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一个理想主义者的爱情哲学
昆德拉把小说分为三种 叙事的小说、描绘的小说、思索的小说。他把自己的小说定位在第三种。在昆德拉看来,思索的小说这一概念所显示的是小说合并哲学的可能性。因此,他雄心勃勃地宣称 “如果说欧洲哲学没有善于思索人的生活 思索它的‘具体的形而上学’ 那么 命中注定最终要去占领这块空旷土地的便是小说。”
在当代的中国,史铁生也一直在创作这种思索的小说。从《命若琴弦》到《务虚笔记》,他的作品大多都呈现出以小说合并哲学的倾向。甚至,这种思索和合并已经超越了传统意义上的哲学,指向更加玄奥的彼岸——宗教精神。而史铁生也因此和张承志、北村等人,成为在当下的物欲红尘里,几名不多见的具有宗教倾向的作家。
但是现在,这个喜欢在作品里“玩深沉”,进行终极思考的人也来写爱情了。这就是他新近出版的大作《我的丁一之旅》。在书的封底,出版者精心注明:“这是一部独特的、耐人寻味的现代爱情小说。”那么,作为小说家和思想者的史铁生,又是怎样描写性和爱呢?
年轻有为的编剧的丁一,在众多的漂亮女性中如鱼得水,并因此性病染身,眼看无法医治。
就在这时,奇迹出现了。在丁一身上那些丑陋却要命的症状,忽然全自动消失了。他不治而愈。而大难不死的丁一也脱胎换骨,他厌恶了动物一样到处寻感官满足的性生活,开始寻真正的爱情。
之后,丁一迷恋上了离异的女演员秦娥。于是,两个人开始在共同编织的戏剧与梦想里进行性爱合一的理想实践。
可是,秦娥的前夫商周出现了,他是一个能够带给秦娥现实满足的成功的商人。秦娥选择了商周,她要过一种“正常的生活”。而执著寻爱情的丁一最终离开了人世。
实际上,将一部历经三年打造、30多万字的作品进行概括实在是过于困难,因为在它的里面蕴含了太多的思考主题。但是,我以为,这里面最大的一个主题仍然是作者对性爱合一的思考。
人之异于禽兽者,几稀。有人翻译成:人和禽兽不同的地方,非常少。而精神和情感,无疑就属于这“几稀”里的东西。年轻的丁一在反思自己放浪形骸的生涯后,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乱性纵欲,其实和禽兽并无太大的不同;人和其他动物的区别就在于人不仅有身体欲望,还有精神情感,而性爱合一正是这种体现的最高形式。
不过,如果作者仅仅想告诉我们这些,仍然不够,它们只是一些正确的陈词滥调。更何况早在上个世纪末,新写实的小说家们已经宣布了爱情的死亡。他们说:不谈爱情,我们只谈过日子。因此,史铁生现在坚持要谈论爱情,他必须给我们更多的理由。
他的确给了我们。在史铁生笔下,性代表着对现实、物质、肉体欲望的满足;爱代表了对理想、精神、
心灵情感的渴望。也正因此,性爱合一就被赋予了更多的意义。它象征着作为主体的人,在灵与肉、现实与梦想、物质和精神、欲望和情感之间的和谐一致。在作者看来,只有这样的人,才是自然的、没有被分裂和异化的人,只有这样的人生,才是完整和有意义的人生。
显然,爱情在这里获得了更多的意义,它和史铁生以前的宗教精神一样,意味着人自身灵与肉的完整和对庸俗和世俗的超越。只不过,史铁生从飘渺玄虚的彼岸,回到了滚滚红尘里的此岸。
我们常说,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反之亦然。为了说明这个问题,具有宗教精神的史铁生
让小说从《旧约·创世记》开始:亚当和夏娃,是从同一个身体里分离出来的,因此他们永远在彼此寻。
丁一对爱情的寻,就是亚当对夏娃的寻,就是残缺的一半对完整自己的寻。因此,寻爱情就是寻自己。可惜的是,当人们不再相信爱情的时候,他们就放弃了寻,反而说它是一种梦幻。
哀莫大于心死。对于丁一来说,爱情就是他的信仰。当爱情死亡的时候,也就是丁一的死期。因为,在物欲横流的世界里,爱情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存在的最后理由。
当不正常变成正常的时候,正常就显得不正常了。丁一到死都不明白,既然梦想比现实更美好,为什么人们都肯接受现实,而不去寻梦想?他固执地认为,现实并非只有一种,梦想就是现实的另外一种可
能性。他不知道,在那些人的内心的天空里,正放飞着犬儒主义的灿烂烟花。
因此,在丁一的爱情哲学里,也包括了对自由和权利的思考。自由意味着爱的自由,是否也意味着放弃爱的自由?人有权利追求美好的理想,是否也同样有权利选择堕落?
