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芳:没有写作人生将黯淡无光
作者:葛芳 梁帅
来源:《北方文学·上旬》2015年第02
        葛芳:1975年出生,中国作协会员,获江苏紫金山文学奖,著有散文集《空庭》《隐约江南》,小说集《纸飞机》。现居苏州
        梁帅:笔名梁坏坏。1979年出生,著有长篇小说《补丁》,中篇短篇小说《水漫蓝桥》《白日梦》《马戏团的秘密》等。现居哈尔滨。
        梁帅:哈尔滨的冬天来了,苏州应该还能看到秋吧。好久没有和你交流了,最近在忙些什么?
        葛芳:梁帅好,这几天苏州秋正浓,银杏叶金黄铺满小径,而天平山的红枫亮得耀眼,陪伴着范仲淹的雕像。菊黄蟹肥,这也正是品尝阳澄湖大闸蟹的最佳时节,和文朋诗友一聚,喝一壶花雕,实在是很逍遥的事。
        梁帅:说得我都想去你那品一品大闸蟹了,再喝几杯花雕,聊一聊文学那些事儿,在
上看你在做一个传统文化的学堂,很多孩子在和你一起学习啊。
        葛芳:是啊,你到过我的天堂鸟教育学校的,这是我新开的一个地方,取名叫文质学堂。朋友们给我定义是:中国传统文化的践行者。我觉得很相称,我把苏州一些具有传统文化气质的朋友聚集在一起,通过公益性传统文化展示,如古琴、茶道、评弹、苏绣、昆曲、书法、经史子集诵读,来让周边学生和家长认识到国学的魅力和重要性。带领小朋友到园林采风是最直接的熏陶,苏州有那么多世界文化遗产,小朋友穿着汉服穿梭在园林里,本身就有游园惊梦之美感。
        梁帅:写作上呢,在《隐约江南》出版之后,又有什么新的打算?
        葛芳:写作方面,我忙着在筹划出版新的散文集《南极问禅》。去年11月份,你不是知道吗,我去了世界最南端——南极。
        梁帅:看见你发的照片了,南极太让人向往了,都说那是这世界最后一点净土了,去了一趟一定有很多感悟吧。
        葛芳:南极,壮美而辽阔,虽然寒风肆虐,冰雪覆盖,但蕴藏着震撼人心的美丽。踏上
世界上最后一片净土,我觉得人世间凡俗倦顿之意都消失殆尽了。所以在回来接近一年的时光,我几乎仍逗留在南极恍惚的梦境里。
        梁帅:具体说说南极那个地方,最独特感受是什么?
        葛芳:在南极,最独特的感觉就是南极瞬间之美摄人心魄。上一次和这一次。这一刻和那一刻。这一秒和下一秒。南极无时不在变化着。层层叠叠的浮冰,浩瀚万丈的汪洋,绛紫薰衣草式的浪漫,转瞬间成了愁云惨淡万里凝的悲壮。那般澄澈,那般无瑕,那般极致——瞬间里它又演化成新的彩和精神,是豆绿青葱的渴盼,还是深蓝销魂的无言?谁也无法捕捉它稍纵即逝的美,而且每个瞬间不可重复。
        梁帅:我记得爱尔兰的小说家吉根有一部小说集就叫《南极》,相信你也看过,这篇同名小说中,似乎只有一处情节写到南极,你分析一下,讲一个女人婚外情的故事,为什么起南极这个名字?
