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中的后人类情感困境探析
作者:李莎
来源:《美与时代·下》2019年第12期
        摘 要:菲利普·K·迪克的科幻小说是研究后人类不可忽视的文本。其小说《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讲述被技术理性操控而有情感缺失症的后人类“德卡德”和感性泛滥而有理智缺陷的后人类“伊西多尔”的故事,并通过贯穿全文的“默塞主义”和“坟墓”两个意象交织出他们的后人类情感困境,这种情感困境体现在身体意识的错乱或不可控。
        关键词:后人类;情感;菲利普·K·迪克;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
        后人类论题发端于20世纪中后期,在“控制论”“信息论”等技术和理论的背景下,后人类“身体”“意识”以及“主体”等区别于人类中心主义。具有代表性的学者如凯瑟琳·海勒斯在其《我们何以成为后人类——文学、信息科学和控制论中的虚拟身体》一书中探讨了后人类的“具身性”问题,肯定后人类身体物质性的重要性[1]。唐娜·哈拉维的《赛博格宣言——20世纪晚期的科学、技术和社会主义——女权主义》一文中提出的“赛博格”理论,展示了模糊了动物——人类界限、动物或人类(有机体)——机械的界限、物质(身体)——非物质身体的界限的后人类
形象。后人类论题涉及哲学、文学理论、文化研究、电影研究、文学等领域。后人类研究与文学创作是共生的,文学现象中以科幻文学最为贴近后人类。美国著名的科幻文学作家菲利普·K·迪克的众多作品也成为众多学者研究后人类的文本,比如凯瑟琳·海勒斯就在其《我们何以成为后人类——文学、信息科学和控制论中的虚拟身体》一书中分析过迪克的《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尤比克》等作品中的后人类身体界限。本文尝试梳理小说《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中的“里克·德卡德”和“伊西多尔”两个人物线索,分析其具有代表性的后人类情感困境,即身体、意识错乱或失控的后人类困境。其中,德卡德是被技术理性操控而有情感缺失症的后人类代表,伊西多尔是感性泛滥而有理智缺陷的后人类代表,他们都处于身体、意识错乱或失控的情感困境。作者以“默塞主义”和“坟墓”两种意象来形象化地展现这种后人类情感困境。
        一、“默塞主義”与后人类身体、意识
        后人类身体和意识的矛盾在迪克的小说《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中,首先体现在他所描述的“默塞主义”,“默塞主义”描绘了一个意识共享的世界。在仿生人身体与人类无异甚至更趋完美的状态下,人类努力寻区别于仿生人的特性——情感,并试图掌控这种特性。但在身体与意识脱离的个体被消解的“意识共享”世界里,这种情感特性遭遇困境。
        后人类研究理论关于后人类身体与意识的探讨主要集中在两个角度,一是人机结合的“赛博格”状态下人类的身体与意识的变化;二是人工智能的身体和意识构建。主要呈现出两种态度,一种是积极的态度,认为人类与人工智能的结合有助于对身体、意识的重塑,甚至形成“超人类”;一种是消极的态度,认为无论是人机结合还是人工智能的身体和意识构建都会削弱甚至消解人之为人的特质。学者安迪·迈阿将“赛博格”称为“机器人健将”,认为人类四肢的移植、器官的再造、基因的转换等技术“对历史悠久的人——技术合作关系是有益的”。而澳洲学者迈文·伯德认为电子人、远距离传物仅仅是“后人类摆脱肉体和物质的束缚并通过巨大的信息系统与每件事物和每个人‘在一起’的渴望,是当代赎罪的基督徒的目标的一个版本”[2]。美国学者福山在其著作《我们的后人类未来——生物技术革命的后果》中质询了人之为人的条件,认为人类身体与意识是人类认知区别于其他的重要组成条件。凯瑟琳·海勒在《我们何以成为后人类——文学、信息科学和控制论中的虚拟身体》一书中追溯了信息是如何不断失去“身体”而与物质分离。总之,后人类身体与意识的纠葛成为了后人类时代的“一丛荆棘”。国内学者关于后人类身体、意识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对科幻电影的探讨,比如黄鸣奋的《科幻电影创意——后人类视野中的身体美学》一文中,探讨了科幻电影中意识脱离和被赋予作为躯壳的身体的不同状态,认为其能丰富身体美学意义[3],但并未对意识与身体能否互