太难回答了。因为有太多的答案也就是没有答案。但是,这并不是说人就可以放弃思考。结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过程。正如泰戈尔的那句名言:天空没有痕迹,可是,鸟儿已经飞过。
多年以前,史铁生给洪峰的《瀚海》写作序言的时候说:“我看洪峰这个人主要不是想写小说,主要是借纸以悟死生,以看清人的处境,以不断追问那个俗而又俗却万古难灭的问题——生之意义。”
其实他自己何尝不是这样。他对爱情的书写,不过是换一种方式来进行同样的思考。
可以说,史铁生的主要作品都是昆德拉意义上的现代小说,是对存在的可能性进行探讨与追问的呈现过程。史铁生的创作正在于寻求文学关怀人类生存境遇 尤指精神处境的途径 力图以一种美学的立场 尝试突破小说文体传统的局限性 在贴近“灵魂”的话语方式下 表达对个体生命的意义、价值与权利的思考。
因此,《我的丁一之旅》的确是一部独特的爱情小说。它不仅在叙述爱情,也在叙述哲学。这种哲学是关于存在的信念与生命的意义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玛佐夫兄弟》里说过:“人没有信念不能存活,因为人类存在的秘密并不在于仅仅单纯地活着,而在于为什么活着。当对自己为什么活着缺乏坚定
的信念时,人是不愿意活着的,宁可自杀,也不愿留在世上,尽管他的四周全是面包。”
对于丁一来说,相信爱情就是这样一种信念,正如以前的史铁生对宗教精神的追求一样。史铁生顽固地相信,人必须要寻一种信念,来完成对“沉重的肉身”的超越。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史铁生从来就没有变。
史铁生:爱是人类惟一的救赎
■早年,陈凯歌将他的小说《命若琴弦》改编成了电影《边走边唱》■他说:我从双腿残疾的那天开始想到写作,要为活着个充分的理由
■他说:我的职业是生病,业余写一点东西
■他说:妻子没日没夜地守护着我,任何时候睁开眼,都见她在我身旁
■他说:残疾人是个体的问题,而残疾是一个社会性的问题
永远走不出也不必走出
我在和平街北口上学的时候,他们说从和平里有一条近路可以到达地坛,不需买门票。
但我始终都没有到过,或者说我并不曾刻意去。我对于此类信息总是将信将疑,因为提供此类信息的人,曾经踟躇在学校旁边的土城公园之外,看见栏杆并不高,于是趁人不注意,施展了一个跳马动作翻将进去,庆幸自己逃票成功。后来才发现,该公园根本就是免费开放。
我第一次去地坛,是从正门堂堂正正地进去的,当时的门票,好像只有区区两角。
那时候我还没有看过史铁生的《我与地坛》,所以并不知道这个园子曾经对于某个人的生命具有那样一种意义。在当时的我看来,这是一座相当普通的园子,有一点破败,有一点狭小。而我之所以要去地坛,仅仅是为了在形式上把天、地、日、月四坛走遍。那时的我呵,热衷于各种象征意义上的行走。
后来应该是在某杂志上看到《我与地坛》了,后面还有两个字:节选。多年以后,当我看到《我与地坛》的全貌,我想,假如我是史铁生的话,我会坚决反对任何人腰斩这篇文章。一篇思索生命的意义以及一切不幸命运的救赎之路的文章,被弄成了一篇简单的“念亲恩”。
后来我买过史铁生约三两本书,都翻过,但我只承认阅读过《我与地坛》和《命若琴弦》这两篇。前者是一篇可以无愧于过去500年也将无愧于未来500年的真正意义上的散文。后者作为小说我并不认为多么出,但显然对于其本人来说是相当重要的,这是一篇更像寓言的小说。
好几个深夜,当我感觉到命运的飘忽和生命的虚无,我曾经反复地朗诵《我与地坛》,怆然泪下。那是我成年之后不多有的几次哭泣。
我得交代我有过的另外两次哭泣,是去年和今年两次站在天坛那些合唱的人中,听那些老人用很整齐很美妙的声音在唱:
“你身在他乡有人在牵挂,你回到家里边有人沏热茶,你躺在病床上有人掉眼泪,你露出笑容时有人乐开花。啊,这个人就是娘啊,这个人就是妈,这个人给了我生命,给我一个家……”
我以我的年龄在老人中间显得卓尔不。在这些日薄西山的人们身上,我看到了生命的光芒。我在这些光芒中一站就是一个下午。冬天,不觉得冷。
在那些飘忽而迷茫的岁月,为了我那微不足道的感伤或者挫折,我也曾常常出没在天坛的各个角落。我从来都没有想到过,假如遭遇更大的不幸,我将会怎样面对。所以我想,以我与天坛的浅薄的交情,我已经能够理解地坛之于史铁生的意义。
很多年已经过去。我一年未必能去两次天坛,那个人也已经不能够在地坛出没了。据说他的身体状况已经相当恶化;据说他依然在执著寻他的第一千根或一千零一根琴弦。已经不知道,当再次想起地坛,他如今有着怎样的心情?
