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胄之殇(下)
作者:[英]K.J.帕克 叶林
来源:《科幻世界·译文版》2019年第12期
        编者按
        思科纳一别之后,高戈斯·洛雷登逃回中邦,成了一方军阀;弟弟巴达斯则立下战功,被帝国接纳。眼见和草原人的冲突无法避免,帝国想起了他的另一重身份:草原人的死敌。巴达斯·洛雷登再次被派往前线,高戈斯听到消息,毫不犹豫地献出中邦,成为帝国的爪牙。战争一触即发,两兄弟的人生将再次产生交集。
        十一
        半夜里,有人叫醒了特姆莱,好让他及时听取战报。信差从战场一路疾驰来到佩里美狄亚城外的营地。他筋疲力尽,腹股沟处有一道斧出来的伤口,从伤口流出的血浸湿了他的靴子。他很有可能撑不到第二天早晨。
        特姆莱惊醒以后,盲目地在被子上抓来抓去,扭到了有旧伤的膝盖。周围的人安慰他,没
事的,没什么可担心的,随后将浑身是血、被两个人架着走的信差带了进来。特姆莱还处在睡意朦胧的状态,大腿传来的疼痛让他一时顾不上别的。他没有完全听清那垂死的人说的话,只听到了诸如“埋伏”“百分之七十的伤亡率”“被击溃”以及“在他们重整旗鼓之前再次出击”等只言片语。等到库莱开始高谈阔论,提议乘胜追击、展开大规模的反攻时,特姆莱才意识到信差来报的是一场大捷,不是灭顶之灾。
        “见鬼,”他喃喃自语道,“我们居然赢了。怎么回事?”
        信差这时已经陷入昏迷。人们将他带走,用毯子包裹起来。天亮后没多久,他就死了。于是特姆莱只能听库莱转述,好处是库莱的版本增加了他本人身为将军在战略战术方面的分析。
        让我们从头说起。在帝国军队打赢了那场导致特姆莱受伤的战役以后,士兵们开始小心翼翼地打扫战场。他们撞上了一小股草原反叛军。自从反叛军在内乱中被打败,他们一直疲于奔命,好躲开特姆莱。但在行省政府眼里,草原人就是草原人。帝国的骑兵队开始追杀反叛军,将他们赶到了一处两面峭壁的峡谷中,同时派人回去請求大量的步兵增援。
        天气很热,尘土飞扬。反叛军所在的峡谷底部有水源,驻扎在高处监视他们的帝国军队却没有。被派往帝国战地总指挥部求援的信差强调形势危急,总部当天就派出了两千人,由一名天国之子带领,急行军奔赴战场。
        他们被自己过人的体力和精力给害了。如果行军的速度慢一点,或者没有走捷径,就不会撞上特姆莱的一支骑乘兵后备队。在之前那场战役中,这支队伍在战斗一开始就被打散了。之后,他们四处奔逃,被隔绝在外,无法与其余的特姆莱军汇合。直到此时,他们才勉强逃出了帝国的领土。两支队伍在一个介于森林和河流之间的谷地狭路相逢。纯粹是运气好,草原人发现自己所在的位置具有惊人的地利。环绕着帝国军队的河流正处在涨水期,帝国士兵无法渡河。草原人的一路侧翼被拐弯的河流保护了起来,森林则为另外一路提供了掩护。帝国军的指挥官别无选择,要么按兵不动,任由敌方弓箭手采取打了就跑的攻势,慢慢消耗己方的战斗力,直到全军覆没;要么顶着箭雨发动正面攻击。考虑到己方拥有精良的盔甲,他选择发动进攻。
        说句公道话,就算他选择另外一个方案,结局也好不到哪里去。尽管如此,当他眼睁睁地看着向前推进的前锋像有瑕疵的金属被锤子砸扁一样溃败时,什么公道话都安慰不了他。
先后派出的四支先遣队都乱了阵型,变成了一堆夹杂着废铜烂铁的尸体,怎么也无法推进到敌方七十五码之内。这以后,他下令撤退到河边,妄图引诱草原人放弃位置优势,主动发起进攻。结果没用。草原人坚守阵线,只派出小股队伍在两翼骚扰,打乱帝国军的阵脚。最终,受过大量训练且纪律严明的帝国士兵居然在攻击下开始慢慢向他们认为安全的中心地带移动,拉开了他们自己与河岸之间的距离。这个缺口足以让草原人瞬间冲出来合围。等到马上的弓箭手将他们四下团团围住,帝国士兵只能在盾牌后挤作一堆,眼睁睁地看着箭斜斜地插向他们。他们几次试探性地发起突围,却徒劳无功。每当他们向前冲时,对面的弓箭手就往后撤退,而位于他们后方的弓箭手却乘机攒射。突围的士兵往往还没冲出几码就被射杀了。
        战役持续了六个小时,其中的五个小时都在围攻。要是帝国方的指挥官能再坚持半个小时,草原人就会耗尽箭矢,不得不撤退,可惜他当时完全不知道。他决定投降,幸存的士兵被押走,一千两百名伤亡者留在了原地。
        (过了一天左右,一走街串巷的流动摊贩无意间来到战场,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宝藏。其后,他们花了两天时间将盔甲从死人身上剥下来,对上面的破洞或凹痕敲敲打打一番,
一股脑儿装上了马车。他们将整批货卖给了艾普-依达拉斯一个收废品的商人,换来了做梦都不敢想的一笔大钱。这名商人将货物加价百分之一百五十以后,转手就卖给了位于艾普-奥利的帝国军械厂,充分证明了即使是最惨烈的悲剧也有可能成为另外一些人千载难逢的机遇。)
        “我们赢了?”库莱讲完后,特姆莱重复了一句,“太棒了。”
        “别那么惊讶。”库莱回答,“还有,别以为我们的麻烦结束了,还早着呢。我不想无缘无故地加重你的焦虑,但你发现了吗?在过去一百五十年间,每一个曾在战场上重创过帝国的国家都被消灭了。打了败仗会让他们恼羞成怒。在依帕克莱人之间流传着这么一句话:“比被帝国打败更糟糕的事是打败帝国。”
        特姆莱缓缓地点头。“谢谢提醒。”他说,“只要再赢一场,我们就没事了,对吧?”