相脱离做出回答;卢鑫鑫、徐明在《科幻电影中人工智能的“身体”与“意识”建构》一文中认为人工智能的“身体”素质不断增强,“意识”不断自主以后会影响人类的自由主体性[4]。
梦见许多坟墓
        小说《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讲述的是经历过核战之后的地球,人类生产出了物质身体与人类无异的仿生人。主人公德卡德便是专职追杀此类不受人类控制的仿生人的杀手。区别仿生人和人类的测试方式便是“移情测试”,它是“默塞主义”共鸣箱的延伸,共鸣箱是唯一一个能完全区别人类与仿生人的装置,只有人类才能体会“默塞主义”的意识共享。它是一个带把手的装置,人类双手扶住把手便完全沉浸于“默塞”的世界中,一种虚拟场景中的身体和意识的沉浸。“他不但肉体上与威尔伯·默塞合一,意识和精神也与默塞融为一体,就像其他每一个此刻握住了手柄的人,不管他在地球上还是那个殖民星球上。他体验到了所有人的思绪,听到了熙熙攘攘的杂音。他们和他一样,只关心一件事,意识的融合。”[5]132即使是人类中智力偏低下的人也有与“默塞”融合的能力,伊西多尔就是这样一个智力低下的“鸡头”。他上班前在共鸣箱前与默塞融合,不同于杀手德卡德的极度理性的低情绪甚至无情绪,伊西多尔作为智力低下的人在打开共鸣箱的一瞬间“情绪已经开始高涨”。对于伊西多尔来说,“默塞主义”才是他的“情绪调节器”,因为这是身体与意识的一次信仰的朝圣,仿佛他的智力缺陷在意识共享中得到了补偿。当然,“默塞主义”不仅对伊西多尔来说是一种信仰,对于所有人类
来说都是一种信仰。德卡德的妻子伊兰在德卡德工作一天“收入颇丰”之后认为不跟默塞融合,不去感恩,是很不道德的。但是,这种身体与意识的融合,这种宗教式的感恩和祈祷却是“西西弗斯”式的,凄凉、重复、总是令人痛苦的。“因为威尔伯·默塞日久长新。他是永生的。到了山顶,他会被打回山下,沉沦到坟墓世界,但最终又会再爬上来。”[5]21
        当人类跟着默塞像“西西弗斯”那样做永久的、重复的攀登时,是一种痛苦,重复和永生本是仿生人的特质,也是消解人类情感的致命武器。人类在共鸣箱前与“默塞”融合,本就是以区别于仿生人为目的。但一次次的身体和意识的融合带来的仍然是趋近于仿生人的重复,这是人类身体与意识分离的噩梦。
        可以看到这种意识共享式的“默塞主义”,它带来的情感体验是建立在身体与意识脱离的设想下的。
        二、“坟墓”与后人类身体、意识
        “坟墓”的意象在小说中多次出现,在“默塞主义”世界的建构幻象破灭后,“坟墓”世界凸现出来,无论是德卡德还是伊西多尔都多次感受到各自的“坟墓”世界。迪克对“默塞主义”的处理
极其矛盾,将“默塞主义”融合的体验描述得极其真实和重要。同时,迪克又叙述了“老友斯巴特”作为一条对立线以反对“默塞主义”。当斯巴特揭露“默塞主义”后,“默塞主义”破灭,此时在伊西多尔的感知中,吞噬所有物质和秩序的“基皮”不断生长,伊西多尔即将陷入“坟墓世界”。凯瑟琳·海勒认为迪克20世纪60年代中期的小说中所出现的“坟墓世界”是对精神分裂症状态的文学性/虚构性的表现,并且始终与内部/外部界限的深刻混乱密切相关。其实,无论是人类与机器界限的混乱,还是内部/外部的界限混乱,都是一种“内爆”。马歇尔·麦克卢汉在《理解媒介》一书中对“内爆”概念做过阐释。内爆指“意识延伸和消除所有界限的后现代过程”,是与“身体的延伸”相对立的“意识的延伸”,与默塞的融合是一种意识延伸的过程,一种脱离身体的意识共享,它带来的后果是界限模糊。“内爆”后产生的“坟墓”世界,既可以指一种意识游离而身体无所适从的与外界物质的排斥感、距离感,也可以指一种身体无法突破界限的意识的无助、压抑甚至是“死亡”状态。这都是后人类情感困境的一种体现。
        作为一个“理性”的仿生人杀手,德卡德一开始对自己的工作定位是清晰的。他上班前,会按日历在情绪调节器上调节工作情绪,对自己的职业认知非常清晰,他知道仿生人与人类的不同。他一开始认为一个仿生人,不管智力上多么卓越,永远都理解不了默塞主义追随者感受到的那种融合感。德卡德如此定义仿生人,因为这样使他工作起来很愉快。“坟墓”世界
