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父亲的记忆
父亲28岁时有了我,我38岁时没了父亲。父亲离开我已经6年了。岁月轮回,万物复苏。又是一个花红柳绿,莺歌燕舞,细雨缠绵的清明。暖暖的春意和淡淡的惆怅在心中缓缓升起,关于父亲的记忆片段总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
记忆中,父亲年轻时高大帅气,幽默风趣。
我三岁那年,父亲远在青海支边,一年才能回家探一次亲。忽然有一天,一位穿着军装的男人提着两个大包裹来到家里,还没来得及歇口气就把我抱起来,举过头顶,嘴里不停地喊我的名字。我使劲挣扎,嘴里嘟嚷着:“走!走!”母亲笑着责备我:“傻丫头,这是你爸!快喊爸爸!”我停止了吵闹,怯生生地望着眼前的这个陌生人,最终没有喊他“爸爸”。由于长期和父亲分离,在我幼小的心灵中几乎没有“爸爸”这个概念。
十岁那年,我在村小学读四年级。手下有了七岁的弟弟和四岁的妹妹,母亲是村里的民办老师。父亲已从青海调回应城,被安排到公社上班,一个月回家休息四天。父亲每次回来都会给我们带回蛋糕、糖果和小人书等礼物。在那个物资精神匮乏的年代,这些东西对我们来说简直
是奢侈品。在村小学的校园里,人们常常可以看到这样一幅动人的情景:放学了,我们弟三人和同学们一起从各自的教室里飞奔出来时,忽然看见父母站在操场上望着我们,我一个箭步跃到父亲的背上,双手搂住父亲的脖子,弟妹也不甘示弱,跑到父亲身边一人捋一支胳膊。就这样,父亲背上背着我,两只胳膊分别搂着弟妹,高呼着:“回家喽!”母亲笑着跟在后面,邻居的小孩子也前呼后拥,蹦蹦跳跳直跟到我家,也能分得一两颗糖果。
十二岁那年,我迷上了课外书。那时候农村没有电,只能用煤油灯照明。我总是要等母亲睡了,才能偷偷地点燃煤油灯看课外书。有一次,我从同学那里借到一本《剑》的小说,是描写抗美援朝的,我很快对那本书着迷了,晚上照例等母亲睡下后又点燃煤油灯,以最舒服的姿势躺在床上看着,不知不觉便睡着了。忽然,一阵“吱吱”的声音伴随着焦煳味把我从梦中惊醒。我睁开眼一看:蚊帐已烧着了,火舌顺着蚊帐爬到帐顶,床头的蚊帐已快烧没了!幸亏我喜欢蒙头睡觉,否则就会被烧的面目全非。我慌忙爬下床,叫醒母亲,把前后门打开,大声呼救:“我家着火了,快来救火啊”
母亲一边用脸盆从水缸里舀水往蚊帐上泼水,一边哭,一边骂我,左邻右舍的人闻声赶来,操起墙角的两捆青菜梗(那是母亲前一天从菜园割回来的),拼命的扑打火势,很快,火被
扑灭了。良久,邻居们还站在我家大门口心有余悸地说:“好险呀,差一点房子就没了。”母亲这才从恐慌中回过神来,随手操起几根青菜梗,不由分说朝我身上抽打起来,打一下骂一声,邻居们好不容易劝阻住盛怒的母亲,各自回家了。母亲拉着吓坏了的弟妹回屋,恨恨地对我说:“你的被子被你自己烧了,今晚莫想睡!”
