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红楼梦》中袭人和晴雯的人物形象
曹雪芹《红楼梦》是中国古典小说的艺术高峰,它在中国古典文学里面,带来了一个全新的空前的东西,就是把女人当人,对女性尊重。《红楼梦》是一部伟大的小说,是艺术精品。它不是在图解什么既定的概念,而是表现一幅完整的时代生活的长卷画面,它是一部“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的植根于现实的杰作。
雪芹在作品中,于广阔复杂的社会背景反映了丰富而深刻的思想内容,通过平凡的日常生活的精心提炼、反复细致的描绘,以其精湛而完美的艺术技巧塑造了一大批活生生的典型形象。整个《红楼梦》中创造了琳琅满目的人物画廊,其中男性二百三十五人,女性二百一十三人,共计四百四十八人,对人物的刻画呈现出多侧面、多层次、多种多样的特点。以众多的女儿来说,薄命是她们的共同特征,而她们的性格、生活道路却又各自不同,从而形成了灿烂夺目的人物画廊。晴雯与袭人就是这画廊中的一对处于社会最地层的人物,她们在许多方面呈现出各自不同的个性。
晴雯与袭人都是贾府用银子买来的,她们的身世遭遇基本上入出一辙。晴雯父母双亡,十岁就被卖做奴隶,后又被赖嬷嬷当作一件礼物孝敬了贾母。袭人痛苦的回忆交代了她的身世:她
的父母亲没饭吃,为了生存,只好残酷地将她卖与贾府作丫鬟。身为奴婢的晴雯与袭人,由于聪明、美丽、能干,而被她们的主子所宠爱。她们虽出身贫贱,但不免身受贵族腐化生活的影响,行动上不自觉地暴露出轻视地位比自己低的奴婢。她们深受封建礼教制度、奴婢制度束缚,始终未能摆脱其悲剧命运。晴雯和袭人都被列入“薄命司”的又副册,但思想性格却并不尽同。
“心比天高,身为下贱”是文中赞叹晴文的,意思是她虽然处于下贱的奴婢地位,但她不甘心于这屈辱的地位,她要求一个平等的人格尊严。她以傲然的骨气面对加在她身上的横暴,生而为奴已是极大的不幸,然而更不幸的是连做一个清白的正直的奴婢也不可得。作者把他放在又副册之首,其倾向是明显的。但其实,这“心比天高,身为下贱”也同样可泛指这批出的女奴。
袭人也深知奴婢命运的可悲,何尝没有改变这种地位的愿望,她有着“素日想着后来争荣夸耀之心”。可是却走的是尽奴婢职守、逢迎巴结的道路。她痴情对待宝玉,希望得到作为奴婢的最好出路成为宝二爷的侍妾,可是这卑微的愿望也不能实现。
晴雯与袭人是两个对立的鲜明形象。虽同为奴隶,同为悲剧人物,但她们展现了各自不尽
相同的悲剧命运,经历了残酷的斗争。袭人为使奴隶地位高升,逐渐向着统治者靠拢,直接参加了对宝玉的管制,对同类的摧残,一步一步地与统治者同流合污,充当其爪牙。她虽然没有而且也不可能最终摆脱奴隶地位,然而她却丧失掉了奴隶们纯朴善良的心,用统治者的眼光来看待现实。因此袭人在不知不觉中毁灭自己,最终走向死亡。
晴雯则走着更坚决的道路,始终发展着她那野性的斗争。她要自由地毫无拘束地活着,她直接与袭人对峙,辛辣地揭破袭人那可耻的假面具。她那犀利的眼清楚地看透了现实中的一切,所以孤傲地站在更高处讽刺、嘲笑现实。当然,这样一个桀骜不驯、一无所求的人,必然会引起那些被她讽刺、被她嘲笑的人的不满与痛恨。她的悲剧命运也必然在反抗的过程中一步一步展现。在临死之时,她仍然喊叫着向现实挑战。可见,晴雯是在反抗中无可奈何地被推向死亡之路。
读《红楼梦》,谁也忘不了晴雯与袭人的对立性格,如果说晴雯是“情”的化身,那么袭人便是“礼”的化身。前八十回虽然也偶尔提到有偷窃恶行的奴仆,但都不让他们走到画面的前景,它要讴歌的是有火一般热情、水晶一样透明的晴雯、芳官等丫头,它要谴责的是迫害晴雯们,同时也毒害袭人们的“礼”。晴雯在七十七回中已经死去,而袭人在后来却向不义转化,
并且更为变本加厉。比如第九十六回袭人向王夫人密告宝玉和黛玉的私情,这一方面巩固了自己“准姨娘”的地位,另一方面给宝玉、黛玉和丫头们的更大不幸埋下了祸因。
