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心猿归正六贼无踪
憺漪子曰:此一回乃《西游记》中大眼目也。盖《西游》以人证道,其众如人之一身然。唐僧其中宫之脾土也,意出于脾,故龙马即载唐僧以行。能与净,其左右之肝肺也,而总以心猿为之主。前此心猿之猖狂颠蹶,无天无地,皆由火无所附,遂炎燥猛烈而不可向迩,故必须五行山镇压之。不以水克火,而以土覆火,所谓官不能制者,子能制之,制之善者也。然埋藏日久,此火将熄奈何,势不得不假三藏以发之。彼晶晶荧荧者,一旦去其覆我之土,而适得夫我生之土,其欢乐亲爱,不言可知。由此而意马,而木母,而金公,便相随于于而来矣。攒簇五行,端自此始。故有此十四回之“心猿归正”,方有后一百回之“五圣成真”,乃理之必然者也。若夫中宫之土非火不生,此又人所共知者。彼三藏一日无心猿,其尚能成其为三藏乎哉?
又曰:心猿既然归正,则此身便一旦有主矣。彼幺么六贼者,其始非不附五行而生。然所窃者,五行之余炁耳,久之滋蔓难图,遂为吾身之害气。学道之人,六根清净,一念不生,安得而不除之,除之又安得而不赶尽杀绝也?妙哉猴之言曰:“我若不打死他,他却要打死你。”人鬼关头,斩截痛快,更无过此二语。昔人云“道贼不两立”,此非所谓“道贼不两立”者耶?
又曰:《紧箍儿咒》,一名《定心真言》。然则此箍非头间之箍,乃心上之箍耳。或问此咒至今传否?道人曰:《易经》、《论语》俱有之,曰“君子思不出其位”。
又曰:此回叙心猿事耳,乃忽然插入张良进履,王莽篡汉,闲情冷致,出人意表。读者如有一部《汉书》在其案头,可以浮苏子美之大白。
佛即心兮心即佛,心佛从来皆要物。
若知无物又无心,便是真如法身佛。
法身佛,没模样,一颗圆光涵万象。
无体之体即真体,无相之相即实相。
非非空非不空,不来不向不回向。
内外灵光到处同,一佛国在一沙中。
一粒沙含大千界,一个身心万法同。
知之须会无心诀,不染不滞为净业。
善恶千端无所为,便是南无释迦佛。
又要即心即佛,又要无佛无心,所以心猿法名悟空。
却说那伯钦与三藏惊惊慌慌,又闻得叫声“师父来也”。众家僮道:“这叫的必是那山脚下石匣中老猿。”太保道:“是他,是他。”三藏问是甚么老猴,太保道:“这山旧名五行山,今改名两界山。先年曾闻得老人家说,王莽篡汉之时,天降此山,下压着一个神猿,不怕寒暑,不吃饮食,自有土神监押,教他饥餐铁丸,渴饮铜汁,至今冻饿不死。这叫的必定是他,长老莫怕,我每下山去看来。”三藏依从,牵马下山。行不数里,只见那石匣之间,果有一猴,露着头,伸着手,乱招手道:“师父,你怎么此时才来?来得好,来得好,救我出来,我保你上西天去也!”写出欢喜踊跃之状,令我眉舞肉飞。这长老近前细看,只见他尖嘴槊腮,金睛火眼。头上堆苔藓,耳中生薜萝。鬓边少发多青草,颔下无须有绿莎。此所谓今茅塞子之心矣,荒废五百余年,岂止为间不用。
刘太保诚然胆大,走上前来,与他拔去了鬓边草,颔下莎,问道:“你有甚么话说?”那猴道:“我没话说,教那个师父上来,我问他一问。”三藏道:“你问我甚么?”那猴道:“你可是东土唐王差往西天取经去的么?”三藏道:“我正是,你问怎么?”那猴道:“我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落得好个官衔脚,可见学道人未有无来历根器者。只因犯了诳上之罪,“诳上”,二字说好轻巧。被佛祖压于此处。前者观音菩萨领佛旨意,上东土寻取经人,我教他救我一救。他劝我皈依佛法,殷勤保护取经人,往西方拜佛,功成后自有好处。故此昼夜提心,只等师父来救我脱身。我愿保你取经,与你做个徒弟。”三藏闻言,满心欢喜道:“你虽有此善心,只是我又没斧凿,如何救得你出?”那猴道:“不用斧凿,你但肯救我,这山顶上有我佛如来的金字压帖。你只上山去将帖儿揭起,我就出来了。”三藏依言,回头央浼伯钦,