夜,又恢复了以往的宁静。刚才身上火辣辣地方现在钻心的疼。我浑身上下除了头部以外几乎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抽伤,轻的地方是一条青红的梗,重的地方几乎是血肉模糊。一些破皮的地方还夹杂着青菜梗的屑末。我借着微弱的星光把那些屑末拈掉,像一只受伤的小狗躲藏在无人的角落添自己的伤口。
我有些困了,转身关了大门,回到自己的房间。此时房间已是一片狼籍,我四处瞅着,忽然想到那个罪魁祸首-书!我摸到床头,掀开被子和杂物,终于摸到了那本书,已被水淋湿了,我急忙翻开,还好,只有前面的几页是湿的,我小心翼翼地把粘在一起的湿书一页页拧开,不停地抖着,以免它们再粘到一起。在这静谧夜晚,谁也不会想到,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因为喜欢看书差点葬身火海,被母亲打得遍体鳞伤,捧着书蜷缩在门角,想象着被窝里的温暖,盼着天快点亮,仿佛安徒生童话里的卖火柴的小女孩。
天亮了,我到母亲房里来衣服穿上,把那本《剑》塞进书包里,悄悄地去上学。中午放学回来时,家里很热闹,我房间的东西已被清理到大门外。等我进屋时,父亲一大步跨到我跟前,急切地想看看我被烧伤了没有。我刻意回避着,不想让父亲看到我身上的伤势。父亲看到我没有被烧伤,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说:“还好,比我想象的好多了!别人在电话里只告诉我家里失火了,也没说是什么样子,我一路上猜想着:大人孩子伤着没有?房子还在不在啊,该不会是你们娘几个站在一片瓦砾上吧?现在放心了,房子还在,大人小伢毫无损伤!”父亲丝毫没有责备我的意思,我却忍不住泪如泉涌,小声地抽噎着。父亲轻言细语地安慰着我:“丫头,以后可要小心啊,喜欢看书不是坏事,可不能不分日夜呀,这样对眼睛不好,又影响第二天的学习,还容易出事。”
我哭的更加伤心了。在母亲的打骂面前,我没有掉一滴眼泪。母亲对我越是粗暴,我越冷漠,逆反心也越来越强。父亲的关心却让我感动,让我内疚,让我落泪。也许从那个时候起,我能经得起别人对我的粗暴,却受不起别人对我的温和。
十七岁那年,我高考落榜。母亲整天对我没有好脸,父亲为了避免我与母亲之间经常发生冲突,把我带到了他所在的单位短港乡。乡公所就座落在短港水库旁边,环境怡人。父亲把
我交给一位女同事,让我和她住在一起,吃饭自己到食堂去买。我在那里度过了一个多月,那是我这辈子和父亲共处的最长的时光,也是我最开心的日子。所有的烦恼一扫而光,白天在屋里看书,傍晚到堤坝上散步,满眼的青山绿水,渔船牧童,乡村炊烟,令人心旷神怡。
床上叫爸爸是什么梗 网络语十八岁那年,我不忍心增加父亲的负担,从复读的学校退学做了一名乡村教师。父亲对我退学有些不甘心,他相信我至少能考取一所中专学校,但他又怕我失去这样一个做教师的机会,父亲的心情是矛盾的,失落的,我也是如此。父亲教我不要放弃复习,准备来年以社会青年的身份参加高考。他说,机会总是垂青那些有准备的人。我拟定好复习计划,边教书边温习功课,常常挑灯夜战,比在学校更用功。九个月后,财政部门招聘乡镇财政干部,名额极其有限,由于我准备充分,在众多的应试者中脱颖而出,由一名乡村女教师变成了一名乡镇财政干部。
三十岁那年,我因讲义气为人担保贷款而蒙受了巨大的经济损失,一下子陷入了困境。那时,父亲因哮喘病缠身已卧床不起。当我跨入家门,看到父亲躺在床上不停地喘息,鼻子上还插着输氧管,就忍不住眼泪涮涮地往下掉,哭倒在父亲的床前,父亲听完了我的哭诉,语重心长的说:“丫头,你虽然失去了财富,可是你还有健康的身体和聪明的大脑,你要学会面
