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维亚、佟睿睿“桃李杯”舞赛作品的比较分析
作者:梁丹玉
来源:《艺术评论》 2018年第7期
20世纪80年代中期,北京舞蹈学院发起了“桃李杯”舞蹈比赛(以下简称为“桃”赛)。该比赛的宗旨在于总结交流我国舞蹈教学的成果和经验,其参赛剧目的美学取向具有明确的“目的性”和“规范性”。特别是对于“中国古典舞”参赛作品而言,“作品的形象构成和情感咏叹要受到舞种风格和舞者技能的双重限制”[1]。于平曾在《当代中国新十大古典舞剧述评》一文中指出:“迄今为止在这一领域(“桃”赛)最为得心应手者,早期是陈维亚,而后期就属佟睿睿。”从中可见本文的两名研究对象陈维亚和佟睿睿,在“桃”赛创作中基于“双重限制”下的创作优长,以及他们为“桃”赛创作舞目所存在着的接续关系。陈维亚在“桃”赛连续四届(第二届至第五届)的亮相后“金盆洗手”,随后忙不迭地出任各种“大晚会”的“大掌柜”;佟睿睿此时“黑马杀出”,自第六届到第十届比赛,场场不落,尤其在第八届中全面绽放,创作出《碧雨幽兰》《似水流年》《春闺梦》《汉风·丽影》《梅花三弄》《春江花月夜》等多部古典舞作品。在两人先后“上市”的审美“控股”中,体现出“桃”赛古典舞作品的风格迁变和舞种发展,本文对此试析一二。
一、陈、佟作品“形象”之形象构成的比较
陈维亚“桃”赛的古典舞作品创作,基本上是20世纪80年代末和90年代;而佟睿睿此类作品创作,是从“新世纪”(21世纪)才开始“亮相”,但这一“亮相”至今未衰……
(一)陈维亚:在“英雄主义”情结的召唤下
自第二届“桃”赛起,陈维亚创作的古典舞作品依次为《木兰归》(第二届)、《挂帅》(第三届)、《哪吒闹海》(第四届)、《大师哥小师妹》(第四届)、《秦俑魂》(第五届)。不难看出,这几部作品不论是穿越历史的花木兰、穆桂英;还是取材于文学、文物的哪吒、兵马俑,均是借助人物性格与形象,表达自己的“英雄主义”情结。
陈维亚“桃”赛作品所体现出的这种“英雄主义”情结,一方面是对古典舞“身韵”教学的体悟。根据戏曲和武术的基本动作形态所进行的舞蹈化建构,使“身韵”具有强烈的民族文化属性。在民族文化属性的要求下,“身韵”的创始者们提出了“身韵的表现性”这一追求,应该对舞蹈动作进行性格化的处理,类型包括“刚武气质型”“柔韧舒展型”“灵巧敏捷型”“龙飞凤舞型”。在2004年北京舞蹈学院古典舞论坛上,陈维亚说到:“古典舞给予了我一种中国人所特有的英雄气概,并且这种气概非用古典舞的肢体语言表达不可。”在为“桃”赛编创古典舞作品时,陈维亚自然体悟到了这一精髓。
另一方面,他的“英雄主义”情结也是时代审美的烙印。陈维亚在一次采访中谈到自己成长于“英雄年代”,受到革命英雄主义熏陶,不自觉地倾向于为舞蹈作品烘托出一种大气磅礴、酣畅淋漓的气势。陈维
亚这些“桃”赛的古典舞作品都力图在短暂的数分钟内,浓缩“身韵”的“形、神、劲、律、意、气”于具体人物形象之中。从《木兰归》《挂帅》的历史人物,到《大师兄小师妹》的古韵今风;再从《哪吒闹海》的文学想象到《秦俑魂》的文物精粹,通过这些具体人物性格的深度刻画,逐渐显现出陈维亚“桃”赛创作的自我坚守。“英雄主义”情结召唤下的古典舞形象塑造,成为一个时期的典型和象征。
(二)佟睿睿:挥之不去的“淑女情怀”
