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境
作者:谢思球
来源:《安徽文学》2016年第10期
作者:谢思球
来源:《安徽文学》2016年第10期
一
杀人啦,好玩好玩。还乡团每杀一个人,在一旁看热闹的二孬子都要拍两下巴掌,一上午把手都拍红了。
这时,二孬子的爹胡老汉被地主柯正富揪了出来。柯正富指着他的鼻子说,你抢我的粮食送给红军,这是喝老子的血啊,今天要你血债血还。
二孬子也指着他爹说,血债血还!
胡老汉望了望儿子,摇摇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柯正富说,杀!
二孬子擦了一把鼻涕,说,杀,杀了我当爹。说着,响亮地打了个唿哨。
正躺在一边太师椅上闭目养神的还乡团团长柯有良笑了,他拿出手,对准了二孬子。柯正富阻止道,别杀他,杀这样的人,浪费了一粒子弹。
二孬子缩着脖子说,对,浪费了一粒子弹。
柯有良是柯正富的儿子,他爹的话他不可能不听,见状将口对准了胡老汉,砰的一声响,胡老汉歪了歪身子,倒下了。每次声一响,人都要发出一阵骚乱,人人都要缩一下脖子,好像每个人的头皮都被子弹血糊糊地掀去了一层。
大地主柯正富是太平山人,太平村方圆几十里都是他家的田。在三年前那场著名的立夏节起义中,他侥幸逃脱,家产田产被瓜分殆尽。柯正富归来,他的儿子又当上了国民党还乡团团长,老地主嚣张得不可一世,见了佃户就来气,两颗眼珠子瞪得血红血红的,好像随时要蹦出来杀人。
1932年秋天,太平山穿石庙前的空地上,成了还乡团的杀人场。空气中飘荡着刺鼻的血腥味,让人作呕。挤在人中的葛藤子望了望自己的男人米贵。米贵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哼一声,身子不时地哆嗦一下,看得出他十分害怕。米贵是苏维埃乡政府的干部。三天前,
他和葛藤子从县委老魏那里接收了红32师的二十二名伤员,他们都是在反“围剿”突围战斗中负伤的。老魏一再叮嘱说,咱红32师成立时才一百多号人,这二十二个人,每一个都是宝贝疙瘩,千万不能有什么闪失,将来收复根据地,还指望着他们呢。老魏还说,县委工作已转入地下,组织上会尽力给予支持,但是非常时期,有再大的困难都不能主动去联系组织。当初热热闹闹地打土豪、分田地,地主们一个个都成了孙子。现在他们携着还乡团卷土重来,葛藤子也估计他们会报复,可没想到这些狼心狗肺的家伙们竟然如此残忍。这几天,各地传来的消息让人触目惊心,白沙河、胭脂河、吴家店、包家畈,千里大别山,到处都在成百上千地杀人,苏维埃干部、红军家属是残杀的重点。大别山里的条条溪水都变成了血溪。狼吃人都没这么凶残啊。
好不容易等他们杀人杀乏了,还乡团走了。可他们并没有走远,就驻扎在距太平山不远处的吴家店镇,他们控制着镇上的松子关,那里是通向湖北的咽喉要道。
二
穿石庙这名字,和太平山上的穿石洞有关。穿石庙后,有一堵天然的白石墙,高出殿脊好几丈。这条巨龙似的石墙向西一直延伸到主峰黄眉尖上,长达数十里。奇特的是,石墙
上有几个天然形成的石洞,就像是被几发炮弹打穿了,这就是穿石洞。穿石洞大约数丈,人可以轻轻松松地从中穿过。太平山里的许多地名都和这穿石洞有关,如穿石庙、穿石河、穿石路等。穿石庙就是立夏节起义策源地。
