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军旅作曲家在姑苏:纪念金砂同志
是谁家的姑娘是什么歌作者:李诗原
来源:《音乐生活》2020年第01期
        金砂(1922-1996)是一位重要的军旅作曲家,但也是一位被“边缘化”了的作曲家。在歌剧《江》1964年10月13日一夜成名且为党和国家领导人大加赞赏[1]时,他似乎未能得到应有的荣誉;当这部歌剧复排演出[2]并获得巨大成果时,他却在江南小城苏州独享小桥流水之美景和来之不易的天伦之乐。在2007年国家大剧院再度复排歌剧《江》[3]并报以鲜花和掌声时,他仍未能见证那些激动人心的时刻,而早在十年前就溘然长逝。好在2019年9月苏州大学举办了一个以“音乐·城市·历史”为主题的学术研讨会,并将金砂及其民族歌剧作为一个主题,给我们回望历史、探索这位作曲家的人生轨迹提供了一个平台。
        金砂,原名刘瑞明,1922年生于四川省铜梁县(今重庆市铜梁镇)巴川镇。1940年考入重庆青木关国立音乐学院理论作曲系,师从近代著名作曲家刘雪庵和陈田鹤先生。1942年秋,刘雪庵因为郭沫若的历史剧《屈原》(重庆戏剧界为庆祝郭沫若50诞辰及从事创作25周年而排演[4])配乐引起国民党当局和校方的不满最终被解聘;不久受聘于位于四川璧山的国立社会教
育学院,任教于该校艺术教育系。[5] 金砂作为刘雪庵的学生和同乡,为此也引导牵连,不得不肄业于青木关国立音乐学院作曲系,并因身体不佳而回到老家铜梁养病。好在次年(1943年)金砂病愈,便报考四川璧山国立社会教育学院艺术教育系音乐组,继续随刘雪庵先生学习作曲。抗战胜利后,当时在西南的大学纷纷回迁南京。在四川璧山的国立社会教育学院原本也计划回迁南京,后因经费拮据而改迁苏州,并于1945年9月正式搬往苏州拙政园。于是一批教员和学员便来到苏州,建立了苏州国立社会教育学院[6]。这批教员和学员中就有刘雪庵和金砂。刘雪庵任教于苏州国立社会教育学院社会艺术教育系,金砂则就读于此系,继续跟刘雪庵先生学习作曲。从此,金砂与姑苏结下不解之缘。正是在这一年,在美丽、恬静的拙政园,金砂结识了美丽、聪慧的浙江义乌姑娘骆晋熙——国立社会教育学院的同学(古代骆宾王的后裔),并相互产生爱情。还是在这一年,金砂创作了成名作——女声独唱《牧羊姑娘》(邹荻帆词)。这首歌曲发表在国立福建音乐专科学校1946年7月创办的刊物《音乐学习》第一卷第4期(1946年12月出版)上,曲作者署名为“刘先理”(由于其胞弟名刘理明,故称自己为“先理”)。[7]不久,这首《牧羊姑娘》被著名女高音歌唱家喻宜萱(1909-2008)发现,并成为这位歌唱家为期两年的巡演音乐会的常备曲目之一[8]。从此,《牧羊姑娘》得以广泛传播[9],金砂作为一个作曲家的文化身份也基本得以确立。但值得注意的是,
这首歌曲虽然是在苏州创作的,但其歌词内容与音乐风格与苏州并没有直接关系,因为苏州似乎并没有《牧羊姑娘》描述的那般风景,其音乐风格也与江南音乐风格有距离,以致人们误以为此歌是青海、甘肃一带的民歌。但金砂之所以选择一首情诗谱曲,或与他和骆晋熙的爱情相关。1946年底,金砂从苏州国立社会教育学院社会艺术教育系毕业,到江苏丹阳正则女子职业学校[10]教书。在抗战胜利后的几年中,金砂虽然从四川辗转来到苏州,并在苏州构建了他作为一位作曲家的文化身份,虽然当时的他,还不能说是一位苏州作曲家,因为他的音乐创作尚未真正植根于江南文化,对那些在江南“吴侬软语”中浸泡出来的音乐文化尚未具有一种真正的文化认同感。
