完全不同。总而言之,本土两位译者的译本较好地还原了诗歌意境的内部意象空间,而西方两位译者则有所欠缺。
诗歌意境的外部空间则是超越性的“象外”
世界,往往是读者可以联想的空间。”象外”虽区别于“象内”,但与“象内”通过边界联系到一起。在本人看来,这与诗中意象的结构呈现不无关系。诚然,一些意象或深居边界之内,联想空间有限,因而各个版本的译文呈现出的画面大抵类似,如“月落乌啼霜满天”的各版译文。但有些意象似乎停留在意境边界之
上,介于内外之间,给人留足了联想空间,例如诗的第三句,“江枫”和“渔火”的位置关系如何,数量又如何,船上游人“眠”否,译者不同的解读造成呈现的画面不同: Bynner则添加了介词"under""with"分别修饰“maple”和“torch”,人为限制了“江枫”“渔火'的范围,也限制了读者的想象空间,从某种意义上说破坏了原诗歌意境;许用"Bells break the ship-bome roamer's dream"暗示游子由眠到醒,虽营造了诗人不在场的幽静的氛围,却让诗人的“愁”消减不少。总体而言,四位译者虽都极力还原原诗意境,但所给予读者的联想空间不及原诗广阔。
四、结语
本文基于概念隐喻理论,以《枫桥夜泊》及其四个译本为文本语料,以方位隐喻和本体隐喻揭示译文中意象的重塑情况,以结构隐喻评析译文中意境的重构效果。通过对比研究,发现四个译本各具特,这里不对各个译本作高低优劣评判。本文旨在借用认知隐喻理论中的常规隐喻审视隐喻在诗歌及其翻译中的构建,以期跳脱诗歌翻译不离“音、形、义”讨论的局限,从而为诗歌翻译及译文赏析提供不一样的思维和视角;也期望能为今后的诗歌翻译实践提供有效的指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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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啟昌,武汉大学外国语言文学学院研究生,西藏大学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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