或许根本用不着想起,因为,地坛,他可能从来就不曾离开。
■21岁的他突然因病致瘫,从此在轮椅上一坐就是30多年
■他曾想过自杀,但最终到了文学之路来解放自己
■现在他一周要做三次透析,但他仍坚持写作,那怕一天只写几行
■他说:我的职业是生病,业余写一点东西
■他写的《我与地坛》被公认为中国近50年来最优秀的散文之一
史铁生的妻子陈希米在电话里提醒我:“晚上给他打电话不要聊得太长,不要太晚。”临了,又补充了一句,“留在你手机上的电话就是家里的。”
从报社出来,天已经黑了很久。8点钟,有一些晚了,我拦了辆车飞奔回家,想回到安静的家里完成这次采访。我们的谈话将怎样进行?采访该从哪里开始?
“职业是生病,业余写一点东西”,史铁生给自己的大半生这样一个定义。
1951年生于北京,经历过插队等一系列动荡,在风华正茂的21岁却忽然因病致瘫,从此在轮椅上一坐就是30多年。
1998年疾病再次袭来,他几乎失去肾脏。从此,史铁生不得不依靠透析维持生命,现
在的他一周要做三次透析,“每次透析的时候都有三四百升的血液在体外,全身无力,”史铁生还说。而这样的透析折磨将一直持续下去,直到生命走到尽头的那一刻。
在身体遭受如此磨难的同时,史铁生的作品却依然放射出真正的人性光辉。从1979年发表第一篇小说开始,无论病痛如何肆虐,史铁生从来没有停下他在文学上的脚步。其散文代表作《我与地坛》被公认为中国近50年来最优秀的散文之一,并入选新版中学语文课本。
那些在轮椅上完成的文字能给人激励,引人思考,但毫不晦涩,说的都是我们每个人必将面对的问题;那些在病痛中写下的文字,看不出怨怒和愤懑,却带着对命运的冷静思索、传递着宽广深厚的情怀,给我们真实地慰藉和激励。
显然,接受采访对他来说是一件既伤神又耗费体力的事情。但电话里,史铁生的声音亲切、硬朗。说到文学时,他的谈兴很高,我一面听着,一面感到不安,因为说话确实是一件神伤的事情,“其实和两三个朋友短时间的交谈是非常愉快的事情。”他却说。
“我真的活过来。太阳重又真实。昼夜更迭,重又确凿。我把梦里的情景告诉妻子,她反倒脆弱起来,待我把那支歌唱给她听,她已是泪眼涟涟。”
他的爱情
那天晚上电话打过去,先是史铁生的妻子陈希米接的,我报清身份之后,电话才转到史铁生手里。
“喂——”史铁生的声音很硬朗。
我说:“您的声音跟我想得不一样。”
他笑了一笑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应该气若游丝,像要死的人啊?”
史铁生如此快速地谈到了死亡,让我有些措手不及。
我问他,您现在是什么样的?
