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过《听听那冷雨》的同人都会有个共同的感受:初读这篇美文如行山阴道上,应接不暇。这种风格显然是与余光中先生主张并奉行的“质料”“密度”和“弹性”的现代散文观密不可分的。然而,从另~角度来看,这样的美文也为读者的解读设置了不少障碍,特别是对于文化积淀并不怎么丰厚的高中生而言。就苏教版高中语文教材必修二的课文《听听那冷雨(节选)》而言,第五段中“鬼雨”一词的解读可谓难中之难。笔者遍寻《听听那冷雨》的各种解读文章、教学设计及课堂实录,对“鬼雨”的解读大致有如下几种,笔者粗略地加以归类,呈现如下:
其一是政治层面的解读。这种观点以林忠港老师的《文学欣赏的内容、形式及其他——以(听昕那冷雨)为例》为代表。林文中写道:
“鬼”有隐秘、阴险、不测之意,这里的“鬼雨”可能指“”……而大陆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那场“鬼雨”正是造成作者“催心折骨”的主要原因。
从这些文字中我们可以看出,林老师是带着猜测的语气来解读“鬼雨”炎亚纶鬼鬼一词的,认为它“可能指‘’”。此外,还有比这种解读更为明确的,在“百度知道”对“鬼雨”一词的回答中,有一项回答是这样的:
文章写于1974年,十年前应是1964年。1964年,全国城乡普遍开展了“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在农村简称“四清”运动。1965年1月,“二十三条”提出“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四清”运动是正确和错误相交织的复杂的社会历史现象。
这种解读更是明确地将“鬼雨”定义为“四清运动”了。这样的解读显然都是从政治层面来解读“鬼雨”一词的,它让笔者想起自己在高中时代学习时人们对《荷塘月》的主流解读:因为本文写于1927年7月,正值“四·一二”蒋介石背叛革命之时,曾参加过“五四”运动的爱国知识分子朱自清,面对这一黑暗现实,悲愤、不满而又陷入对现实无法理解的苦闷与彷徨之中。怀着这种孤独苦闷的心情,写下这篇文章。如此这般政治层面的解读显然是难以令人信服的,笔者认为颇不可取。
其二是文化层面的解读。以吴周文老师的《一念耿耿为自己喊魂》(《新语文学习(中学教学)》2008年第3期)—文为代表。文中指出:
所谓“十年前”的“摧心折骨的鬼雨”的“迷失”,是指上世纪60年代台湾文坛的“中西文化论战”……此事不为大陆读者所知。
这种解读联系了当年在台湾文坛发生过的一段文坛公案:“中西文化论战”。这场论争在当时的台湾文坛闹得沸沸扬扬,从1961年10月1日《文星》第四十八期刊发居浩然《徐复观的故事》一文算起,至李敖1963年7月1日在《文星》发表《为“—言丧邦”举证》一文时止,历时近两年。(详细内容可参阅李敖《文化论战的一些史料与笑料》,《李敖全集》卷二十一,第七集第三分册.台湾远流出版公司1986年版.第14~15、16、173~174页)此次论战的参与者主要为李敖与徐复观、胡秋原等人,余光中也曾在第五十八期《文星》上发表过《欢迎中国的文艺复兴》一文,文中说道:
1962年的文化界是多姿多彩的。胡适先生在赞美与诟骂之间死去。在中西文化论战声中,年轻一代的发言人李敖先生自己,也多少成为毁誉参半的人物。一些假发被无情地揭露,一些偶像自高处跌下来。……年轻的一代中,大抵心仪其人,口诵其文,反对者固然也很多,但嘘声毕竟弱于喝彩……
从诸如此类的话中我们可以看出,余光中先生对于这次“中西文化论战”的认识是相当清
醒的,似乎谈不上“迷失”和“催心折骨”。看来这种文化层面的解读也是值得商榷的。
其三是亲情层面的解读。以蒋惠老师的《客愁多在雨声中》(《新语文学习(中学教学)》20118年第4期)为代表,蒋文中写道:
作者写本文时已人到中年,也抒发了作者的人生感悟。尤其是十年前他的小儿子夭折了,正好是一场大雨.故称之为鬼雨。