纵观佟睿睿创作的作品,不难看出她并非是类型化的编导,她有着鲜明的自我风格——这就是挥之不去的“淑女情怀”。如果说,佟睿睿第六届“桃”赛的《扇舞丹青》还存有几许陈维亚“英雄主义”的余续,而她此后的一系列作品,如《碧雨幽兰》《似水流年》《罗敷行》《点绛唇》等,都洋溢着诗意流淌的“淑女情怀”。佟睿睿“桃”赛作品所塑造的那些女性形象,或是汉唐古风下浩然而又灵动的雅致女子,或是古典女性形象的现代变奏,抑或是借花拟人、托物言志的女性精神弘扬等,都饱含着气质典雅、神态婉约的“淑女情怀”。这些“淑女情怀”的“形象”是编导浸漫于古典诗境、乐韵后的自我表达。
佟睿睿的古典舞作品之所以体现为挥之不去的“淑女情怀”,首先当然是她作为女性编导的自觉,是古典诗境、乐韵对她的浸润。与陈维亚侧重于“叙事化”的人物刻画所不同,佟睿睿的作品显得更为“诗化”。她在“诗”“乐”“舞”三者中到了一种通感——舞蹈表达的多意性与诗歌意象的开放性实现了统一,并且“佟睿睿很重视从我国的古典乐曲中捕捉音乐形象和审美意境——而这正是佟睿睿用肢体致力摹写的‘精神’”[佟丽娅演过的电视剧
2]。《论语·阳货》中指出“诗可以兴”,“兴”使文本内部的关系维持一种完全开放的情绪,这种开放的意象正是中国古典精神所特有的含蓄又丰富的意象之美。她在诗歌散文的感兴中寄托着女性特有的细腻情思,用婉约淑女的“形象”点化诗的意境,将听觉的音乐与视觉的古典舞韵律交织为一体,使肢体语言的表意功能有了新的提升。
佟睿睿“淑女情怀”的营造还体现在她“注重舞蹈动作传统风格和当下审美的融合,不拘泥于素材中既定风格语汇的表意限制”[3]。与陈维亚致力于“以韵味营造人物”有所不同,佟睿睿以情感为起点,将编导创作个性的表达升华为意象之美,并进一步思考传统文化于当今时代该如何发扬。正如她在古典舞论坛上所言:“我不是在讲一件事情,而是在讲一种情怀。”在“桃”赛古典舞作品的创作上,佟睿睿的“形象”体现为对古典舞身韵元素的发展、对“叙事化”人物刻画模式的改变,是在原有古典舞创作基础之上的时代延展。
二、陈、佟古典舞语汇风格构成比较
在陈维亚塑造的“英雄主义”的“形象”中,比较注重从“身韵”的风格出发,较多地化用“刚武型”动作,体现为力度强劲、顿挫感十足的男性化动作(大部分女性形象也是如此)。佟睿睿的“淑女情怀”则侧重从身韵的“风姿流韵”中捕捉意象、意境和意味,仍然由一定的形象来承载。
(一)陈维亚:以“刚武型”女性动作为基调
如何对妇孺皆知的古典形象和历史故事进行新时代的阐发,如何基于当下观众“期待视野”的审美体验进行古典舞的审美视觉呈现?笔者认为陈维亚主要是接通了人物性格刻画和舞种风格的契合点。在陈维亚高扬“英雄主义”情结的作品中,比较多见戏曲艺术的武生、武旦类动作,这类动作具有以下特点:
其一,多在“横拧”的基础上“亮相”。例如《挂帅》中,较为突出的亮相动作是演员海燕在身韵“以腰为轴”动势的引领下,做抻腰拔背的“横拧”亮相。为表现穆桂英挂帅前的内心煎熬,演员背对观众从舞台后区碎步退至台前,以身韵的流动动律突出了女性腰部的曲线,随后她利落地转身并掖腿按掌亮相,同时配合着炯炯如炬的眼神。再如,“挂帅”之后,穆桂英的肢体动态全然不见女性特征,她身体频频地突然转向,跨腿的同时剑指“横拧”亮相。这不仅蕴含着中国传统文化中“子午相”的审美原则,同时也彰显着大气豪迈的“英雄主义”气势。
其二,多“顿挫”“闪断”的动势。在《木兰归》的“创作谈”中,陈维亚谈到自己塑造形象的考虑,他说:“在气韵连绵中突然地闪凝、断顿,用以与节奏撞击而强化点;形成动作与节奏的同步……”[4]这种“闪”主要是靠气息的停顿来完成。例如在《木兰归》中,演员丁洁表现花木兰飒爽英姿时,常常在提气的同时配合下肢的扎根下沉,体现向上挺拔的威武气质;以及在舞蹈开场时分,丁洁以手勒马缰的奔跑状上台,随后在以腰为轴的划圆动律中做了一个意蕴连绵的横摆手后,突然屏气凝神,身子转为“子午相”按掌站立,在气韵连贯中造成突然“闪断”;抑或是当花木兰风驰电掣地走着圆场步时,突然间顿气拧身,演员肢体瞬间定格,让观众聚焦于她炯炯有神的双眼,立起了战马驰骋的傲然女杰形象。这些“脆”“