        1949年4月至5月,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继而解放苏中、苏南和广大的江南地区。是年6月,金砂参加与第三野战军(华东野战军)共同发动渡江战役并进驻江浙地区的第二野战军(中原野战军),并在二野军政大学接受3个月的培训后,加入解放大西南的大军行列,并进入二野政治部文工团,从此成为一位军旅作曲家。在进军西南的征途中,金砂创作了《打到西藏去》(杨坚词)[11]。这首歌曲署名“金砂”。也正是从此时开始,“金砂”这个笔名正式出现在中国人民解放军战斗序列之中。此歌开始的两句“打到西藏去,解放全中国”正是第二野战军及第一野战军第十八兵团的战斗口号,故此歌很快就在全军唱响了,金砂也因
此受到了部队重视并成为二野的一名音乐骨干[12]。全军解放后的1950年2月,解放大西南的第二野战军领导机关与随第一兵团进军大西南的西北军区机关一部合并成立西南军区(为新中国成立初期六大军区之一)。金砂则列编于由原第二野战军政治部文工团和第一野战军政治部“战斗剧社”合编而成的西南军区政治部战斗文工团,从事音乐创作。但在接着的1952年至1953年的再度整编中,战斗文工团撤销(其中一部于1953年就已并入总政歌舞团,成为构建总政歌舞团四支重要力量[13]之一)。至1955年,西南军区在全军编制体制调整(有六大军区编为十二大军区)中撤销,金砂等文艺骨干则调入空政文工团。金砂进入空政文工团创作室,任“创作员”,后调入空军政治部歌剧团任“编导”,从事歌剧音乐创作[14]。这就使得金砂作为军旅作曲家的文化身份进一步确立,并从此进入十年(1955-1965)音乐创作高峰期。这十年间,金砂对中国民族民间音乐(尤其是戏曲、说唱音乐)进行了深入研究,为后来的音乐创作(尤其《江》等歌剧的音乐创作)做了储备。50年代中后期,金砂创作了许多歌曲,其中最为重要的就是《来到咱农村》(张士燮词)和《家乡的龙门阵摆不完》(阎肃词,与歌唱家秦万檀合作谱曲)。尤其是前者,成为当时我国一首家喻户晓的歌曲,以致今天仍在传唱。1957年,金砂与1946年在苏州国立社会教育学院相识相爱、并其后一直在苏州从事教育工作的骆晋熙女士结为百年好合,并于次年生育一子。1962年,40岁
的金砂又得掌上明珠(即刘尔璎女士)。其妻骆晋熙女士是苏州的一名中学外语教师,不愿随军到北京生活和工作,故金砂只好把家安在苏州,自己只身在北京服役。1962年,金砂受命参与歌剧《江》的音乐创作,与他合作的正是剧作家阎肃和作曲家羊鸣、姜春阳。在经历第一稿的失败后,他们3人最终于1963年8月完成了歌剧《江》的音乐创作。随即,空政歌剧团开始排练,并于1964年国庆15周年前的9月4日在北京儿童剧场首演获得成功。首先得到广大观众和社会各届的肯定。1964年10月13日《江》在人民大会堂小礼堂演出后,更是得到了主席等党和国家领导人的肯定。为此,金砂作为军旅作曲家的文化身份最终得以构建。应该看到的是,在这部表现新中国成立前川东地区革命斗争的歌剧中,正是以这位出生在四川又具有苏州生活经历的金砂为主,将四川民间音乐素材(如川剧、清音、扬琴、金钱板)与江浙民间音乐素材(如婺剧、越剧、杭剧、沪剧、杭州滩簧、金华滩簧)有机嫁接、融合在一起,塑造出一个有血有肉、刚柔相济的江形象,进而在极大程度上决定这部歌剧的成功。诚然,歌剧《江》中的这些江浙民间音乐素材,虽然大多并不是苏州的,或者说并非苏州所独有,但这些因素都与苏州文化是水融的,它们在歌剧《江》的出现,则主要是与金砂早年在苏州及江南地区学习和工作经历相关,与出生在浙江义乌、工作在苏州的妻子相关。故在一定意义上说,《江》正是金砂作为一个苏州作曲家的開始。相对于《牧羊姑娘》这首独唱歌曲,他自觉不自觉地有了作为苏州作曲家的文化认同。