虽已提及,却语焉不详。如果我们想要“知其然”与“所以然”,可将《听听那冷雨》与余光中先生写于1963年12月10日的另一篇名文对照起来阅读。 1963年冬天,余光中、范我存夫妇唯一的儿子诞生仅仅三天即夭折,不久余光中先生写就了《鬼雨》这篇奇文,以哀悼殇子。文章以沉郁凝重的悲悯慨叹追溯古今中外,从莎翁到李贺、再到课堂上朝气蓬勃的学生,无人能摆脱死亡的命运。《鬼雨》一文中,诗人的目光超越时空历史的界限,关注在死亡威胁下的整个人类生命,具有极强的抒情性,其主题已超离一己的悲痛,转而哀悼全人类的死亡,具有浓重的宿命意味。如果说文章题目“鬼雨”还不足以说明什么的话,那我们且看以下的文字:
南山何其悲,鬼雨洒空草。雨在海上落着。雨在这里的草坡上落着。雨在对岸的观音山落着。雨的手很小,风的手帕更小,我腋下的小棺材更小更小。小的是棺材里的手。握得那么紧,但什么也没有握住,除了三个雨夜和雨天。
(《鬼面》引文皆引自余光中《左手的掌纹》.江苏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以下不再注释)
此处就已明确地提出“鬼雨”一词了。文章又写道:
雨在这里下着。雨在远方的海上下着。雨在公墓的小坟顶,坟顶的野雏菊上下着。雨在母亲的塔上下着。雨在海峡的这边下着雨在海峡的那边,也下着雨。巴山夜雨。雨在二十年前下着的雨在二十年后也一样地下着,这雨。
相信从这些文字中我们已然到解读《听听那冷雨》一文中“鬼雨”的钥匙了。而文中还有一处与《听听那冷雨》第五段意境颇为相近的文字:
巴山的秋雨涨肥了秋池。少年听雨巴山上。桐油灯支撑黑穹穹的荒凉。(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中年听雨,听鬼雨如号,淋在孩子的新坟上,淋在母亲的古塔上,淋在苍茫的回忆之上。雨更加猖狂。屋瓦腾腾地跳着。空屋的心脏病忐忑到高潮。妻在产科医院的
楼上,听鬼雨叩窗,混合著一张小嘴喊妈妈的声音。父亲辗转在风湿的床上,咳声微弱,沉没在滚浪的雨声之中。一切都离我恁远,今夜,又离我恁近..今夜的雨里充满了鬼魂。湿漓漓,阴沉沉,黑森森,冷冷清清,惨惨凄凄切切。今夜的雨里充满了寻寻觅觅,今夜这鬼雨。落在莲池上,这鬼雨,落在落尽莲花的断肢上。连莲花也有诛九族的悲剧啊。莲莲相连,莲瓣的千指握住了一个夏天,又放走了一个夏天、.现在是秋夜的鬼雨,哗哗落在碎萍的水面.如一个乱发盲睛的萧邦在虐待千键的钢琴。许多被鞭答的灵魂在雨地里哀求大赦。魑魅呼喊着魍魉回答着魑魅。
笔者在此不厌其烦、大段大段地引用《鬼雨》的原文,不仅是因为此文也是典型的“余式散文”,同样感人至深,更是因为上述引文中包含了《听听那冷雨》一文中“鬼雨”一词的正确解读。而这种解读显然把握住了抒情散文的内核—一情感。当死亡紧接新生之踵而来,余光中先生蓦然感到生命之脆弱与短暂,体验到死的迫近,“死就在你的肘边”。毋庸置疑,正是十年前的那场象征着“丧子之痛”的“鬼雨”让作者“迷失”并感到“催心折骨”。
在写作对象同样是雨的《听听那冷雨》—文时,余光中先生不由自主、自然而然地延续了这种情感,才写下了这段文字:
饶你多少豪情侠气,怕也经不起三番五次的风吹雨打。一打少年听雨,红烛昏沉;二打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三打白头听雨在僧庐下,这便是亡宋之痛,一颗敏感心灵的一生:楼上,江上,庙里,用冷冷的雨珠子串成。十年前,他曾在一场摧心折骨的鬼雨中迷失了自己。雨,该是一滴湿漓漓的灵魂,窗外在喊谁。
这里所要传达的不仅是一般意义上的“游子思故乡”的浓浓乡愁,更多的是表达自己对种种不堪回首的人生遭际的无尽感叹,这种痛与沧桑感与南宋亡国之臣蒋捷相通,于是他化用了他的《虞美人·听雨》。余光中先生曾说,他一生都在不断地失去:失去伙伴,失去朋友,失去同学,失去亲人,失去故土。在这里他所抒发的不正是自己大半生的闯荡、挣扎、彷徨、苦痛、忧虑、懊悔与无尽的感慨吗?这岂不是“掉头一去是风吹黑发,回首再来已雪满白头”的最好演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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