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春之死潜藏的秘密
—— 小说文本对元春原型曹佳氏确切去世日期的暗示
夹春卷事件在上篇推断小说《红楼梦》成书定稿时期的小文中,我简要推断元春原型曹佳氏的去世日期是1750年2月5日(乾隆十四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干支月日为“戊寅月癸卯日”,此前一日正好是立春。我列举的理由很简略,主要有三:
(1)从1706年11月与平郡王讷尔苏结婚到1750年2月5日去世,曹佳氏作为“平郡王嫡福晋”正好“四十三年”;
(2)根据《清高宗实录》所载乾隆十四年二月丁酉(1749年4月5日清明节),礼部得乾隆开恩的谕旨恢复曹佳氏“原封”(按即“平郡王嫡福晋”)的史实,推断曹佳氏至少活到了1749年年底至1750年年初;
(3)曹佳氏若死于1750年2月5日,即“戊寅月癸卯日”,这个日期的干支特征符合小说第五回元春判词“虎兔相逢大梦归”的暗示;并且这个日期又对应着小说所写元春的去世日期,即立春后一日。
我在文中未及讨论的论据是,其实小说叙述的元春死期,从前后文所叙的时间关系来推断,并非第95回明写的“十二月十九日”,而更像是“十二月二十九日”。也就是说,小说用错误的时间叙述暗示了元春及其原型人物曹佳氏真实的去世日期。
在下文展开对这一文本证据的讨论之前,我要特别强调两点:(1)研究元春原型人物曹佳氏的确切去世日期,对于考证小说《红楼梦》的成书定稿日期意义重大,由此还严重涉及到对《红楼梦》各版本真伪的考证工作;(2)仔细推敲小说叙述的元春去世日期,我向大家展示的是“文本细读”(close reading)的一个典型例证,由此我要向大家重申:“文本细读”不但为准确理解小说所必需,而且往往需要历史考证的帮助。
如前文所论,小说在叙述元春的八字命理(第86回)和存年数(第95回)时,都出现了严重的常识性错误。前文指出,这些错误都是现存120回小说《红楼梦》的真正作者曹頫故意设置的,为的是暗示元春原型曹佳氏的确切出生日期。同样鲜为人知的是,第95回写到元春去世日期——“是年甲寅年十二月十八日立春,元妃薨日是十二月十九日,已交卯年寅月,存年四十三岁”——从小说上下文叙述的时间来看,这个日期也是不对的。以我所见的公开资料来看,此前没有任何一位专家学者指出这个时间叙述上的错误。
第94回和第95回写到,某年十一月中下旬某日,贾母来到怡红院观赏盛开的海棠花。当天,贾宝玉发现通灵宝玉不见了,袭人、探春和李纨等人到处寻,仍是没有踪影。“次日,王夫人等早派人到铺里去查问,凤暗中设法寻。一连闹了几天,总无下落。”
从这两回的描写来看,过了一段时间,某一天,王夫人正在烦恼,“忽见贾琏进来请安,嘻嘻的笑道:‘今日听得军机贾雨村打发人来告诉二老爷说,舅太爷(按指王子腾)升了内阁大学士,奉旨来京,已定明年正月二十日宣麻。有三百里的文书去了,想舅太爷昼夜趱行,半个多月就要到了。侄儿特来回太太知道。’王夫人听说,便欢喜非常。正想娘家人少,薛姨妈家又衰败了,兄弟又在外任,照应不着。今日忽听兄弟拜相回家,王家荣耀,将来宝玉都有依靠,便把失玉的心又略放开些了。天天专望兄弟来京”。
到了第96回,作者又写道:
到了正月十七日,王夫人正盼王子腾来京,只见凤进来回说:“今日二爷在外听得有人传说,我们家大老爷赶着进京,离城只二百多里地,在路上没了。太太听见了没有?”王夫人吃惊道:“我没有听见,老爷昨晚也没有说起,到底在哪里听见的?”凤道:“说是在枢密张老爷家听见的。”……又加贾琏打听明白了来说道:“舅太爷是赶路劳乏,偶然感冒风寒,到了
十里屯地方,延医调治。无奈这个地方没有名医,误用了药,一剂就死了。但不知家眷可到了那里没有?”