        但风云突变,命运多舛。1965年的下半年,刚刚在音乐创作上取得重要成就的金砂便踏上了坎坷之途。他离开了空政文工团,下放到其老家四川铜梁县川巴镇。在1965年至1975年的十年间,他在业余仍坚持音乐创作,其重要的作品是具有民间音乐风格的《薅草歌》。其间还被借调铜梁县川剧团工作过一段时间,并创作了歌剧《海霞》。1975年,经有关部门同意,金砂回到苏州,与离别十年的妻儿团聚,并从此定居苏州。1977年恢复名誉和公职后进入江苏省苏昆剧团(位于苏州)从事音乐创作工作,并在苏州走完人生总最后20年。在这最后的20年中,金砂创作了大量的音乐作品,其中有歌剧《椰岛之恋》《云岭翠竹》(均合作)及《木棉花开了》《金孔雀》《蔚蓝的旋律》、锡剧电视连续剧《青蛇传》、昆曲《骄扬》、苏剧《五姑娘》及《故乡的船》等歌曲。1996年3月16日,金砂在苏州病逝,享年74岁。这一年离他在抗战胜利后的1945年秋第一次来到苏州,整整半个世纪。不难发现,这50年中,金砂在苏州生活了25年;而另外25年,他所魂牵梦萦的仍是苏州,因为在苏州有他的恋人,接着又他的妻儿,更有他所热爱的江南文化。因此有理由说:苏州是金砂的第二故乡。
        金砂作为一位出生于川东铜梁的作曲家,其音乐无疑表现出了那种作为川籍作曲家的文化身份(cultrual identity);作为一位曾被列编在人民军队多个战斗序列的作曲家,其音乐自
然也表现出作为军旅作曲家的文化身份,但这两种文化身份最终又被溶解在一个“苏州作曲家”的文化身份之中。关于这个问题,还得从歌剧《江》说起。
        作为歌剧《江》研究者,多年来我一直思考一个问题:《江》作为一部表现新中国成立前川东革命斗争的歌剧,其音乐中运用川剧音乐、川江船夫号子、川东民歌,四川扬琴、四川清音等音乐素材是可以理解的,但为何还运用了江浙的婺剧、越剧、杭剧、沪剧以及杭州、金华的滩簧等民间音乐素材呢?进而,正是这些来自江南地区的音乐素材,在极大程度上装点、沁润和铸就了《江》这部歌剧中那些经典的唱段,并使之成为不朽。起先,我以為是借鉴了歌剧音乐创作中那种有意游离剧中故事发生地而选用其他地区音乐素材的做法,因为这种做法在《江》前的《》(1961)中就已存在(作为一部表现东南沿海地区革命斗争的歌剧,居然其音乐素材则多来自豫剧)。坦率地说,这种做法是无可厚非的,作为一种创新更是可取的。故也未作更多的探究。后来,歌剧《江》主创人员接受中央电视台《见证》《艺术人生》等多个栏目记者采访时都曾说:《江》音乐的第一稿把江写得太“硬”,没有写江作为女人的柔美的一面。为了女性的柔美,特意采用了江浙音乐素材。于是,歌剧《江》音乐创作为何选择江浙音乐素材便有了答案。但那时我却忽视了一个重要问题:金砂作为一位川籍作曲家与苏州结有不解之缘。自从深入了解金砂与苏州及
江浙音乐之间的关系并采访了其女刘尔璎女士后,我似乎恍然大悟:原来歌剧《江》音乐中的四川民间音乐素材和江浙民间音乐语言,与金砂的生活经历有着直接的关系。他1945年出川到苏州前,在四川生活了24年,并一直在川东生活和学习。因此,歌剧《江》音乐中具有四川民间音乐素材(尤其是四川扬琴),自然与金砂童年及青少年时代的生活有着密切关系。其中的这些四川民间音乐素材正是金砂作为川籍作曲家文化身份的体现。1945年出川到苏州后,虽然在江南学习工作只有4年(1945年9月至1949年11月[15])的时间,但在苏州却有了自己的恋人,并于1957年后又有了妻子和儿女,并因妻子不愿随军而选择将家安在了苏州。到1962年开始创作歌剧《江》时,金砂与苏州已结缘17年了。因此,歌剧《江》采用了上述江浙民间音乐素材,就显得自然而然。尽管这些江浙音乐素材不像苏州弹词那样是一种典型的苏州地区民间音乐,但与金砂与苏州的生活经历和情感渊源是分不开的。故可以说,一部《江》音乐既联系着金砂的故乡川东铜梁,另一端则连接着他的第二故乡——苏州。然而,在金砂看来,四川民间音乐(尤其是四川扬琴)与江浙民间音乐(如浙江婺剧、江南滩簧)“有相似处”。[16]由此可见,《江》音乐中江浙民间音乐素材的运用,不仅合情合理,而且还在于四川民间音乐与江浙民间音乐之间某些内在的同一性(“相通”)。于是《江》中四川民间音乐素材与江浙民间音乐素材之间的混用,就成为一种“合目的性与合