史铁生告诉我,他的房间有一些凌乱,屋子不大,书房就是卧室,有很多书,大多数的时间都是妻子陈希米在看。史铁生又说,自己正一边接电话,一边接受妻子给他做的理疗。为了防止腿部的动脉硬化,这样的理疗每天都要进行。
我沉默地听着,心想,如果我没有看见过我的妈妈也是这样地经年累月给我的瘫痪的爸爸做理疗的话,我一定会去渲染这一番情景,用温馨、感人的字眼来煽情。但现在浮现在我眼前的,却是生活细小、真实、漫长的事件,天天如此,劳累而琐碎、跨不过去的基本事件。
史铁生在随笔《重病之时》中写道:
妻子没日没夜地守护着我,任何时候睁开眼,都见她在我身旁,我看她,也像那孩子中的一个。
我说:“这一回,恐怕真是要结束了。”
她说:“不会。”
我真的活过来。太阳重又真实。昼夜更迭,重又确凿。我把梦里的情景告诉妻子,她反倒脆弱起来,待我把那支歌唱给她听,她已是泪眼涟涟。
这段文字曾经让我感动了很久,但在采访过程中,我发现陈希米对史铁生的爱比我们眼前的文字要深厚得多。
作为一名翻译家,陈希米女士牺牲了很多自己的事业,全力保护爱人。
为了和史铁生通上电话,我和陈希米女士接触了很多次。第一次,陈希米耐心地“盘查”了我的“出处”;第二次,陈希米爽快地告诉我,关于史铁生作品的事情,最好还是亲自问他;第三次,当我提出想对史铁生进行采访时,陈希米怒了,她告诉我,史铁生不接受任何采访。
后来我才知道,一个同行两年前采访他的时候,谈话持续了不到一个小时就无法再进行下去了,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对话,对史铁生的身体而言,却是太过沉重的负荷。
“后来母亲发现我在写小说,她跟我说:‘那就好好写吧。’我听出来,她对治好我的腿
也绝望了……她到处去给我借书,顶着雨或冒着雪推我去看电影。”
他的文字
“您现在的写作状态是怎样的呢?”我问史铁生。
“每周三次透析,一、三、五下午,剩下的时间就不多了,只在上午时精力好一些,写作也是在上午完成的。”他说。
这个答案并没有令我吃惊,因为我知道在写《病隙碎笔》的时候,由于身体原因史铁生甚至每天只能写几行字。
想象他写作的艰难,我短暂沉默了,但电话那头的史铁生却笑了起来,“作透析就像是去上班,有时候也会烦,但我想医生护士天天都要上班,我一周只上三天比他们好多了,就当我是和医生们一起上班啦。”
这就是豁达的史铁生,面对我的感叹,他说:“幽默包含着对人生的理解。”
模特丁一
21岁在清平湾插队时,史铁生一次在山里放牛,遭遇暴雨和冰雹,高烧之后出现腰腿疼痛的症状,于是
他在“活到最狂妄的年龄上忽地残疾了双腿”,一个本是活蹦乱跳的男孩子只有靠两手摇着轮椅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年轻的史铁生曾经长达10年都无法理解命运的安排,觉得自己的生命就是一场冤案。很自然地,他质疑自己活着的必要性,也曾想到过用自杀的方式抗议,但他最终到了文学这条路来解放自己。
史铁生说:“我从双腿残疾的那天,开始想到写作。孰料这残疾死心塌地一辈子都不想离开我,这样,它便每时每刻都向我提出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活着?——这可能就是我的写作动机。就是说,要为活着到充分的理由。”
在随笔《合欢树》里,史铁生记录了他文学创作的起源。起先“母亲的全部心思却还放在给我治病上,到处大夫,打听偏方,花很多钱……后来她发现我在写小说,她跟我说:‘那就好好写吧。’我听出来,她对治好我的腿也绝望了……她提醒我说,我们俩都尽力把我的腿忘掉,她到处去给我借书,顶着雨或冒着雪推我去看电影。”
当史铁生的作品越来越多地被人喜爱的时候,他的心底一直都存在着一种缺失,就是母亲过早地去世。他写道:“获奖之后,登门采访的记者就多。大家都好心好意,认为我不容易。但是我只准备了一套话,说来说去就觉得心烦。我摇着车躲过去。坐在小公园安静的树林里,想:上帝为什么早早地召母亲回去呢?”
我曾经问过我身边的人,史铁生的作品最吸引人的地方是什么?
有人说是一种达观和情怀;有人说是一种悲天悯人的力量。但更多人喜欢史铁生是因为那些软化人心、温暖人心的亲情故事。比如在《合欢树》、《我与地坛》等作品中,那个一直默默陪伴在他身边的母亲.
一位残联的朋友曾说过:“因为自己是残疾人,生活上处处需要别人的帮助,于是对亲情和爱有更深的体会。”
史铁生也是这样,对于一个健全人来说,那些细心、琐碎的关心会被我们忽视,而只有在一个常年累月需要人照顾的人那里,才会记得更深,感激更深。所以史铁生说:“爱是人类惟一的救赎。”
“以前我写的是残疾人,后来写的是残疾的人,残疾人是个体的问题,而残疾是一个社会性的问题,人生来就具有的困境。”
他谈不幸
作家莫言说:“我对史铁生满怀敬仰之情,因为他不但是一个杰出的作家,更是一个伟大的人。”
很多人知道史铁生,都是因为陈凯歌早年改编自史铁生的小说《命若琴弦》的电影《边走边唱》,电影中有一句经典的台词贯穿始终:“千弦断,天眼开。”这句话的背景是盲人琴师的师傅说过,弹断的第1000根琴弦能带来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