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如下,各位慢慢看——
毛孩
01 菩提祖师
猴子参访仙道,在西牛贺洲地界,拜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的须菩提祖师为师。这位祖师爷来头不明,但法力高强是肯定的。不然不可能十年功夫,就教出一个能大闹天宫的学生。他学生很多,猴子初见他时候,只见“两边有三十个小仙侍立台下”。收猴子入门时他又说:“我门中有十二个字,分派起名,到你乃第十辈之小徒矣。”可见已毕业的更多。
但切不可以猴子的能耐,便推断猴子这些师兄弟们也非同小可。
祖师跟猴子打哑谜,这帮人都在梦中;猴子变棵松树(猪八戒也会),他们立便变大惊小怪的赞叹;祖师传猴子筋斗云:
大众听说,一个个嘻嘻笑道:“悟空造化!若会这个法儿,与人家当铺兵,送文书,递报单,不管那里都寻了饭吃。”
他们都是实在人,把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当作了职业技术学校,是来学“寻了饭吃”的本事的。
面对这样的学生,也就难怪菩提开的选修课乱七八糟了:
祖师道:“我教你个‘术’字门中之道如何?……术字门中,乃是些请仙扶鸾,问卜揲蓍,能知趋吉避凶之理。”
祖师又道:“教你‘流’字门中之道如何?……流字门中,乃是儒家、释家、道家、阴阳家、墨家、医家,或看经,或念佛,并朝真降圣之类。”
祖师道:“教你‘静’字门中之道如何?……此是休粮守谷,清静无为,参禅打坐,戒语持斋,或睡功,或立功,并入定坐关之类。”
祖师道:“教你‘动’字门中之道如何?……此是有为有作,采阴补阳,攀弓,摩脐过气,用方炮制,烧茅打鼎,进红铅,炼秋石,并服妇乳之类。”
流字门、静字门也还罢了,吴承恩写《西游记》的时候,嘉靖皇帝就正在修炼“术字门”、“动字门”里的功课。无锡人顾可学拿童子尿加石膏炼“秋石”炼得好,乃得了个尚书的头衔,真是大大的“寻了饭吃”。
以前看《西游记》,有些地方我是不解的。在高老庄,猴子变高翠兰套猪八戒的话,很懂得利用男人在女性面前的虚荣心。三调芭蕉扇时,变成牛魔王和铁扇调情,分明也是个中老手。小说里的猴子又不是《大话西游》里的周星驰,不见有男女关系方面的经验,这些本事都是天生的么?
现在重看猴子学艺的这回,也就明白了。动字门基本就是房中术嘛,老师教的!
也因此,菩提讲课好“打市语”,喜欢说些不着调的比喻,就更不奇怪了。百家讲坛上的学者为自己的讲法辩护,都说面对大众不这么讲根本就没法讲。个中甘苦,菩提(妙在《西游记》里对菩提众弟子的称呼也是“大众”)也是很有体会的啊。
老师有几种。有上去下不来的,比如陈寅恪先生,学识不得了,给一般学生上课,恐怕就是催眠了;有能上能下的,比如迅翁的课据说也极精彩;也有光耍嘴皮子肚里没货的,这个现在太常见,所以就不用举例了。
只能下或只能上的人都好说。问题是,能上能下的人,你叫他光在下面呆着,天天百家讲坛而不许带自己中意的学生,他可能不空虚不郁闷么?
所以,碰到猴子之前,菩提多半就很空虚,很郁闷。
不管宗教上的说法,即就《西游记》本身而言之,佛教神、道教神的谱系,还是颇规整的。但这位须菩提祖师,却显然是体制外的人。
显然不能把他当作释迦十大弟子之一的须菩提,因为他身上道气明显重于佛家气。后来猴子拜唐僧为师,也说自己是“由道入释”。说他是道门的人,则他跟太上老君的关系该怎么算,似乎又
很有悬念。
在体制外搞民办教育,招生就不免成了问题。所以菩提空有一身的本事,课也就只好上成那个样子,——半是为了学生能听懂,一半没准也是佯狂,讲正经的你们没反应,我就照死了给你们往俗里讲。
这种情况下,能招到猴子这样的学生,真是难怪他“十分欢喜”。
话说回来了,菩提那么大本事,为什么要跑到山洞里偷偷摸摸搞民办?
他似乎是有隐痛的人。看见猴子卖弄本事,他的反应异乎寻常的强烈,又说什么“别人见你有,必然求你。你若畏祸却要传他,若不传他,必然加害,你之性命又不可保”,让人疑心他自己是不是也有过这样的遭遇。
即使没什么乱七八糟的过节,他进体制,怕也很难落个好。亦佛亦道,换个角度,也就是非佛非道,是杂家。——杂家的特点就是成果和业绩都很难量化,什么评估一来,不免就要糟糕。
他对体制看来也没有好感。对猴子的教育,明显只专不红。日常人际相处的道理,他是要猴子去懂得的,所谓“教他洒扫应对,进退周旋之节”。天庭上的官场规矩他却完全不讲。后来猴子对玉帝、老君的牛气态度,能说没有他的影响?
最坏的是,最后他赶猴子上路的时候,讲什么“你这去,定
生不良”。说是预言,几乎倒像暗示,——闹去吧,你命该如此,惹出祸来也不好怪你。
————————————————————————
02 猴性、人性、神性
对孙悟空性格的经典评语是,“猴性、人性和神性的结合体”。猴性显然和放荡不羁蔑视礼法的作风有类似之处,人性主要是指率真任性的感情,神性则可以和才华挂钩,三点加起来,恰好就是通常所谓名士的标准。在这猴子身上,也颇不乏一点魏晋风度。由此也好理解,明清两代批《西游记》的人,张书绅、叶昼之流,为什么都对猴子极表欣赏,而对“腐和尚”唐僧,小生产者八戒深致不满。批书者自身都颇有点名士气,那个时候对名士者流的挖苦,还不像现在这样深刻而成风气,所以他们并不掩盖自己的立场。
今天批评名士性格,能一针见血地指出其缺陷和病态的,大体是三类人:一是实干家,这是“古已有之”的,如张居正对王世贞说“芝兰当道,不得不锄”什么的;二是女人,名士的自我中心态度比较容易和现代女性发生矛盾,何况女人也天然较多实干家的禀赋;三是一些有名士性格的人物自己,他们的自我批评倒往往十分精彩,但有一半当不得真,——正如卡尔维诺所说,这是恐龙要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