        库莱看起来有点不自在,他耸耸肩。“我只是觉得,不要被一场胜利冲昏了头脑,如此而已。还有,我们必须牢牢记住,与帝国为敌跟与其他人为敌完全不同。”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特姆莱说。
        不用说,此时他已经完全清醒,再也睡不着了。以往如果出现这种情况,他会起床,走来走去,点事情来做,把那点抑郁抛到脑后,但此时他行动不便。缇尔丹不在这里,她和其余的非战斗人员一起在海峡的另一边,在城市的废墟中安营扎寨。他越是睡不着,膝盖就疼得越厉害。最终,他索性放弃了入眠的企图,叫来了卫兵。
        “去叫醒几个人,”他说,“我很无聊。”
        卫兵咧嘴一笑,过了一会儿,带着两个显然是随意选择的满脸睡意的议政会成员回来了。他们是负责运输的尤杜凯以及副总工程师特斯凯。卫兵敬了个礼,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
        “特姆莱,现在是半夜。”尤杜凯说。
        特姆莱皱着眉头看着他。“我不管。”他说,“好了,那两个岛民,老巫师和那男孩——”
        “岛民?”尤杜凯一脸茫然,他有这种反应相当正常:“抱歉,我没听懂你的意思。”
        “我们在南边救起了两个迷路的岛民。”特姆莱解释道,“自称是船难的幸存者,只想回家。不过我怀疑他们可能是间谍,所以让人把他们送到这里来了。”
        特斯凯笑了笑。“间谍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操心了?”
        “我猜,大概是从某个间谍救了我的性命开始。”特姆莱回答,“我还在考虑要不要专门从间谍里招募我的贴身侍卫呢。帮个忙,把他们带到我面前来。”
        “为什么让我们来干这事?”尤杜凯问道。
        “因为你们起床了,”特姆莱说,“其他人还在睡觉。”
        尤杜凯叹了口气。“看得出来,你恢复得不错。”他说,“你还是奄奄一息的时候比较可爱,至少那时候周围的人可以睡个踏实觉。”
        过了一会儿,他们带着两个岛民卡纳迪和忒乌达斯·莫罗辛回来了。
        “莫罗辛,”特姆莱重复着这个名字,“这是个佩里美狄亚名字,不是吗?”
        男孩一言不发。“没错,”年长的那位回答道,“我们俩都出生在佩里美狄亚。我是他叔叔。”
奎尔戴拉        特姆莱思索片刻。“卡纳迪不是佩里美狄亚名字,对吧?”
        “这是我在加入佩里美狄亚研修会时使用的名字。”他回答,“根据习俗,加入研修会时要改名字,通常是从伟大先哲的名字中挑一个。我的原名是忒乌达斯·莫罗辛。”
        特姆莱挑起一根眉毛。“跟他一样?”
        “是的,莫罗辛是家族姓氏,忒乌达斯是家族里一直沿用的名字,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
        “不太明白。”特姆莱用手掌托着下巴,承认道,“在我看来,这是缺乏想象力的表现。”
        “就跟这里所有人的名字后面都带着‘凯’啊‘莱’ 啊之类的一样。” 卡纳迪回答,“这也只是我们那里的风俗。仅此而已。”
        特姆莱缓缓地点头。“这么说,你以前是佩里美狄亚人,”他说,“现在是岛民。原来如此。我想你在这里待着会很不自在吧。”
        卡纳迪微微一笑。“他确实觉得不自在。” 他说,“但我是个哲学家,不会被这种事困扰。”
        特姆莱打了个呵欠——是真的呵欠,只不过时机刚好。“说真的,” 他说,“一个哲学家跑到我们的领地里做什么?”
        “我们的船沉了。”卡纳迪说。
        “原来如此。是在来这里的路上沉的吗?”
        “去沙斯特的路上。”卡纳迪忽然意识到他不记得草原人和研修会关系如何了。他一时间想不起任何会导致二者关系紧张的理由——说真的,完全没有任何理由。但这不代表他们就可以和谐相处。然而,特姆莱似乎对此完全不在乎。
        “可以问问你们为什么要去沙斯特吗?” 他说。
        “我住在沙斯特。”卡納迪说。
        “哦,你刚才还说你是岛民。”
        “我是,我是岛屿区的公民。”
        “岛屿区的公民,出生于佩城,住在沙斯特,还有两个名字。你自己有时候也会搞糊涂了吧。”
        “哦,是的。”卡纳迪回答,“我记得我刚才似乎提到,我是个哲学家。”
        特姆莱败下阵来,不由得笑了。“他呢?”他说,“我之所以问你,是因为他好像不怎么热衷于跟我对话。”
        “他胆小。”
        “是这样啊。他也住在沙斯特吗?”
        卡纳迪摇摇头。“他住在岛上,为一家银行工作。”
        “真的吗?真有意思。那么之前呢?他在佩城被占领以后直接去了岛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