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命的石头
作者:王刚
来源:《当代教育》王刚的第一任妻子2011年第04
        飞来的石头
       
        表妹夫的死,源于一块飞来的石头。
        那块飞来的石头,好像有眼睛似的,准确无误地击中了他强健的生命,让他死得血肉模糊,死得不能瞑目。
        表妹夫身材高挑,身强力壮,常常穿一件背心,露出结实而有弹性的腱子肉。他的身体特别棒,几乎没有生过什么病,当身边的人身体不适时,他就会洋洋得意地举起胳膊炫耀:病是什么,我从来不认识,哪天让我撞上它,一拳把它砸得粉碎。你们啊,真是太懦了,人善被病欺啊,嘿嘿。那神情,那动作,让人既好气又羡慕。是啊,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表妹夫确实有让人眼红的本钱。他可以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可以爬山玩水,打架摔跤;可以吆五喝六,
玩牌熬夜。总而言之,他是这个世界最活跃最热闹最不安分的分子之一。
        当然,表妹夫不只是空有一个好身体,他其实很好强很上进,有振兴家业的雄心。记得表妹刚嫁给他时,他只有一间破茅草房,一辆红星拖拉机。他常常早出晚归,开着破拖拉机去给人家送货,换取微薄的收入养家糊口。因此,舅舅舅妈曾对表妹非常失望,认为她没眼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但是,五六年过去后,舅舅舅妈不得不对表妹夫刮目相看。表妹夫不仅盖起了二层小楼,而且还买来了一辆大货车,可以说已提前进入了小康,正以不可阻挡的速度奔向大康。舅舅舅妈再提起表妹夫,已经由贬斥转为赞誉了,脸上的乌云已经散去,变得阳光灿烂起来。
        而表妹夫呢,正如日中天,勤劳和能干让他收获了成功,也膨胀了他的野心。他凭着较好的人缘关系,与煤厂和火电站建立了比较稳定的协议,每天驾着大货车去煤场拉煤,再转手卖到火电站,可以说财源滚滚。他心中甚至暗暗计划,等把钱筹够后,再买一辆大货车,这样利润就翻倍了,如果干得顺利,几年后甚至可以组建一个车队,那时候他就是真正的老板了。
        表妹呢,在家做起了全职太太,精心照顾两个孩子,解除表妹夫的后顾之忧。人们都说,
表妹真是有福,到了这样能干的丈夫。
        出事那天,表妹夫仍然像往常一样,告别妻子儿女,驾着大货车出去了。他先是到煤场装煤,然后运往火电站,凭借几年来积累的人脉关系,很快就交易完毕。他摸着怀里那厚厚一叠钞票,哼着小调走进超市,给妻子买了件价值不菲的衣服,给孩子买了几袋糖果,然后喜滋滋地上了车,返航回家。
        回家的路,表妹夫已经轻车驾熟,他开着车走过了百回千回。他一边听着轻快的音乐,一边娴熟地把握着方向盘,心已经开始憧憬那温馨的家。抬头望望前面,是一座巍峨的高山,公路正从山脚经过,只要过了这座山,离家就只有十几公里了。
        表妹夫开着车行驶到了大山脚下,却未感到任何异常,也没有嗅到死亡的味道,他肯定还沉浸在赚钱和回家的双重喜悦中。就在他毫不防备之时,一块巨大的石头,忽然从山顶坠落,挟雷霆万钧之势,张牙舞爪,呼啸而来,咆哮着撞开了车窗,又狠狠撞击在了表妹夫的脸上。刹那间,表妹夫的脸部被撞得粉碎,血肉迸溅,犹如狂风暴雨中的落红。
        就在一刹那的时间,表妹夫的生命戛然而止,所有的快乐凝固了,所有的野心停止了,
所有的牵挂断裂了。一切来得太突然,让人措手不及。如果早知道是这样的结局,如果早知道这样的结局不可避免,至少给一点时间,和妻子说几句告别的话,让孩子再叫一声爸爸,然后紧紧拥抱,告别,赴死。可是,死亡没有这样的仁慈心肠,它在你毫无防备之时,甚至在你春风得意之时,忽然伸出魔掌,让你来不及和这个世界说声再见,就进入那冰冷漆黑的死亡之地。
        我曾一遍遍叩問,那块从天而降的石头,到底是谁的安排?千百年来,它待在山顶,与大山合为一体,紧紧相依,纹丝不动,是什么力量让它忽然挣脱大山的束缚,让它忽然如怪兽咆哮而出?是千百年的风霜雨雪侵蚀了它吗,还是飞禽走兽不小心触动了它?是被囚得太久想去热烈飞翔呢,还是冥冥之中死神特意的安排?总而言之,不该脱离大山的石头脱离了大山,不该经过大山的表妹夫经过了大山,可是谁又能未卜先知呢?如果那天不从这里经过,结果会怎样?就算从这里经过,如果晚一分钟一秒钟,结果又会怎样?我不得不叹息,千百年来,为什么会有如此准确的巧合!
        表妹夫的葬礼上,我看见表妹哭成了泪人,但表妹夫再也不能为她擦干泪水,再也不能给她一个温暖的拥抱了,平时如此简单的事情,却永远再也不可能发生,他们的相逢只能在
梦中了。尤其是他们的一双儿女,懵懵懂懂地站在黑漆漆的棺材前,一声声叫着爸爸,稚嫩的嗓音已经沙哑不堪。我想,如果人真有所谓的灵魂,表妹夫的灵魂在天上看见自己的孩子,他会有何感受?
        表妹夫的死,源于一块飞来的石头,这不是杜撰,不是传奇,不是故事,而是真真切切的事实!
        表妹夫曾经炫耀的铁拳,还是击不碎飞来的石块。
        我不得不叹息,再强健的生命,终究抵挡不住一块飞来的石头。
       