        葛芳:南极是一个让人神往、不可企及的地方。小说中只有一个情节写到南极,就是女人和情人欢爱以后看一部关于南极的纪录片,里面有探险家库克船长扬帆起航去寻消失的
大陆、冰山。我觉得这里暗示了女人寻求婚外恋,就如同喜欢探险的人一定要冲刺到南极极点一样充满了刺激和力量。但是南极瞬息万变、严酷寒冷,往往挑战极限的人最后遭遇死亡,比如说悲剧英雄斯科特,他到达了南极点,但发现自己并不是真正第一个踏上南极点的人,黯然神伤,自己也冻死在南极皑皑白雪中。女人领略了婚外情的极致,那种升腾的欲仙欲死的感觉可能就如在南极张开双臂拥抱澄澈无垠的冰雪世界,爽呆了,但始料不及的是南极的酷寒与不容分辩。小说最后的几行字是:她想到了南极,雪和冰,还有探险者的尸体。然后她想到了地狱,想到了永恒。
        梁帅:你对小说的理解还是非常敏感的,我想你应该静下心来,精心写一些短篇小说。
        葛芳:我最近确实阅读了一些短篇小说,包括你说的吉根,在人民出版社的短经典系列里也有她一本《走在蓝的田野上》。就如王安忆所说,好的短篇小说就是精灵,它们极具弹性,就像物理范畴中的软物质。好的短篇小说就有一个定义,就是优雅。我白天事情很多,睡觉前会阅读短经典上的一个小说,除了吉根,还有萨冈、卡佛、科塔萨尔、厄普代克。仔细咀嚼回味,收获远比读一个冗长的国内长篇小说来得多。所以接下来,我想我会好好梳理积累的原始素材,写几个满意的短篇小说出来。我们江苏作家苏童,他是非常迷恋短篇的,他的短篇小说很棒,可圈可点。
        梁帅:当然,苏童是短篇小说的高手。他的作品我都反复读,对我有一定影响,文学史把苏童归到先锋小说作家里面,但我读了苏童很多短篇小说之后,我觉得简单地说苏童是先锋作家也不准确。
        葛芳:很幸运,我和我所敬重的作家苏童是老乡。告诉你一个真实的事儿。几年前,一次在省作协饭桌上,一个戴着帽子围着方格围巾的老师入座,坐在我边上,大家都称他苏老师,我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半晌,我才领会过来隔壁邻座就是大名鼎鼎的苏童,顿时有种喜出望外的感觉。后来响应大家号召,我和苏童老师代表苏州去隔壁几桌敬酒,喝得很尽兴。
南极之恋结局
        梁帅:他(苏童)酒量怎么样,我估计超不过你?呵呵,这个问题有点八卦。
        葛芳:他是前辈,也没有在一起比拼过,但我知道他是品红酒的高手。
        梁帅:看得出来,他生活得也很有品位,小说写得更是有品位,不愧是当代一流的作家。
        葛芳:苏童无论是他过去的中长篇《妻妾成》《红粉》《我的帝王生涯》等,还是现在的长篇《河岸》,都标志着他在当代文学史上有相当高的水准。苏童的短篇也非常出,
如《骑兵》《手》《白雪猪头》等等,我觉得你的感觉很对,不能把苏童简单地归纳为先锋派,他自己也在一些会议上表示,他在创作中并未刻意成为先锋派。确实,他善于用隐喻,以有趣的谜面引导读者去揭开谜底,去探究人的灵魂与命运。写的基本都是日常生活小事,但启迪人思考的是他的作品抒写了灵魂在极度痛苦时迸发出的悲鸣。
        梁帅:第一次看到自己的作品印成铅字,然后拿到稿费,是一种什么感觉,那笔稿费干什么用了?
        葛芳:1996年大三时在《青春》发表处女作短篇小说《我归何处》,拿到了300元稿费。十分开心,去买了一大套世界散文集。我大学时候读的是中文系,那时就喜欢写小说。当时是手写稿,每写完第一稿修改好,要很辛苦地抄第二遍、第三遍,所以上课时也堂而皇之地在誊小说稿。可惜1997年工作后全身心扑入教育事业,把写作搁置一边,直到2005年又正式起笔写作。
        梁帅:在十几年的写作过程中,对你影响最大的作家和作品有哪些,是如何影响你的写作的?或者说从哪些大师身上具体学习到了什么东西。
        葛芳:对我有影响的作家之一是库切。2004年,我在苏州新华书店无意购得《耻》,回去细读就被作品的张力牢牢吸引。来自灵魂深处的拷问,其实也是对尊严、人生、死亡的拷问,和对人类、种族、政治的拷问。
        梁帅:库切,一下子想起,2013年他来北京的时候,我还弄了一个大师的签名本,实际上我看过你说的这本书,但没有引起我的共鸣,我想知道,库切如何进入你的写作的?