复上高山,扳藤附葛,直行到那极巅之处,果然见金光万道,瑞气千条,有块四方大石,石上贴着一封皮,却是“唵、嘛、呢、叭、稜、吽”六个金字。三藏近前拜祝道:“弟子陈玄奘奉旨求经,若果有徒弟之分,揭得金字,救出神猴,同证灵山。若此辈是个凶顽怪物,哄赚弟子,不成吉庆,便揭不得起。”祝罢又拜,拜毕,上前将六个金字,轻轻揭下。真有趣,佛家所谓因缘时节到来,全不须费工夫矣。只闻得一阵香风,把压帖儿刮在空中,叫道:“吾乃监押大圣者。今日他的难满,吾等回见如来,缴此封皮
去也。”吓得个三藏与伯钦一行人望空礼拜。下山又至石匣边,对那猴道:“揭了压帖矣,你出来么?”那猴欢喜叫道:“师父,你请走开些,我好出来。莫惊了你。”伯钦听说,领着三藏,回东即走。走了五七里远近,又听得那猴高叫道:“再走,再走!”三藏又行了许远,下了山,只闻得一声响亮,真个是地裂山崩。此与㘞地一声何如?众人尽皆悚惧。
只见那猴早到了三藏的马前,赤淋淋跪下,道声:“师父,我出来也。”譬如花果山顶石卵此时方才迸裂,从前种种不必重提。对三藏拜了四拜,急起身,与伯钦唱个大喏道:“有劳大哥送我师父,又承大哥替我脸上薅草。”谢毕,就去收拾行李,扣背马匹。那马见了他,腰软蹄矬,战兢兢的立站不住。盖因那猴原是弼马温,在天上看养龙马的,有些法则,故此凡马见他害怕。如此点缀,无限笔姿。三藏见他意思,实有好心,真像沙门中人物,便叫:“徒弟啊,你姓甚么?”猴王道:“我姓孙。”三藏道:“我与你起个法名,却好呼唤。”猴王道:“我原有个法名,叫做孙悟空。”三藏欢喜道:“也正合我们的宗派。你这个模样,就像那小头陀一般,我与你再起了混名,称为行者,好么?”和尚又称行者,亦是仙释一家。悟空
道:“好,好,好。”自此又称为孙行者。那伯钦见孙行者一心收拾要行,却转身对三藏唱个喏道:“长老,你幸此间收得个好徒,甚喜,甚喜。此人果然去得,我却告回。”三藏躬身作谢,遂此两下分别。
行者请三藏上马,他在前边,背着行李,赤条条,拐步而行,不多时,过了两界山。忽然见一只猛虎,咆哮剪尾而来,定然是此物开手。三藏在马上心惊。行者欢喜道:“师父莫怕他,他是送衣服与我的。”放下行李,耳躲里拔出一个针儿,迎着风,幌一幌,原来是个碗来粗细一条铁棒。他拿在手中,笑道:“这宝贝五百余年不曾用着他,今日拿出来挣件衣服儿穿穿。”你看他拽开步,迎着猛虎,道声:“业畜,那里去?”那只虎伏在尘埃,动也不敢动动,却被他照头一棒,就打的脑浆迸流,牙齿碎绽。唬得那三藏滚鞍落马,咬指道:“天那,天那!前日刘太保打那只虎,还与他斗了半日。今日孙悟空不用争持,把这虎一棒打得稀烂,正是‘强中更有强中手’。”行者拖将虎来道:“师父略坐一坐,等我脱下他的衣服来,穿了走路。”好猴王,把毫毛拔下一根,吹口仙气,叫“变”,变作一把牛耳尖刀,将虎皮剥下,剁去了头爪,割成四方一块,又裁为两幅。收起一幅,把一幅围在腰间,揪了一条葛藤,紧紧束定,遮了下体道:“师父,且去,
到了人家,借些针线去缝不迟。”他把条铁棒捻一捻,依旧像个针儿,收在耳里,背着行李,请师父上马前去。长老问道:“悟空,你才打虎的铁棒,如何不见?”行者笑道:“师父,你不晓得,我这棍本是东洋大海龙宫里得来的,唤做天河镇底神珍铁,又唤做如意金箍棒,当年大反天宫,甚是亏他。随身变化,要大就大,要小就小,刚才变做一个绣花针儿模样,收在耳内矣,但用时方可取出。”三藏闻言暗喜。又
问道:“方才那只虎见了你,怎么就不动动?”悟空道:“不瞒师父说,我老孙,颇有降龙伏虎的手段,翻江搅海的神通。打这只虎,何为稀罕?”三藏闻言,愈加放怀无虑,策马前行。
