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当代美学家朱光且评价周作人散文
一九四八年三月至七月间,朱光潜集中地发表了一批文章,——于复刊后的《文学杂志》第三卷第一期、第二期上,分别有《谈书牍》《谈对话体》;于《天津民国日报》上,有《日记——小品文略谈之一》《随感录(上)——小品文略谈之二》《随感录(下)——小品文略谈之三》。这些文章可称为小品文,亦可称为笔记体散文,在朱光潜卷帙浩繁的写作中是较为特别的,因仅在这一时期喷涌过这么一次,前所未有,后不再现,让人不禁好奇其所由来。
文章尽管是五篇,而《谈书牍》《谈对话体》显为重头,因另三篇为报纸所写,较为随意,篇幅也短,一二千字而已,前两篇则精心结撰,均为万字长文,供给朱光潜自己主编的复刊《文学杂志》刊发,他自然施了许多气力。言及朱光潜为何要写笔记体散文,就要回溯战前创刊之时的《文学杂志》。
《文学杂志》创刊于一九三七年五月,是京派文学同人创办的刊物,朱光潜主编,周作人、废名、林徽因、叶公超、朱自清等人任编委。第一卷共出四期,便因战争的爆发而被迫中止。看这四期的栏目设置,有“散文”一栏,自创刊号起,连着三期,均有周作人的文章推出,——《谈笔记》《谈徘文》《再谈徘文》。朱光潜在第一期的编后记里写道:
“‘知堂’、‘谈笔记’,这两个名字似乎是天造地设联在一起的,它们联在一起却还是第一次。‘在文词可观之外再加思想宽大,见识明达,趣味渊雅,懂得人情物理,对于人生与自然能巨细都谈,虫鱼之小,谣俗之琐屑,与生死大事同样看待,却又当作家常话的说给大家听。’这是知堂先生的笔记理想,而他自己的作品恰好可以安上这几句评语。”
其后两期的编后记,朱光潜再对周作人的《谈徘文》《再谈徘文》加以介绍,揄扬其学识与趣味。细读周氏这三篇文章,有共同特点,即采取纵深式的写法,将所谈文体的源流及特征娓娓道出,学理性与知识趣味均佳,篇幅亦较长。这批重点文章可以说给创刊伊始的《文学杂志》散文栏奠定了一种格调——渊雅厚重,亲切可读。再看第一卷《文学杂志》各期上其他诸篇散文作品,有钱锺书《谈交友》,程鹤西《灯》《落叶》,朱东润《说衙内》,何其芳《还乡杂记》,朱自清《房东太太》等,各有风格及侧重,但在或渊雅或亲切或二者兼备中总是协调的。那朱光潜为复刊后的《文学杂志》写《谈书牍》《谈对话体》,即颇为显豁了,就是为了贴合刊物的风格定位,且这两篇文章几乎全然是知堂风格的一种延续:亦是纵深式的写法,追溯文体源流,大量引用古籍。另三篇,《日记》《随感录(上)》《随感录(下)》,虽篇幅稍短,写法却并无二致。还有一处细节值得留意,朱光潜在一九三七年六月给《文学杂志》第一卷第二期写的编后记里,介绍了周作人的《谈徘文》后说:
“读这篇文章所得的情趣使我们联想到《希腊选本》里许多隽语,很希望有人——最好还是知堂先生——像谈徘文似的拿它来谈一回。”
李易六月其后世事变迁太快,知堂未再写,但朱光潜却将谈“希腊隽语”的任务接续下来。在《随感录(上)》《谈对话体》中,有对希腊哲人希波克拉提斯、柏拉图等“隽语”的谈论,又加上了对罗马西塞罗、塔西佗、塞内加、昆提利安、马提尔阿利斯、奥勒利乌斯等的引用,说是巧合自然不可信,只能说朱光潜或许从未忘记这个“希望”,与知堂审美趣味的相通,使得他一旦遇到适合机会,便会将自己的想法付诸笔端。
说起审美趣味的相通,应提及多年前朱光潜所写的一篇文章,乃一九二六年他尚在欧洲留学时给周作人《雨天的书》写的书评(同时期还写了《给青年的十二封信》),发表于国内开明书店的刊物《一般》上。书评里,他引用了周氏“近来作文极慕平淡自然的境地”,然后说:“在现代中国作者中,周先生而外,很难到第二个人能够做得清淡的小品文字。他究竟是有些年纪的人,还能领略闲中清趣。如今天下文人学者都在那儿著书或整理演讲集,谁有心思去理会苍蝇搓手搓脚!”评论者在品评他书时,总能见出本人的口味、喜好,这和朱光潜后来评陶渊明之“静穆”是一致的,细加琢磨,“静穆”与“平淡自然”亦是何其近似。
《雨天的书》这册文集中,有一篇《日记与尺牍》,谈对这两种文体的喜爱。而朱光潜日后亦写《日记》《谈尺牍》,若说是巧合,可释为趣味的类似,若说不是巧合,或许他记起《雨天的书》了吧。文章里,有些意思也极接近,如周氏《日记与尺牍》说;“我不能写日记,更不善写信,自己的真相仿佛在心中隐约觉到,但要写他下来,即使想定是私密的文字,总不免还有做作。”朱光潜《日记》则说:“日记的好处在泄露作者的深心的秘密。怕泄露秘密,那就失去日记的好处。”
关于陶渊明“静穆”之论争一事,后来周作人施朱光潜于援手。朱光潜在一九三五年十二月发表《说“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以静穆为诗之极境,并拿陶渊明作为静穆的典范。鲁迅看到这篇文章,便写《“题未定”草(七)》批评:“除论客所佩服的‘悠然见南山’之外,也还有‘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类的‘金刚怒目’式。在证明着他并非整天整夜的飘飘然。”鲁迅此举,事实上并非仅仅对朱光潜这个审美观点的不认同,而是因朱光潜早前有批评左翼文学的言论,蓄积前怨,以“静穆”的由头敲打朱光潜。“道不同”,是这场论争的实质。也正是因为这种缘由,与朱光潜同一立场的周作人,以一巧妙的方式为朱光潜解围,他写了一篇《谈错字》,并不去说什么“静穆”不“静穆”,而是以版本校勘学的角度,谈续古逸丛书绍熙壬子(一一九二)本、毛刻苏写本及郘亭覆刻宋本均作“精卫衔微木,
将以填沧海,形夭無千歳,猛志固常在”,通行本将第三句改为刑天舞干戚。他说:“大约因为太巧合了,‘五字皆讹’,大有书房小学生所玩的菜字加一笔变成菊字的趣味,所以大家都觉得好玩,不肯放弃,其实他的毛病即出在巧上,像这样‘都都平长我’式的改字可以当作闲话讲,若是校勘未免太是轻巧一点了罢。”亦即是说,原诗这四句,不是讲了精卫、刑天两件事情,而是一直在谈精卫鸟,它衔微木填沧海,即使死了,那种志向却不会消失。周作人这种解围方式是高明的,因若这样解读的话,既无刑天,亦谈不上怎样“金刚怒目”了,便部分消解了鲁迅的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