劲”“猛”的“顿挫”“闪断”的动势打破了身韵连绵流畅的韵律,往来突兀,见棱见角,烘托出女杰形象的力量和气势。
其三,多“跳、转、翻”技巧的整合。桃李杯作为检验教学水平的平台,参赛作品不能只为了某些只有“文化特征”而无“技术含量”的“风格化动作”。技巧的运用除了对教学“训练性”的检验外,也与陈维亚所塑造的“英雄主义”的形象不谋而合。例如在《木兰归》中表现花木兰崖前骁勇善战的场景时,演员丁洁煞有阵势地“空翻”后,双脚并拢立半脚尖,双臂一前一后山膀呈现勒马的亮相造型,随即托掌挥鞭转,在奔跑中做充满爆发力的“倒踢紫金冠”和串翻身等动作。这些高难度的“跳、转、翻”动作再现了沙场将士的勇猛威武,对于塑造“英雄主义”的人物性格而言是十分恰切的。
(二)佟睿睿:肢体控制力中的情感表达
佟睿睿自第六届“桃”赛的作品《扇舞丹青》开始,接替了第五届“桃”赛后“金盆洗手”的陈维亚。《扇舞丹青》具有的“英雄主义”余续的意味,体现出某种“图式”的滞后性。这部作品用折扇舞出“剑法”之神韵,在刚柔相济的顿挫中,舞者的动作可谓“以戎装心态舞闺门情致”[5]。当然与陈维亚动作风格有很大不同的是,《扇舞丹青》的发力方式与身体的动势体现出现代舞的技法特征。“身韵”的传统文化意蕴和现代舞簇新审美意趣的交融,使这部作品在“余续”中开始“转型”。《扇舞丹青》之后,佟睿睿的创作风格越发朝着“淑女情怀”拢去——作品中的人物不论是古时闺秀还是现时少女抑或是带着某种“隐喻”意味的人物,都出于对“淑女情怀”的共同旨趣。
基于这样的审美,佟睿睿的动作编创呈现以下特点:其一,注重舞蹈动作的流畅性及对时空力的把控。灵感源自余光中现代诗的作品《乡愁无边》就是很好的例证。为凸显人物身处他乡飘摇不定的境遇,该作品很多动作的基础发力是在身韵“以腰为轴”的划圆律动中完成的。“欲左先右”的动势随动出“双摆手”的舞姿,在身体“提”的气息配合下立起脚尖,又在“沉”的气息中将身体向斜后方“靠”,渲染出一种“留恋”的拖拽感;随即身体顺势倾倒做“掖腿转”,身体骤然间的大开大合,节奏和力度剧烈的交替变换,无不言说着对家乡浓烈又深沉的思念。
其二,“淑女情怀”在动作技巧的表现上主要在于对肢体的控制力、对动作柔韧性的多维度开掘。例如佟睿睿为唐诗逸量身定制的作品《碧雨幽兰》,其中“身韵”动作多为圆融的“弧圆”走势,并穿插“下胸腰”“敞胸腰”“吸撩腿”等动作,凸显胸腰和肢体的软度。文雅女性气质的表达,对气息的控制有很高的要求,顺畅平稳的呼吸应对着淑女的沉稳典雅气质。就以“控腿”为例,在佟睿睿的很多作品中都有“控腿”这一技巧:《扇舞丹青》的演员王亚彬背对观众,气息平稳有控制地将左旁腿慢慢抬至头顶;以及《碧雨幽兰》里那个经典的撑着油纸伞、缓缓控后腿的动作等。在气息控制下的“控腿”不仅体现着演员的基本功能力,更体现着演员对人物心境的控制。除了气息的控制外,对于技巧的处理和表现,佟睿睿也不同于陈维亚对“跳、转、翻”的技巧整合。她通过强调动作与技巧的连贯性,将技巧“化于无形”,使技巧设置与“淑女情怀”的形象相吻合。例如作品《似水流年》,演员在具有现代感的碎步奔跑状态中,腾跃而起做“双飞燕”或“元宝跳”技巧,随后借力躺于地面,配合呼吸以“乌龙绞柱”的动作起身,动作一气呵成,气息连绵流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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