从第96回的叙述来看,王子腾的死讯在离他暴毙不到一天的时间内就传到了王夫人那里。从贾琏的描述来看,王子腾必定是如第95回所写的那样“昼夜趱行”。从王子腾“误用了药,一剂就死了”,以及“到了正月十七日,王夫人正盼王子腾来京”的描写来看,如果王子腾不死,按照“昼夜趱行”的速度,他抵达京城的预定日期必定是在“正月十七日”前后一两天。
对于“舅太爷昼夜趱行,半个多月就要到了”这一句话,可以做两种合理的理解。
第一种理解是,从“三百里的文书”送出之日起,至王子腾“昼夜趱行”赶到京城,一共只需要“半个多月”。如果是这样,那么“三百里的文书”一定是在正月初一的几天前送出的。由于元春死于“三百里的文书”送出京城几天之后的某日,因此元春的去世日期一定不是“十二月十九日”,而更像是“十二月二十九日”或第二年正月初某日。
第二种理解是,王子腾接到“三百里的文书”之后,起程赶到京城,只需要“半个多月”的时间。如果是这样,那么他动身的日期必定是在正月初一前后一两天。
综合第95回和第96回的叙述来看,“三百里的文书”是在“十二月十八日”几天前的某日送出的,它必定按照贾琏对行程的准确估算,于正月初一前后按时送到了王子腾手中。王子腾接到任命书之后也没有耽搁,很快就起程赴京,他的行程速度跟贾琏和王夫人的估算几乎是一致的,用了“半个多月”的时间就赶到了离京“二百多里”的地方。这样算来,王子腾的赶路速度竟然也接近了每天300里!这个速度是完全不合情理的。
那么,王子腾“昼夜趱行”的正常速度大约是多少呢?根据王子腾每天的行程,我们可以大致准确地推算出从他的外任地到京城的全程是多长,然后就可以推算出“三百里的文书”从京城出发究竟需要多少天才能送到王子腾手中,因此也就可以推算出“三百里的文书”究竟是哪一天从京城送出的。
从小说的叙述来看,元春是在“三百里的文书”出发之后和王子腾启程赴京之前去世的,因此很有必要搞清楚上述疑问。
要算出王子腾正常的行程,首先必须对我国古代的驿传系统及相关制度有一些基本的了解。
所谓驿传系统,是指以驿站为主的信息传递方式的总和。从功能上来说,驿传系统集官员接
待、文报传递和物资运输于一体。从信息传递的角度来说,官员出行可以看做信息传递的特殊方式,交通运输在很多情况下也能被视为信息传递的结果。驿传制度历来是中国古代国家机器中不可缺少的部分,是历代王朝对全国各地进行有效统治的重要手段。
明清两代的统治者参酌古今之制,建立了一整套十分严密的组织和管理制度。如《大明会典》卷一四五:
自京师达于四方,设有驿传。在京曰“会同馆”,在外曰“水马驿”并“递运所”,以便公差人员往来。其间有军情重务,必给符验以防诈伪。至于公文递送,又置铺舍,以免稽迟。及应役人等,各有事例。
明清两代的驿站和驿道遍及全国,许多驿道不仅畅通无阻,而且递送驿客和公文也颇为迅速。根据文报的紧急程度,军政要报的传递方式有日行300里、400里、500里和600里之分。为了保证文报传递的高效与严密,清政府对各种文报的传递时限做了严格的规定,若不依限驰递,都要按例惩处。
像王子腾这样高品级的官员奉差出行,按规定通常配备数十名仆从和十多匹马,他们的行进
速度自然会远低于紧急公文的传递。至于官员通过驿传系统出行的速度,大家可以参照明代万历二十九年(1601年)刑部官员王临亨奉命出差从苏州抵达广东的行程而大致推算出来。
王临亨在《粤剑编》卷四《志游览•纪行一》中写道:“万历庚子夏,余奉命虑囚岭南。故事,使者被命,以远近为差,悉期明年正月入境视事。”尽管王临亨在1600年夏天受命去广东审案,但是他却按照一般的惯例一直拖延到第二年正月初才动身出发。这个情况可以和王子腾的启程日期相对比,也就是说,王子腾也很有可能是正月初才起程赴京的。