第一次出现与德卡德的工作有关,他形容上司的秘书“像侏罗纪沼泽里爬上来的上古野兽,或者是坟墓世界里萦绕不去的老妖怪,冰冷狡诈”[5]144。说明从潜意识里,德卡德感受到的公司氛围是像“坟墓”一样的。工作开始后,德卡德一天内已经杀掉了三个仿生人,只是在殺仿生人歌手鲁芭·勒夫特时,开始对仿生人产生了同情,并且满足了勒夫特的愿望给她买下了《青春期》画作的复制品。也许是出于一丝愧疚,在杀掉她后,德卡德还将画册烧成了灰,仿佛是给仿生人的一个祭礼。德卡德甚至还追问“你觉得仿生人有灵魂吗”,这时的德卡德对仿生人的认识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因此,当他在给同行杀手菲尔·雷施做移情测试时,“坟墓”意象再次出现了,“一直说到坟墓世界里去吧,他想。只要你喜欢。对我没有影响。”[5]235“坟墓”真的对德卡德没有影响吗?并不是的。为什么同行杀手对于此时的德卡德来说也成了“坟墓”世界的一员呢?表面上看是由于德卡德还没有分清楚菲尔·雷施是人类还是仿生人身份而对他产生厌恶和排斥,实际上是德卡德已经对“杀手”职业产生了怀疑。技术理性化的工作使得德卡德的身体行为与意识产生冲突,其实当他在追问仿生人是否有灵魂时,他已经开始觉得定义人类的方式是极其残忍的了。德卡德对仿生人产生了移情,他遭遇了情感困境。在与默塞融合时,默塞告诉德卡德:“这是生命的基本条件,要求你违背自己认同的身份……这是终极诅咒,那个吞噬所有生命的诅咒。整个宇宙都是这样。”[5]164德卡德在对
人类身份和仿生人身份产生困惑后,他潜意识里开始排斥杀手职业,认为自己可能消灭不了它们了,在追杀剩下三个仿生人之时,德卡德甚至在内心为仿生人逃回地球做辩解,设想仿生人也许也会做梦,它们也值得拥有自由的生活。自此,“坟墓”意象非常突出,对于德卡德来说,时间涌动、生命循环,都是不过“坟墓世界”,最终都是死亡的寂静。
        “坟墓”意象在伊西多尔这个人物上被多次叙述。伊西多尔是特障人士,独自居住在空荡荡的公寓楼里,这座没有生命的公寓楼对于伊西多尔来说便是“坟墓世界”。而当伊西多尔与默塞融合,进入全人类身体和意识融合的世界时,他还是陷入了”坟墓世界“,也就是说在“默塞主义”内,他与全人类一起陷入“坟墓世界”。此时,仿生人普里斯为了逃命住进公寓楼里,伊西多尔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人了”,他被拉出了“坟墓世界”,因为作为孤独的人类的他有了仿生人生命相伴,“基皮”开始褪去,“坟墓世界”逐渐远离。伊西多尔清楚自己是人类中智力低下被排斥的孤独的一类人,但是他认同有生命的、活物的体。在他的感知世界里,并没有对仿生人和人类进行特别理性的区分。所以,在没有生命的公寓楼里,伊西多尔仿佛进入“坟墓世界”,当仿生人生命到来时,伊西多尔走出“坟墓世界”,并且接纳仿生人。伊西多尔不断与“坟墓世界”进行拉锯战,当生命远离他时,“坟墓世界”就近了一步;当生命体靠近他时,“坟墓世界”就远了一步。并且这个生命并不是孤独的人类生命,它包括仿生人生命,包
括动物生命,甚至包括假动物的生命,伊西多尔对生命体的感知是包容的。因此,当客户交给伊西多尔修理的病猫死掉时,伊西多尔为此感到非常痛苦,他感受到自己正沉沦到“坟墓世界”的特障人泥沼里。他每天损失一点聪明、一点干劲,最终会和地球上成千上万的特障人一样,慢慢地灰飞烟灭,成为“坟墓”的一部分。
        德卡德陷入“坟墓世界”是由于他的极度理性化,甚至需要情绪调节器调节自己的情绪和工作状态。即使在对仿生人有不同认知后,对自己的杀手职业产生怀疑时,他还是理性地选择以购买山羊承担巨额欠款的方式来刺激自己的工作欲望,如此工具理性化使得他在杀掉6个仿生人后陷入“坟墓”世界。德卡德是受技术理性支配的后人类。
        伊西多尔陷入“坟墓世界”则是因为智力低下、理性障碍但情感泛滥。伊西多尔对仿生人、对蜘蛛投入的过渡泛滥的情感成为他陷入坟墓世界的助推力。当仿生人普里斯向伊西多尔解释赏金猎人的工作时,伊西多尔表示不理解并坚信“所有生命都是一体的”,而当普里斯残忍地割掉一条条蜘蛛的腿时,伊西多尔无法自控的情绪将他推入“坟墓世界”。仿生人逃回地球的路也是一条踏入“坟墓世界”的道路,因为正如普里斯所说,他们都是精神分裂症患者,没有正常情感——所谓的情感缺失症。“默塞主义”的幻灭导致的是“坟墓”世界的凸显,默
塞主义在某种程度上也成为了一个“坟墓世界”,正如伊西多尔与默塞融合时所感受到的,因为它要求身体与意识分离、虚拟身体的融合与意识共享。陷入“坟墓世界”时是无助的、被动的、感知和意识无法自控的、无法自主行动的。正如人类与默塞融合时的体验,身体与年老的默塞的身体融合且不断被未知的敌人投来的石块所伤害,这种无助、无法行动的感知体验是身体与意识失控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