袭人是贾府里的大丫头,由于封建贵族对奴婢实行压迫和腐蚀利诱相结合的手段,使袭人逐渐变成统治者的忠实奴才。“空云似桂如兰”是对她奴才品德的绝妙讽刺。第六回宝玉梦幻过程后,接着有“偷试云雨情”的描写,宝玉素喜袭人柔媚娇俏,遂强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袭人半推半就,心中暗喜,一来有了与宝二爷建立“亲密”关系的机会,能加强自己在府中的地位,二来贾母早已将自己给了宝玉,今日如此也不为越礼,遂和宝玉偷试一番。袭人一方面用尽心计往上爬,一方面又用“礼”来粉饰自己,使她的荒唐行为合理化。第三十四回在“不肖种种大受笞挞”以后,袭人寻机会向王夫人进言:“宝二爷与姑娘们都大了,尽管是表兄妹,但男女有别,叫人心悬。”最后又以宝玉的性格和宝玉的名声提醒王夫人注意。这实际上是封建礼教在袭人身上潜移默化的反应,同时也是袭人用封建礼教这一法宝来维护自己的既得利益(“准姨娘”的地位)的一种手段。虽有些卑劣,但行之有效,这也是她逐渐被“礼”所毒害的有力证据。
通过以上分析,袭人的面目便暴露得清清楚楚。她一方面限制、束缚宝玉与别人的关系,
一方面又竭力用封建规范把宝玉拉到她理想的道路上来。袭人对王夫人说这一席话,还与全钏跳井自杀事件有着必然联系,作者明白告诉我们经过袭人这一番劝说,慈眉善目、菩萨心肠的王夫人“正触了金钏儿之事,直呆了半晌,思前想后,心下越发感爱袭人”,说“你如今既说了这样的话,我索性就把他交给你了”。王夫人看中了袭人的忠心守礼,所以把宝玉交给了她,提高了她的地位。
联系作品第二十回,叙述元宵节晚上,袭人生病 ,怡红院中别的丫鬟都出去玩,只有麝月不放心,留着看家,不肯出去。写到宝玉给麝月梳头,晴雯进来“磨牙”一段故事,有一长段评语,说:“闲上一段口舌,却写麝月一人。在袭人出嫁后,宝玉身边还有一人,虽不及袭人周到,亦可免微嫌小弊等患,方不负宝钗之为人也。”故袭人出嫁后云“好歹留着麝月” 一语,宝玉便依此话。可见袭人虽去实为未去也。这只是因为麝月充当“后来代任”的替身。
袭人是受封建思想侵蚀而甘心为虎作伥的奴才。在第十九回里写她花言巧语,制造“赎身之论”欺骗宝玉 从而规劝他读书“务正”,企图把他从背叛封建的道路上拉回来。第三十五回宝玉挨打后写了贾府各人的反应和态度:宝釵道“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有今日”;袭人则更露骨,“论理宝二爷也得老爷教训教训才好呢”。这里说明袭人充当了统治者的应声虫,她为了
讨好主子、积极向上爬,已经充当了捆绑宝玉的最贴身的枷锁,起到了封建家长所起不到的做用。
演员张雯 袭人是奴婢中被封建思想毒害最深的一个人物。人们向来把她看作薛宝釵的影子,王夫人也一再称她为“我的心”。可是,作者在对她附和封建统治的思想行为进行有力批评的同时,也写出了她令人同情和对那个社会愤恨不满的一面。当金钏被王夫人逼得投井自杀后,作者便对比描写了她与宝釵的不同态度。袭人听说,点头嗟叹,想素日同气之情,不觉流下泪来。袭人为金钏,更是为自己可怜可悲的遭遇、处境伤心不已。而宝釵听见,是忙到王夫人处去安慰,说“姨妈”是慈善人,说金钏“或是在井前玩,失了脚,掉下去的”,“十分过不去,不过多赏她几两银子”。宝钗毕竟是封建统治阶级的代表,时时处处想的是维护自己阶级的形象、利益,并未把奴隶当人。再看二十一回中,宝玉见袭人脸异常,笑道:“怎么又动了真气呢?”袭人冷笑:“我哪里敢动气,只是……”作为一个人连动气的自由都没有,多么可悲可痛啊!袭人的这种语言是再顺从柔和不过的奴才语言了,但其中一声“冷笑”,一个“敢”字,却在辛酸和眼泪中让人看到忧怨和不满,让人看到她并非一个恭顺的奴才,而仍有自己的人格尊严,只不过封建礼教已把这一点尊严熏陶得很淡薄了,与晴雯的能保持“野性”大不相同。
晴雯在全书中的篇幅虽不及袭人的二分之一,但晴雯身上自始至终表现出被压迫者在封建统治下反抗者的本质骨气,她的性格很久以来就能唤起读者们的衷心共鸣。这丫鬟太骄纵了吗?不,在读者心里根本就不把她看成一个奴才,只是憎厌那些奴仆中的卑鄙、下流。当她在讽刺或骂人的时候,读者也正想发泄几句。也许有人惋惜这丫鬟太计较成败得失,仔细想想,袭人那样“温柔和顺”是有她自己十分明确的目的的;若叫晴雯也得到一个宝玉侍妾的地位,她定不会认为是胜利!
