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出平常的自己和伦理的自由――《荷塘月》解读
前言:《名著欣赏》2003年第四期姚敏勇先生的文章《荷塘――一代知识分子的“桃花源”》我以为这几年研究《荷塘月》的突破之作。姚先生提出了,朱自清所写的荷塘不是平常的荷塘,而是一个虚拟的、理想的荷塘。这在思想方法已经摆脱的了机械反映的俗套,在方法论上,也比较坚决地运用了辩证法,着眼于内在和外部的矛盾,而不是拘泥于作品和表现对象的一致。其条分缕析的细致足以代表这几年广大中学老师在整体素质上提高。但遗憾的是,姚先生没有把他的辩证法贯彻到底。没有把矛盾分析深入到作者的主体精神世界去,因而只看到平常的荷塘和朱先生笔下的荷塘的矛盾,而忽略了朱先生“平常的自己”和“超出了平常的自己”的矛盾。
为了推动文本分析的热潮,兹将去年在中学语文骨干老师训练班的讲话记录稿奉上。
语文教学改革正在如火如荼、有声有地进行,基础教育语文标准的颁布,正式宣告了语文课程的性质为工具性和人文精神的统一。这可以说是从新中国建立以来语文教学历史经验的总结。把语文当作政治工具和当作思想的“物质外壳”的历史已经成为过去。长期以来的思想混乱在理论上已经澄清,但是,在实际上,要真正把人文精神贯彻到底,不可能是一帆风顺的,曲折甚至反复在所难免。在课本编写、考试体制、课堂教学过程中,清除长期以来片面工具论的影响,绝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变相的、精致的工具论肯定不可能在短时期内绝迹。更为严峻的,并不是观念问题,而是水平问题。许多一心一意要把人文精神贯
彻到底的老师,在知识水准上跟不上。虽然他们已经弄通了尊重学生的主体性的原理,努力改变满堂灌的传统作法,把和学生对话作为教学的指导
方针。但是,又产生了另一种倾向,就是满堂灌变成了满堂问。师生对话不层层深入而是在平面上滑行,教师提出的问题没有深度,学生的回答流于表面。过去强调老师的主导作用,现在不提了。面临这样从表面到表面的滑行,教师应该起什么作用呢?在理论上还没有真正的回答。但是,不管什么理论上如何回答,老师的水平要高于学生是肯定的。但是,目前在文本解读中,许多教师知识已经陈旧了。不能向学生提出更为深刻的、有启发性的问题,也不能将学生表面的思考引导到深层的、潜在的奥秘中去。所有这一切都在说明,新的形势向都是发出的挑战,不仅仅是观念方面的,而且是水准方面的。摆在教师面前的一个严峻的任务,就是重新学习,从根本上提高自己,让自己在和学生对话的过程有更多的本钱。
(一)伦理的“自由”还是政治的自由
虽然人们都在人文精神的基本精神上有共同的语言,但是,对于什么是人文精神却一时难以取得统一的认识。这也并不奇怪,早在九十年代初,上海的学术界曾经发动过关于人文精神的讨论,为时数年,并未能得到共识,就连人文精神的定义都没有一个明确的说法。这就难怪在课本编写和教学方法上,产生不同的见解了。在一些学者看来,人文精神就是拓展青少年的个性、情感、想象、意志、独立批判的精
神和面对消极现实的勇气,而另一些学者则可能以为青少年时期,过多地让他们面对消极的文本,有碍其身心健康的发展。在对具体经典文章的取舍上,发生争论,甚至很激烈的争执,是很难避免的。任何改革都不可能是戴着白手套的,改革者,都免不了要忍受痛苦。这种痛苦不仅仅限于观念的分歧,而且还包含着原有水平与改革的迅猛发展不能同步。最明显的是,《课程标准》规定了“多元对话”的原则,但是,一些课本的编写者和老师,甚至是权威的老师,拿手的还只是社会学的、反映论的解读方法。这样
就很难保证多元对话不变成一元独白。比如,一讲到《荷塘月》,就只有一种思路,那就是社会学的政治功利价值,该文写于1927年七月,正好是“四一二”大屠杀之后,他的苦闷,肯定是反映了当时既不能投靠国民党,又不能奔向井岗山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彷徨。赖瑞云先生在他的专著《混沌阅读》中说,对《荷塘月》,在九十年代以前,有六种解读,有四种说法都把朱自清在文章中表现出来的不宁静,直接和当时的政治现实联系起来:对当时的严酷现实不满,表现孤独的苦闷傍徨,寻求在一个清冷幽静的环境中解脱而又不能。九十年代以后,看法没有多大改变,只是论述的时候,引用了朱自清当时的《那里去》和《一封信》,还有朱自清夫人的回忆。旨在说明朱先生当时也知道“只有参加革命或者反革命,才能解决自己的惶惶然。”但是他“只是在行为上主张一种日常生活的中和主义”,“妻子儿女一大家,都指着我生活,”“还是别提超然为好”。可又不安心于超然,证据就是《一封信》中经常被人引用的这句话:“最终的选择还是‘暂时逃避’”。当然这种逃避是不轻松的:“这几天似乎有些异样,像一