规律性的统一”。也正基于这种同一性(“相通”),金砂在二者之间做了一些大胆的嫁接。比如,主题歌《红梅赞》(“红梅主题”)中的首句原来就像是歌曲,后金砂大胆加入江南滩簧音乐素材进行了结构上的扩充——先是向上拉高,并“加了一个甩腔”(见谱例1)[17]。在“慢板主题”(或“清板主题”)中,开始的下行音调(“啊”)则是浙江婺剧中的“哭腔”(见谱例2)。显然,金砂之所以选用了婺剧(也称“金华戏”)中的“哭腔”,与他的妻子是义乌人是分不开的,因为义乌就位于金华地区。最突出的是《绣红旗》。可以说,一曲《绣红旗》见证了四川民间音乐素材与江浙民间音乐素材之间的混用,并成为一种浑然一体的“合目的性与和规律性的统一”(见谱例3,方框中的音调,在金砂看来,既来自四川扬琴,又来自江南滩簧[18])。从这里也不难发现,金砂是站在四川民间音乐和江浙民间音乐的“重合”点来选择和运用音乐素材的。这也正是金砂作为一个川籍作曲家与作为一个苏州作曲家的“视界融合”。如果说《江》中的一些唱段(尤其是《绣红旗》)具有四川扬琴音乐风格,那么这种“川味儿”也溶解在“吴侬软语”之中。这就意味着,将歌剧《江》的音乐创作中,金砂已开始将川籍作曲家的文化身份逐渐溶解在苏州作曲家的文化身份之中。但尽管如此,在歌剧《江》音乐中,金砂作为苏州作曲家的文化身份并没有得以构建,基于苏州及江浙文化的审美及文化价值认同才开始得以显现。
        金砂作为一个苏州作曲家的文化身份,直到1975年从四川铜梁回到苏州与妻儿团聚并定居工作在苏州后才逐渐得以确立。此时的金砂,已退出现役整整十年了,尽管他仍是一位退役军人,并仍为部队创作音乐(如80年代中前期应邀为武汉军区创作的《蔚蓝的旋律》),但理论上说,他已不再是一位军旅作曲家。1977年,金砂落实政策、恢复名誉和公职时,时任空政文工团政委的刘振亚同志,还专程到苏州要求金砂回空政工作,但金砂却婉言谢绝了,而愿意和妻儿一起生活在苏州,无声无息、平平静静地在苏州度过余生。他认为组织将他安排到设在苏州的江苏省苏昆剧团任创作员(后评为一级作曲)就很好了。从1975年至1996年的人生最后20年中,金砂每天行走在苏州古城的小桥流水之间,浸泡在江南水乡的“吴侬软语”之中,摇着折扇,哼唱小曲,尽享天伦之乐,但内心也有说不尽的辛酸,道不尽的苦楚,直至走完自己74年的人生。晚年的金砂创作了一些真正具有苏州音乐风格、真正体现基于苏州和江浙的审美及文化价值认同的音乐作品,并曾担任苏州市音乐家协会名誉主席,作为苏州作曲家的文化身份最终得以构建。20世纪80年代初的昆曲《骄扬》虽然是一部革命历史题材剧目,但其基于传统昆曲的音乐风格已显露出金砂作为苏州作曲家的文化身份。80年代中期根据江苏民间叙事诗《五姑娘》(江苏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改編的苏剧《五姑娘》、根据民间故事改编的锡剧(原称滩簧)《青蛇传》,作为浓郁地域特的戏曲,
其音乐更具有浓郁的苏州音乐风格,其中《五姑娘》至今仍是江苏省苏昆剧团的保留剧目。这些可以说是金砂作为苏州作曲家这一文化身份的集中体现。除这两部戏曲外,还有一首歌曲不得不提,即《故乡的船》(颜燕华作词):“白天里我叫他太阳船,黑夜里我叫它星星船,花朵在水港静静开放,郁郁苍苍是远处的山,灯火在两岸悄悄流淌,水中月亮明亮耀眼。多少年啊多少年,花开了又落,月缺又月圆,幸福的生活美好的明天,要和我们来相见!”“春天里我叫它旅游船,秋天里我叫它丰收船,载来朋友的情和欢乐的笑脸,神奇的天堂美名流传,载着那雪白载着金黄,鱼米之乡啊人人羡慕。多少年啊多少年,花开了又落,月缺了又圆,幸福的生活和美好的明天,永和我们紧相连。”(见谱例4)很明显,这首《故乡的船》是一首具有江南音乐风格的歌曲,描绘出了江南水乡的美景和人们幸福、恬静的生活。这里的“故乡”就是金砂对苏州作为自己“故乡”的文化认同,也是金砂对基于苏州和江南的审美和文化价值的认同,充分显露出作为苏州作曲家的文化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