从杀人场回来,米贵的脸仍煞白煞白的,他还没有从惊恐中回过神来。葛藤子吩咐说,趁还乡团明后天到别的地方,我们今晚就到山上去,把伤员们身上的子弹取出来。
米贵木然地自言自语,我的妈啊。
葛藤子说,别叫你的妈了,你都叫了几十遍了,你能把地主和还乡团叫走吗。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快去吃点东西,天黑我们就上山。
米贵咬了咬牙,说行,大不了和还乡团拼了。
葛藤子说,不能拼,你拼了,伤员们怎么办,丢给我一个人吗。
米贵读过几年私塾,肚子里有点墨水,刚成立的苏维埃政府迫切需要像他这样的文化人,这才将他培养成了干部。葛藤子心里清楚,丈夫胆小,心里藏不住事,这二十二名伤员,
怕是要将他压趴下了。可是,既然组织上信任,就是有再大的困难,也要把这副担子挑起来。
说起葛藤子的名字,还有来历呢。藤子的爹接连养了四个丫头,轮到她出世时,她爹正在石头台阶上抡着木锤捶打葛藤,捶烂后洗葛粉。她娘问这丫头叫什么名字,她爹一锤子下去,将一根手腕粗的葛藤砸了个稀巴烂,说又是个丫头,取名字都费劲,就叫葛藤子吧。葛藤子山里到处都是,它们有口水就能生存,耐旱耐劳,生命力顽强。葛藤子就是在山里野大的。她有一句口头禅,别小看我们女人,小小的藤子,能缠死你五百年老树。葛藤子说的是山里常见的一种藤缠树现象。一根一根的藤子,密密匝匝地将几百年的大树缠得密不透风,常年见不着阳光,大树就这样被活活缠死了。
天黑后,葛藤子抱着两张床单,一大团棉花,和米贵悄悄地出了门。他俩在太平山中穿行,很快来到了一个名叫獐子岩的地方。二十二个红军伤员就藏在岩下的一个山洞里。
伤员被临时编成一个伤员班。老周是伤员班的班长,见葛藤子夫妇来了,说,给你们夫妻添麻烦了。
米贵说道,都是一家人,说什么客气话。大家都吃过了吗?
老周说,重伤员喝米汤,轻伤员吃红薯。人太多了,粮食消耗得厉害,你们还是要想办法多弄点吃的,这日子还长着呢。
葛藤子接过话头说,别急,大活人还会饿死不成,吃的俺倒是不愁,俺就怕还乡团来搜山。
老周说,嫂子别担心,这太平山山高林密,还乡团想到我们,也没那么容易。再说了,我们也还有几条。
米贵又问道:还有哪几位同志身体里有弹头?他话音刚落,八个同志举起了手。
葛藤子皱了皱眉说,要做手术的同志请到这边来,今晚我一定要把弹头都取出来,万一感染化脓可就麻烦了。葛藤子在红军医院待过,天天和伤员打交道,虽不是专业医生,但毕竟有一定的和护理经验。加上米贵又是苏维埃干部,组织上就是看中了这两点,才决定将这批伤员交给他们夫妻俩。
借着一盏昏暗的油灯,葛藤子铺好床单,做手术的刀子已经在开水里煮过了。米贵在石头上捶着黄连、黄柏之类的草药,待手术后敷到创口上。老周扶着一个清秀的小战士过来了,
说,先给余俊做吧,子弹吃得深,伤口都化脓了。
别看余俊年龄小,才二十出头,却是伤员班的副班长。葛藤子小心地解开了他手臂上的纱布,伤口乌黑乌黑的,肿得老高。葛藤子一皱眉,心里一点底也没有。在红军医院,她只看见过医生怎么取弹头,她不过在旁边当当助手,压根没有做过手术。现在,事到临头才知道并不是那么简单。
见葛藤子迟迟没有动手,余俊问道,嫂子,你会取弹头吗?