王临亨正月初四从家乡乘船出发,初五到达苏州,与当地官员辞行后,当晚抵达吴江。初六次黄岗泾,初七晚次石门,初八次塘栖,初九次武林(杭州)。王临亨在杭州逗留了4天,十三日才得骑抵富阳。入舟夜行,十四日晨抵桐庐。十五日抵建德,是夜抵兰溪。十六日抵龙游,十七日抵三衢,当夜抵常山。十八日乘车至沙溪,十九日次弋阳,二十日次安仁,二十一日次徐桥,二十二日过进贤。二十三日抵丰城,乘船于二十五日至临江。二十六日次峡江,二十七日次吉安。二十八日过泰和,当晚宿腰站。二十九日次乌兜驿。三十日过赣州,次九牛驿。二月初一次南安,二日早度梅岭,过大庾,最终到达广东南雄。
以苏州到南雄跨越三省的这一段里程来看,王临亨实际赶路的时间仅25天。那么这一段里程
大致有多长呢?这可以根据明清时期对驿道里程的测量资料大致推算出来。
苏州至杭州一段,由姑苏驿分道向南,45里至吴江县平望驿,后进入浙江境内,120里到达嘉兴县西水驿。100里至石门县驿,110里至钱塘县吴山驿,15里至钱塘县武林驿(杭州)。
根据明人黄汴在《一统路程图记》之六《杭州迂路由兰溪至常州府水路》中对驿站间里程的详细记载,杭州至常州的全程为688里。
由常山县出发,80里至江西玉山县,100里至上饶县,120里至弋阳县,60里至贵溪县,60里至安仁县,80里至东乡县,120里至进贤县,120里至南昌县南浦驿。
由南昌县南浦驿分道向南,120里至高安县驿,90里至清江县清江驿,60里至新淦县金川驿,70里至峡江县玉峡驿,100里至吉水县白水驿,40里至庐陵县驿,90里至泰和县白下驿,110里至万安县五云驿,130里至赣县攸镇驿,120里至赣县乌镇驿,80里至南康县南野驿,60里至大庾县小溪驿,60里至大庾县横浦驿,120里接广东南雄州临江驿。
由以上数据,我们可以计算出从苏州至南雄的驿道里程总长3068里。因此王临亨赶路的平均速度约为每天123里。据王临亨自述,自三衢以来,他“起必五更,宿必夜分”,这就是“昼夜
趱行”的情形。
由王临亨的行进速度,我们可以推断“昼夜趱行”的王子腾每天大约赶路120里左右。以王子腾正月初一起程,每天行进120里,预定十七日到达京城来计算,从他的外任地到京城的驿道里程总长2040里。因此,“三百里的文书” 从京城出发只需7天时间就可以送到王子腾手中。以公文于十二月二十七日按时送达来算(即假定王子腾用了3天时间做出行的准备),“三百里的文书”出京的日期最早一定在十二月二十日。
这样算来,第95回明写元春死于十二月十九日,当然就是写错了。由于元春死于“三百里的文书”出京几天之后,因此她应该是死于十二月底或正月初某日。从小说的描写来看,元春死后,“次日早起,凡有品级的,按贵妃丧礼,进内请安哭临”;“过了几日,元妃停灵寝庙,贾母等送殡去了几天”;再过几天,就到了第96回的“正月十七日”。根据这两回的叙述可知,元春死于“十二月二十九日”才是合乎逻辑的。
从第96回关于王子腾暴毙的细节描写来看,作者曹頫对他的行程做了精心安排,对于时间问题有着准确的估算,不存在一时疏忽导致出错的任何可能性。因此,元春去世日期的错误就是作者曹頫刻意留下的破绽。
1750年2月4日(乾隆十四年十二月二十八日)立春,2月5日是“十二月二十九日”,干支月日为“戊寅月癸卯日”,我因此确信这个日期就是元春原型曹佳氏的确切去世日期。我的这一推断,目前还不能得到信史文献的验证,但我以为这个推断的“证据链”是相当充分的,轻易绕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