对,把人生的起点降低,从头再来好好规划生活。你不是喜欢写作吗?不妨就朝这方面发展,我相信付出总有回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是啊,我只不过失去了一笔财富而已,其实我拥有的东西还很多。我为什么不能因势利导发挥自己的特长呢?我痛定思痛后,拿起了久违的笔,把自己的所思所想所见所闻所感写下来,陆续向一些报刊投去。
父亲说的对,付出总是有回报的。写作改变了我的生活,在长达5年的时间里,我的工资全部用于还帐,而我的稿费和单位在这方面的奖金足够维持我的生活。因为写作,我从一名乡镇财政干部一跃而为市财政局专门从事文字工作的人员,并结识了一批文朋好友。我的人生因那次挫折而精彩起来。
三十八岁那年秋天,母亲在电话里带着哭腔跟我说:“你爸快不行了。”父亲已卧床九年了,医院的病危通知也不知下了多少次。可是这次,我感到有一种不祥的预兆,等我回家时,父亲已被母亲和邻居搬到了堂屋,睡在用草铺的地铺上,氧气也没上。
父亲见到我,眼睛一亮,露出惊喜之。就象我小时候见到他一样,充满了欣喜和依恋。母亲说父亲很烦躁,不吃也不喝,氧气也不让上,只吵着要我回。父亲用手指了指里屋,意思是说他想回自己的床上睡。我不顾众人阻拦,让人把父亲抬到床上。父亲似乎很满意,又用
手指了指氧气瓶,我给父亲把氧气管插上。十几分钟后,父亲的脸由死灰变得有些气了。母亲的饭做好了,我问父亲想不想吃,父亲点了点头,我盛了一小碗饭加了些菜汤喂他,父亲吃的很香,竟然吃完了。母亲说父亲已两天没吃东西了,也许是看见我回来了才吃的。晚饭后,我让母亲人给父亲剃了头,刮了胡子,并洗了澡。父亲安静地躺在床上,很舒服的样子,呼吸也平和多了。
有经验的邻居说父亲可能是回光返照,说不定过不了今晚,叫我们小心看护。晚上,我叫母亲安心的睡,父亲由我来照看。我毫无睡意,静静地观察着父亲的一举一动,只见父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双手无意识地交叉在胸前,一会儿合拢,一会儿分开,一会儿举起手指仔细看看,又放下,这样的动作反反复复,仿佛一个没有人看管的婴儿,自己玩耍着,不吵也不闹。他可能意识不到,此时,他最喜爱的女儿正在离他不远处默默地注视着他,无声地和他交流着。
突然,一口啖卡在父亲的喉咙里,父亲努力想吐出来,没有成功,想咽回去,也没做到。只见父亲痛苦地挣扎着,浑身抽搐,脸由黄变灰。我慌忙叫醒母亲,母亲一骨碌爬起来,用手去掏父亲口里的痰,而父亲已经放弃了挣扎,身体渐渐地软了,呼吸细若游丝,两行清泪
顺着眼角往下流,一动也不动。母亲见势不妙,大声哭喊着父亲的名字,我喊来邻居帮忙把父亲抬到堂屋,张罗着给父亲穿寿衣,然后把父亲安放在一张门板上。此时,父亲已经停止了呼吸,就这样匆匆地走完了他的65个人生春秋。
也许,在最亲的人之间有一种心灵感应吧。冥冥中,父亲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像个孩子似地和母亲闹别扭,母亲无奈,只有唤我回来。我回来后,在他最无助的时候给了他安全感,没有让他像其他频临死亡的人一样被抬到堂屋的地铺上等死,在惶恐不安中度过最后的日子。我让父亲在他已习惯的环境中不知不觉地等待死神的到来,这对父亲来说,是人道的;对我来说,是欣慰的。
清明,在这个缅怀亲人的日子里,我谨以这些文字来怀念父亲。尽管我只做了父亲三十八年的女儿,而父亲的疼爱和宠眷,却会长长久久地伴着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