有人说:“在小中,最有骨气的是黛玉;在丫鬟中,最有骨气的是晴雯。”晴雯性格的特点,正如作者在人物赞里所说,“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她纯洁、真诚、热情、爽朗,哪个主子小都比不上她,但她“身为下贱”,就是奴婢,“心比天高”,则鄙视卑污,锋芒毕露,这一切都惹人妒忌,招人怨。如王善保家的向王夫人进言:“别的都还罢了。太太不知道,一个宝玉屋里的晴雯,那丫头仗着她生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象个西施的样子,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掐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她就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妖妖趫趫,太不成个体统!”矛头直指晴雯,欲置晴雯于死地而后快。王善保家的把晴雯推到了王夫人眼前,使晴雯成为王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加快了晴雯毁灭的速度。
晴雯心地纯洁善良,生活在一个矛盾重重的环境里,却一点警惕都不懂,她只是一味“任性任情”,既不学袭人的权术,结纳党羽以壮大实力,又不会向小红那样奔走钻营。她对别人做的那些“鬼鬼祟祟的勾当”觉察敏锐,不容于心,常常脱口而出地揭穿,毫无顾忌地表现嫉恨、真情,随口刺人。秋纹偶然得到王夫人赏赐的两件旧衣服,正在洋洋得意,晴雯却马上想起王夫人曾把好衣服赏过袭人的事,便说,“哼!好没见过世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给了人,把剩下的才给你,你还有脸呢?……一样这屋里人,难道谁又比谁高贵些?把好的给了她,剩下的才分给我?我宁可不要,冲撞了太太,我也不受这口软气!”同是丫鬟,偏又被分出“谁比谁高”等级,晴雯感到不服。得到一点剩下的东西就那样兴奋,更觉得可耻。她的确有“饥不食嗟来之食”的骨气。至于得罪袭人,冒犯王夫人,全不在意。病中,晴雯听说偷盗平儿手镯的是怡红院小丫头坠儿,认为她没有骨气,丢了丫头们的丑,于是怒火上冲,假称宝玉之意,将其“撵出去”。至于芳官的干妈经常克扣芳官的月费,又压制芳官,以及小丫头春燕的娘那种唯利是图,晴雯当然更是不加犹豫地大喊着“撵出去”。
晴雯与袭人是宝玉生活上最密切的丫鬟,但二人与宝玉的关系,完全两样。在怡红院中,晴雯虽和宝玉很接近,却没有如袭人一样被内定为将来的侍妾,她的身份始终是一个丫鬟,她也并不想为往上爬而作出努力。作者经过深刻体察,以超的手笔描绘了出来,其中又以“
晴雯撕扇”、“病补孔雀裘”等故事,成为很久以来的美谈。三十一回中,晴雯失手跌折扇股,与宝玉发生冲突。二爷叹道:“蠢才,蠢才!……” 晴雯冷笑道:“二爷近来气大得很,行动就给脸子啦!前儿连袭人都打了,今而又来寻我们的不是。……”这正反映出宝玉对晴雯一向没有采取过主子对奴才的态度。晴雯对于宝玉的发作,不是吓得低头服罪,而是毫无奴才声气地表示气忿不服。袭人可以挨宝玉的窝心脚,晴雯却没有看主子嘴脸的习惯。作为调解地位的袭人表现出原来站在宝玉一边“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原是我们的不是”, 晴雯的舌唇剑就更猛烈地投向袭人,逼得袭人无地自容。其后果,向宝玉下跪请求不要“回太太” 的是袭人,而不是晴雯。其结局是“千金一笑”的喜剧“晴雯撕扇”,充分表现了晴雯的任性。那种时代,那种家庭,一个丫鬟敢于向主子以任性的姿态来表现她的反抗,而那位主子也居然以此为乐,真可谓“人是奇人,文是奇文”。
置身于战场之中,游心于杀伐之外,并非是晴雯的耳聪目明不足以见闻到炮火的凶危,却由于她自幼孤零,身份低微;入得贾府之后,先得贾母赏识,后得宝玉重视,于是她眼中的不平,胸中的反抗,随时禁不住地向外爆发,必然招来横祸。
傻大在大观园中拾得绣春曩,使得王夫人大为惊慌。(王夫人担心的不是那些小们的
名节,而是怕人勾引坏了她的命根子宝玉。)王夫人听了王善保家的一番话,联想起那次看见晴雯“那狂样子”,便更觉得“对了坎儿”
王夫人道:“……`好好的宝玉,倘或叫这蹄子勾引坏了,那还了得!”……素日晴雯不敢出头,今因连日不自在……王夫人一见她釵斜鬓松,衫垂带褪,大有春睡捧心之遗风……便冷笑道:“好个美人!真象个病西施了。……”喝声:“去!站在这里;我看不上这浪样儿!谁许你这样花红柳绿的妆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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