叶扁舟在无边的大海上,像一个猎人在无尽的森林里……是一团乱麻。也可以说是一团火。似乎挣扎着,要明白些什么,但似乎什么也没有明白。”钱理先生在1993年第十一期的《语文学习》作了更为细致的阐释:朱自清被南方“四一二大”屠杀弄得目瞪口呆,深感性格与时代的矛盾,既反感于国民党,又对共产党心存疑惧,产生了不知“哪里去”的“惶惶然”,“认为一切政治暴力都是毁掉了我们最好的东西——文化。”作为五四启蒙知识分子,有一种负罪感。钱认为《荷塘月》的宁静的境界恰是作者的“精神的避难所”。
但是,上述种种说法,说来说去,从价值观念来说,仍然是一元的,局限于社会功利的价值范畴,在这种价值观念以外,是不是就没有其它价值可言了
呢?似乎还没有人去认真思考过。从理论上说,至少有两点可以值得深究。
第一,光用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普遍性的苦闷作为大前提,并不能揭示出朱自清的个性来。因为普遍性的内涵小于特殊性,正如水果的内涵小于苹果一样。反过来说,特殊性的内涵大于普遍性,正等于吃了苹果就知道水果是怎么一回事,而光知道普遍性的(水果)的定义,却不知道苹果的味道。
第二,就是知道了朱自清的一般的个性,也不足以彻底分析《荷塘月》的特点。因为,个性和瞬息万变的心情并不是一回事。个性是多方面的,有其矛盾的各个侧面;个性又是立体的,有其深层次和浅层次。一时的心情充其量只是个性的一个侧面,矛盾的一个方面,心理的某一个层次。《荷塘月》写的
是,他离开家、妻子、孩子之后一个暂短的时间之后的心情。人的心情是不断变化的,在不同的时间地点和条件下,是变化万千的。而文章的要害,是这个时间段的心情,在特定空间的特殊表现,而不是他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任何条件下都比较稳定的个性。在《荷塘月》中,作者明明说了:有两自我,一个是平常的自己,一个是超出了平常的自己。而文章写的恰恰是超出了平常的自己。不管是八十年代的教参,还是钱理先生的分析,都局限于平常的自己,而文章的生命恰恰在于“超出了平常的自己”。
文章一开头就说“这几天心里很不平静”,如果是指“四•.一二”大屠杀以后的政治苦闷,则从四月到写作时间,应该有三个月,应该说“这几个月心里颇不平静”。政治形势,对于所有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是同样的,朱自清的特点在哪里呢?还有,人的心灵是很丰富的,政治苦闷只是其一个方面,如果断定在所有的文章中,都要作同样的表达,那又如何解释根本不涉及政治情怀的《背影》呢?一些和政治没有直接关系的个人的、家庭的矛盾,就不能在文章中有所表现吗?如果表达得好,有深度,就没有任何审美价值吗?
从思想方法上来说,什么叫做分析?分析就是把本来似乎是统一的东西的内在矛盾揭示出来,满足于把政治社会的形势和作者的心灵之间的统一作为最终目标,这就并没有涉及矛盾,而是停留在表现对象和文学作品的统一性上,只能在表面现象上滑行。分析本来就要把掩盖在表面统一的现象深层的内在的矛盾揭示出来。分析的对象就是矛盾。说了一大车子话,连矛盾的皮都没有沾边,谈何分析呢?从操作方江疏影邮轮事件
法上说,不应该只是追求作品与现实的一致,而是相反,从作品与现实的矛盾,不统一的方面入手。这本来是辩证法的题中之义,但是,要将之落实到具体文本上来,却不是很轻易的,没有一定的智慧,是不行的。恩格斯说过,就是在一个事例上,作历史唯物主义的阐释也是很艰难的。
《荷塘月》一开头就说,夜深了,人静了,想起日日经过的荷塘,“总该有另外一副样子吧”。许多同仁把这句忽略过去。觉得这句很平淡,没有什么可讲的。但是,这句挺重要。因为这里就有矛盾可分析。平时的荷塘,是一个样子,是并不值得写的,而今天的“另外一副样子”,才值得写。抓住这一句,不仅仅有利于分析文章,而且便于从中分析出为文之道。要写一处风景,一般的情况,是不值得写的;只有与平常不同的样子才值得写。平时的荷塘,是一条小煤屑路,路边的树也不知名。“白天里很少人走,夜晚有点怕人”,一点诗意也没有。值得写一写的,是“今天倒好”,一个人来到这里,好像来到“另外一个世界”,作者也“好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许多同行,读到这里,又滑过去了。但是,这里的矛盾的更为明显了,是双重的。从客观世界来说,本来,清华园,就是一个世界,哪来“另外一个世界”?这个矛盾(两个世界)不要放过。另外一个矛盾更不能放过去。那就是“平常的自己”和“超出平常的自己”。“平常的自己”是什么样子呢?文章中说了,“既爱居,也爱独处,既爱热闹,也爱冷静”。而现在却只是只爱“独处的妙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