       
        潜伏的石头
       
        如果说表妹夫的死是因为一块飞来的石头,那么,小表弟的死则是源于一块潜伏的石头。
        那真是一块阴险的石头,静静潜伏于山崖上道路的边沿,小心翼翼地掩埋着自己的身躯,煞费苦心地收藏起锋利的牙齿,只露出一点灰黑的头部,乍一看去,如一点隐隐约约的阴影。
        这块石头到底潜伏了多少年,谁能说得清呢?也许一年两年,也许十年百年,甚至千年万年……它就那样静静地潜伏着,无论日晒雨淋,风霜雨雪,它一声不吭,低眉顺眼,一副逆来顺受老实忠厚的样子。有谁能够知道,它是这个世界上最老奸巨猾的阴谋家野心家,平静如死水的外部下,牙齿磨得锋利,算盘打得精准,它不出手则已,一旦出手必然一击而中;还有谁知道,它是这个世界上最高明最冷静的狩猎者,最镇静最深沉的垂钓者,静静的潜伏,只为等待猎物的出现,为了等待猎物出现,它可以保持一个永远不变的姿势,千年万年。
        无数的人纷纷从道路上踏过,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美有丑,但从来没有人正眼看一下那块黑不溜秋的石头,它实在是太平凡太无奇了,人们连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没有谁知
道,这块静静潜伏的石头,在暗处睁着凶狠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纷纷扰扰走过的人,磨着锋利如剑的牙齿,面对走过的那些鲜活诱人的猎物,饥肠辘辘,垂涎欲滴。有那么几次,它都差点忍不住出手了,但因没有一击而中的把握,又暗暗告诫自己要忍耐,等待着最适合的猎物出现。
        终于,我的小表弟走来了,他背着书包,沐浴着阳光,哼着歌儿,一蹦一跳地走来了。
        一看见他,潜伏的石头阴阴地笑了,它知道,自己等待多年的猎物终于出现了。这个经常蹦跳着从这里走过的男孩,他是那样单纯,毫无防备,又是那样鲜活健康,可口诱人,作为猎物实在是最合适不过了。潜伏的石头注意他已经很久了,一直在寻最佳时机。现在,他越走越近,越走越近,终于蹦到了石头边上,潜伏的石头张开了锋利的牙齿,如闪电般迅速一击,只听的一声惨叫,小表弟的生命琴弦骤然断裂,如断线的风筝,跌落下高高的山崖!
        潜伏的石头,不知道等待了多少年,终于射中了自己的猎物,如此准确,如此高明。
        就这样,被潜伏的石头一击而中,我的小表弟如断线的风筝跌落山崖。当舅舅舅妈闻讯
赶来,不禁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小表弟双眼紧闭,全身青一块紫一块,伤痕累累,到处在殷殷冒血。舅舅舅妈抱起儿子,一声声凄绝的呼号,但小表弟却再也听不见,再也不能睁开眼睛看一看悲痛欲绝的父母。
        舅舅舅妈感觉儿子还有一丝微弱的呼吸,抱住最后一线希望把儿子送往城里的医院,期盼高明的医生妙手回春,挽回儿子的生命。可是赶到医院后,由于小表弟病情太重,医院要求必须先交纳一大笔住院费,否则拒不接收,心急如焚的舅舅舅妈跪在医生面前求爷爷告奶奶,祈求医生先收下孩子,然后马上去筹集住院费,但医生不为所动,一脸冰霜。舅舅舅妈无奈之下,留下舅妈照看儿子,舅舅跌跌撞撞东奔西跑四处筹钱,终于在最短的时间内筹够了住院费,让儿子住进了医院。
       