        葛芳: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也不是故事,是真事儿。2004年底家母去世,父亲凄惶不定,但很快又觅得一对象,遭到我和的强力反对。但父亲有一种骨子里的任性,或者说,他在追求人与生俱来的自由感,他单纯的思维推倒了一切世俗的樊篱。在某种程度上,我和他有种惊人的相似:固执,任性,孤独而自负。父亲的形象经常跳到我的小说与散文创作中。有一次,深夜归来,发现父亲竟在翻看我的文稿,他并没有觉得什么不妥,只是脸上有隐约的不快之意。我像一只鼹鼠,在时间的秘密通道里不停地将往事中晦涩、暧昧、阴鸷的细节掘发出来。这种不知疲惫的挖掘过程又像上了毒瘾一样,明知前路黯淡,但身不由己……起初,我很怀疑父亲故事的动机。父亲却很严肃地说,她很真诚。我们妹和父亲躲在隐蔽的角落辩论,揣测整个事情的端倪,我们觉得事情的发展云遮雾绕,很多情况让人始
料不及。我们争辩的声音越来越响,后来,父亲哭了,嗓子被卡住了,他哽咽,继而嚎啕,说:我要的只是一个最简单不过的家……”
        那一刹,我们不说话了。我承认了我们的自私、狭隘和偏执。我们生活的世界交织着重重矛盾与无奈,原因是我们只从单一的方向出发,而忽略了人最微薄的想念、需求与愿望。
        应该说在库切的影响下,我提笔写了中篇小说《去做最幸福的人》,以父亲为原型,小说的结尾用了郑钧的一首摇滚歌曲《私奔》中最后一句歌词。小说刊发在《上海文学》,后来被《中篇小说选刊》转载。这对我是一种激励,从灵魂的通道里去探索,向内、向下去挖掘人性,这应该是我小说创作的方向。
        后来2013年我们一起在鲁院读书,见到库切本人,我想我的激动要远甚于你们中任何一个人,只是我没有表露出来。
        梁帅: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这种影响更深刻,更直接,也就是说库切那里,你得到如何处理素材,而这些素材恰恰是你亲身经历,又那么刻骨的感知。所以,我觉得有时候写作是一种技术,方法很重要。
        葛芳:当然对我影响深的作家还有君特格拉斯,他的《铁皮鼓》,既继承传统的叙述方式,又用梦幻、怪异、荒诞等技巧来描绘现实和历史,这种方法对我影响很大。萨拉马戈的《失明症漫记》,寓言式地书写,荒诞派地反讽,引发我对人性灵魂深处恶丑的思考,和那段难以捉摸的历史的回顾。同时让我由衷敬佩作者丰富的想象力和高超的写作技巧。《小城畸人》是美国作家舍伍德·安德森的代表作,也是我一本反复揣摩的不会过时的好作品。
        前不久,在东京大学做访问学者的一位朋友推荐我阅读日本太宰治的小说《人间失格》。这无疑是部大师之作,其颓废的绝笔之作写尽了人生的虚无和绝望。
        梁帅:虚无和绝望,这是两个人生和文学的关键词。很多作家都有这种感觉,写作或许能够消解这种感觉的侵蚀。
        葛芳:是的,用写作来抵抗虚无,可能换来的是西西弗斯的二律背反,但如果没有写作,对于我来说人生黯淡无光。有一次在苏州平江路随园碰到园主,他的昵称就是苏州病人,让人一下子联想到电影《英国病人》。但他马上纠正:我就是病人,我和那影片没有关系。他说,《佛经》里说,人有四百四十种病,每一种病都可以让人死亡,所以身体是很脆弱的。但是人每天又携带着大大小小的病生活,这是一种常态,我们每个人其实都是病
人,不要过分计较。我们随即聊得很投缘。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在这里记录这一段,可能它暗指着我们在现实生活中是非常态的,我们大大小小都病着,只是病症隐匿在暗处,病态的边缘深处非理性地挖掘,能更有力把人性内核给抖出来。譬如英国作家伊恩麦克尤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