不觉得半岭太阳收返照,一钩新月破黄昏。好隽句。行者道:“天晚了。那壁厢树木森森,想必是人家庄院,我们赴早投宿去来。”三藏策马,径奔人家。到了庄院前下马,行者撇了行李,走上前叫声:“开门!开门。”那里面有一老者,扶筇而出,开了门,看见行者这般恶相,腰系着一块虎皮,好似雷公模样,唬得脚软身麻,口出谵语道:“鬼来了,鬼来了!”三藏近前搀住,叫道:“老施主休怕。他是我贫僧的徒弟,不是鬼怪。”老者抬头,见了三藏的面貌清奇,方才立定,问道:“你是那里来的和尚?带这恶人上我门来。”三藏道:“我贫僧是唐朝来的,要往西天拜佛求经,路过此间,特造檀府,借宿一宵,明早不犯天光便行,万望方便。”老者道:“你虽是个唐人,那个恶的却非唐人。”悟空厉声高呼道:“你这个老儿全没眼。唐人是我师父,我是他徒弟。我也不是甚糖人,蜜人,我是齐天大圣,原在这两界山石匣中的。你再认认看。”老者方才省悟道:“你倒有些像他,但你怎么得出来的?”悟空将上项事说了一遍。老者方才下拜,将唐僧请到里面待茶。问悟空道:“大圣呵,你也有年纪了。”悟空道:“你今年几岁了?”老者道:“我痴长一百三十岁了。”行者道:“还是我重子重孙哩!我那生身的年纪,却不记得是几时,但只在这山脚下,已五百余年了。”老者道:“是有,是有。”这老儿颇贤,即令安排斋饭相待。行者道:“老儿,左右打搅你家。我有五百多年不洗澡了,此心尘垢可知。你可去烧些汤来,与我师徒们洗浴洗浴,一发临行谢你。”老儿即令烧汤,与师徒洗浴。行者又问老儿借了针钱,将师父脱下一件白布小直
裰披在身上,却将那虎皮解下,缝成一条裙子,围在腰间,走到师父面前道:“老孙今日这等打扮,比昨日如何?”三藏道:“好,好,这等样才像个行者。那件直裰儿,你就穿了罢。”行者谢了,又去喂了马。各各事毕归寝。
次早,师徒起来,老者又具斋,吃罢方才起身。三藏上马,行者引路,夜宿晓行,不觉又值初冬时候。师徒们正走之时,忽见路旁唿哨一声,闯出六个人来,各执剑弓刀,大咤一声:“那和尚那里走!赶早放下行李,饶你性命过去。”唬得那三藏魂飞魄散,跌下马来。行者两手扶起道:“师父放心,没些儿事。这都是送衣服、盘缠与我们的。”三藏道:“悟空,你想有些耳闭。他说教我们留马匹、行李,你倒问他要甚么衣服、盘缠。”行者道:“你管守着行李、马匹,待老孙与他争持一场,看是如何。”
他即走上前,叉手对那六个人施礼道:“列位有何缘故,阻我贫僧的去路?”那人道:“我等是剪径的大王,行好心的山主,大名久播。你早早的留下东西,放你过去。”行者道:“我也是祖传的大王,积年的山主,却不曾闻得列位大名。”那人道:“你是不知,我说与你听:一个唤做眼看喜,一个唤做耳听怒,一个唤做鼻嗅爱,一个唤做舌尝思,一个唤做意见欲,一个唤做身本忧。”六根总不离身,七情总不离忧。不曰身本乐,而曰身本忧者,此身被七情缠扰,安得有乐。悟空笑道:“原来是六个毛贼。你却不认得我这出家人是你主人公,你倒来挡路。把那打劫的珍宝拿出来,我与你作七分儿均分,饶了你罢!”那贼闻言,喜的喜,怒的怒,爱的爱,思的思,忧的忧,欲的欲,一齐上前乱嚷道:“这和尚无礼!你的东西没有,转要来和我等分东西。”他轮舞剑,一拥前来,照行者劈头乱砍,砍有七八十下。悟空停立中
间,只当不知。那贼道:“好和尚,真个的头硬。”行者笑道:“将就看得过罢了。你们也打得手困了,却该老孙取出个针儿来耍耍。”那贼道:“这和尚是一个行针灸的郎中变的。我们又无病症,说甚么动针的话。”
行者伸手去耳里拔出一根绣花针儿,迎风一幌,却是一条铁棒,足有碗来粗细,拿在手中道:“不要走,也让老孙打一棍儿试试手。”唬得这六个贼四散逃走,被他拽开步,团团赶上,一个个尽皆打死。打得好,打得好,灭得六贼,方好进步。剥了他的衣服,夺了他的盘缠,笑吟吟走将来道:“师父请行,那贼已被老孙剿了。”
苏子美三藏道:“你十分撞祸。他虽是剪径的强徒,也不该死罪。你纵有手段,只可退他去便了,怎么就都打死?这却是无故伤人的性命,如何做得和尚?”悟空道:“师父,我若不打死他,他却要打死你哩。”三藏道:“我出家人,宁死也决不敢行凶。此事若告到官,就是你老子做官,也说不过去。”行者道:“不瞒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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