        小表弟住进医院后,一直没有真正实施手术,医生说病人太虚弱了,一旦动手术可能只能导致死亡,只有先输液,先观察,再采取对策。舅舅舅妈整日整夜守在表弟身边,一次次呼唤儿子的乳名,一次次讲述他最爱听的故事,但表弟仍然双目紧闭,气若游丝。十多天过去了,每天花掉上千元的费,表弟还是没有苏醒的迹象。到了第十四天的时候,表弟忽
然轻轻动了动,舅舅舅妈还来不及高兴,表弟就停止了呼吸。自始至终,表弟都没能睁开眼睛,看一看泪流满面悲痛欲绝的父母。
        表弟死后,我们来到了他出事的地方,到了那块把他绊下山崖的石头。这块潜伏的石头,实在是太不起眼了,它靜静地待在那里,最多只有三寸高,灰不溜秋的,一声不吭,低眉顺眼,一副逆来顺受老实忠厚的样子。看着它,谁能想到就在前些天,它刚刚吞噬了一个鲜活的生命?谁能想到,它的牙齿上还残留着淋漓的鲜血?谁能想到,这块平静的石头,不久前上演了一次惊心动魄的捕猎活动?这真是最老奸巨猾的阴谋家野心家,最高明最冷静的狩猎者,最镇静最深沉的垂钓者!
        这块石头到底潜伏了多少年,谁能说得清呢?也许一年两年,也许十年百年,甚至千年万年!
        如果扛锄头的老农从这里走过时,随意挥起他坚实的锄头,给这块石头几下子,结果会怎样呢?
        如果提着锤子的工人从这里走过时,随意提起他坚硬的锤子,敲碎这块石头的脑袋,结果会怎样呢?
        ……
        可是,如果有何意义,如果永远只能是如果
        我看看四周,忽然惊恐地发现,到处有隐隐约约的黑点,如若有若无的阴影,他们都是潜伏的石头吗?
       
       
        疯狂的石头
       
        这仍然是一件关于石头的往事,想旧事中的主人公,我的心格外沉重。
        他姓李,小名久发,大名崇志,是我小学六年的同班同学,可是掐指算算,他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快二十年了。他和我算是亲戚,我的奶奶和他的外公是亲兄妹,如此算来,他和我
是表兄表弟的关系。确切点说,他比我大两岁,他是表哥,我是表弟。记忆中,我们曾一起放过牛,打过柴,捉过鸟,吵过嘴,打过架……当然,更多的时候是一起在同一所破烂的小学里接受着同一位老师的教育。
        那时候,我们村的老人们喜欢给孩子看相,品头论足,似乎能破译孩子们成长中的密码。有个善于看相的老人说,久发这小子,尖嘴猴腮,面黄肌瘦,满脸菜,一看便是个无福禄的苦命之人。确实,他实在是太瘦了,由于家庭贫苦,常常是饱一顿肌一顿的,导致他长得像一棵伶仃的竹竿,走起路来摇摇摆摆,晃晃悠悠的。也许是因为太瘦,他的脖子看起来又细又长,脖子上面,顶着一个尖尖的脑袋,那模样很是滑稽可笑。但俗话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他虽外形丑陋,但却聪慧过人,读书过目不忘,常常在考试中名列前茅。可以说,老师们都对他寄予厚望,他的父母也常常说:我家虽有五个儿子,但能靠的只有幺发了。确实如此,他的大哥英年早逝,二哥懦弱无能,三哥常年多病,四哥流浪天涯,只有从他身上,方能看到一个家庭振兴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