葛藤子忽然醒悟过来,怎么能让伤员看出胆怯来呢,这手术如果她不做,还指望谁来做,难道就让弹头留在身体里不成,本就已经拖了好多天了。她定了定神,故作轻松地说,怎么没有做过,放心吧,在红军医院,俺天天做的就是这些事。不然,组织上怎么放心把你们交给俺呢。
余俊说,那我就放心了。嫂子,动手吧,我们苏维埃战士个个都是铁打的汉子,不怕痛。
葛藤子说,那我动手了啊。说着,她学着红军医生的样子,选准位置,一刀划开了创口。
余俊啊的一声大叫。葛藤子再要割第二刀时,他叫得更惨了,连连后退。葛藤子说,还铁打的汉子呢,兄弟,你这么怕疼嫂子我怎么取弹头啊。
老周笑着说,奶奶个熊,小余你要是被敌人抓住了肯定是个叛徒。
你才是个叛徒呢。小余咬了咬牙说,嫂子你动手吧,再哼一声我就是头驴。
葛藤子继续割了起来,小余还是忍不住大叫。
其他伤员见状一起大笑着喊了起来,驴——
葛藤子说,俺给你唱首歌吧,唱歌止痛,红军医院里都是这么做的。说着,她一边继续取弹头,一边小声地哼了起来,八月桂花遍地开,鲜红的旗帜竖呀竖起来……
小余说,嫂子,你唱得真好听,嗯,有点效果,可这歌俺听得耳朵都起老茧了,你能唱点别的吗,比如……那个方面的?
哪个方面?葛藤子一时没听明白。
哎呀,就是那个方面嘛。
老周在一旁点拨说,就是情歌,你会唱吗?这小子作怪着呢。
葛藤子的脸腾地一下红了,说,不会唱。小余不吱声了,葛藤子拨弄着伤口,寻着弹头。小余疼得满脸是汗,葛藤子心有不忍,说,俺还是给你唱一首吧:石榴开花小麦黄,二八乖十七郎;爬上杏树摘个果,喊声心肝尝一尝,酸掉大牙甜心房……
众人跟着应和起来,喊声心肝尝一尝,酸掉大牙甜心房。唱毕哈哈大笑,山洞里的气氛一下子活跃了,灯光也跟着跳了起来,映红着一张张憔悴却充满快乐的脸。
小余说,嫂子,这些歌都是你和米贵哥处对象时唱的吧?
拍一个巴掌打一个地名 葛藤子说,可不是,成家了哪还有心思唱这些呢,都忘得差不多了。
好听好听,让米贵哥也来一个。
米贵想了想,想起了追求葛藤子时经常唱的那首《生也缠来死也缠》,于是他也小声唱了起来:葛根牵藤把树缠,去年缠到今年。去年缠还小,今年缠正当年。缠来缠去
缠团圆……
米贵的情歌把葛藤子的脸唱得更红了。葛藤子做了一晚上的手术,和米贵轮流着唱了一晚上的情歌,等处理完最后一个伤员,看到大家的伤口上都敷上了草药,他俩半点也没有觉得累,反而感到一身轻松。
带来的两床被单都被鲜血染红了,一大团棉花也用完了。葛藤子将被单和一堆棉球拿到山泉边洗净了。忙完这些,再趁夜下山,天快要亮了。
三
第二天,到处巡查的保丁在太平山脚下发现了一只带血的棉球,迅速报告给了还乡团。柯有良带着荷实弹的兵丁如狼似虎般地再次来到了太平村。村里的男女老少几百口再次被赶到了穿石庙前的广场上。
柯有良戴着白手套,用镊子夹着那只棉球,在几百双眼睛面前晃来晃去,除了葛藤子和米贵,大家都不明白他举着那个棉球是什么意思。柯有良大吼道:小小的太平村不简单啊,池小王八大,你们把本团长当傻子呢,快将红军伤员交出来!不然,你们一个个都不得好死!
看到那只带血的棉球,葛藤子的肠子都悔青了。她恨不得将它一把从柯有良手里夺过来,一口吞下去,哪怕它是一颗,就是爆炸了也只能炸死她一个人。可现在一切都晚了。又一想,昨晚用了那么多棉球,清洗时,夜里又看不清,就是神仙,恐怕也难保不被溪流冲走一两只。要怪只能怪敌人太狡猾了。再看米贵,他的脸比棉球还要苍白。葛藤子有点替丈夫担心。
还乡团一百多兵丁在太平山上折腾了一上午,到处搜查,一无所获。太平山横亘百里,峰高林密,要想在山里到伤员,无异于大海捞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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