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行走
作者:刘 云
来源:《丝绸之路》2009年第09期
秦昊爬山作者:刘 云
来源:《丝绸之路》2009年第09期
秦岭真正是山的部落。山是这里的主宰,它从来不作别人的陪衬。
不像汉水以南的巴山,当一山拥挤得似乎没有出路的时候,常常拐过一个山弯,眼前必定现出一大片的水田坝子。有时候我想,在巴山,山其实只是川坝的屏风而已,因了坝子温情的浸淫,近近地低下头来,站立得有些奴性了;或远远地侍立着,还是听堂小伙计的模样。巴山的大坝子出水米,因而盛产迷惑人的米酒,巴山一年四季都是米酒泡着的,所以性软。在巴山里生活久了,总会情思绵软,听多了巴山的情歌,常常会柔肠寸断。
在我的感觉中,秦岭是一阵乱斧劈成的,最小的石头也是直立着的,一向上的山峰,把天空挤窄了,于是一切的渴望便是努力地向上攀登。在秦岭,树木一律高大,越是处在谷底,越是向上生长。这就和巴山的树木有了比较:即便是在海拔最高的化龙山巅,那些原始状态的大树也只是树冠宽大而身姿矮小;秦岭的树是贴着山长的,山有多高,树便有多高。它不计较枝枝蔓蔓,简单地向上,秦岭的许多老林子,都有桅杆林立的感觉。河流不是流动的,只是垂落,一次一次地从山岬上跌落下来,秦岭的河除了慑人心魄的大潭,平静郁深,直是一路飞花,一路沸腾,往往水雾弥天,在峡谷里湿人颜面。山里的农舍,多数似乎是要嵌进山缝子里去的,远看就是山的一个加固的楔子。在秦岭,你听到的情歌与汉水以南的完全两样,它们是吼出来的,最爱你的段落,也是最恨你的腔调!仰面看天,被鹰的翅膀遮住了,低头看水,你的影子已撕成浪花。比如从沣峪口向南走,一过小秦岭,山水是南方的样子,天空湛蓝而高远,林木多样而骤密,但只要那里的人民一开腔,还是关中道上的张势,火火地爆出烟气。在江口、广货街一带,清末和民国以来,流行着上河皮影戏,走得只是北路,与陕南曲子完全抵触,动辄走箱于长安、户县,名声远播洛柞一带。问人老家何处,必答以山西大槐树。南方的气象、北地的作派,这就是秦岭,硬锵锵得叫人不敢胡思乱想。
在秦岭,沿山脚往河道那边缓缓地铺下去的,也会有梯田或坡耕地,它们与山并不分得眉目清楚,我常以为那只是山垂落下来的长衫客的大衣摆,在县志的老照片中看过这样的情形:秦岭山中的长衫客,风声紧迫地行走在古道或乡场,他们或是打家劫舍的绿林好汉,或是押盐走货的行商,或是乡下一言九鼎的头面人物,他们要么长衫盖过脚面,显出温文尔雅的一面,要么撩起大衣摆掖进腰带,一副生杀予夺的模样!只要读秦岭山中的老县志,烟火味的木板印刷册页中,多数人物是立着死的,是刀刻出来的,有名有号,是火烧出来的,至今仍然噼啪作响,好人也罢,坏人也罢,恰恰作了秦岭站立着的生动注脚。秦岭是一条长衫风起的汉子,也是绣花剪刀敢行世的刺蔓蔓的女儿,永是站立着行事。
从那些有名无名的古道上走过,多少脚板磨光亮的石板路,读出的是跋涉的气概。不要小看一个哨口、几处悬空的巨石,它记载着的必是大开大阖的血汪汪的故事。没有路的长峡,路从绝壁上凿栈而过,轻松得叫我们今天不可想象。登上秦岭大梁,向下看,只是冷冷的云雾、鹰的翅膀、旁枝稀疏的树顶,简捷的风声中,听到的是秦汉隋末以来兵马过境的呼哨,是湖广填陕西、填秦岭的野火烧地、围山狩猎的壮观。如果从偏离大道的山间小道走过,也有背枋人、皮货商人、党参贩子留下的营地,它们多数是石头垒成,至今似乎还有烟气漫出。秦岭深处四亩地上游柴家关蒲河西岸的高岩上,唐王李世民的牧马石刻高悬青天,昭示着大唐兴起于秦岭的点点滴滴。多少年过去了,屡屡灵光一现的历史,总会在秦岭山中留下点什么,那些至今还原始着的老林子知道些什么,那些从秦岭大梁上搬下山来的老人户知道些什么,被尖锐的树枝划拉得粗砺的阳光应该也知道些什么,而惟独不知道的是今天的我们。
愿意不愿意,适应不适应,我们是来过这秦岭了,我们是驻足这秦岭了。事实是,秦岭这山,不到一处稳稳的地畔叫你稳稳地歇脚,它的山是绷着劲儿地向上,据说还在长;它的树,其实是山的侧峰,亦在长。似乎竞争太强了,只有头顶那么一点天光,谁都想攀住那片星光;它的人,习惯了从这条岭走到那条岭,永远地把自己的窠砌在山上。他们把安全交
给山了,你看,这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还存在着的穴居的遗存,它们与山长在一起,成了山的心脏。即便是镇子,如果在水边,它们只是一个小小的水码头,却系不住向往山外的舟子,许多人来了,许多人走了,留下的不是生生不息的烟火,而是一个时代一个时代残破的屋场。在秦岭山中,有许多曾经荣华富贵的大户,人们称作“花房子”,那是一个个传说,谁也说不清楚它的主人是谁,它兴盛于什么时候,它是良家还是恶绅,反正现在它们湮没在荒草中,任越来越多的山外背包客感叹。
我们在试图改变着什么吗?是的,盘桓秦岭山中久了,时间使我们不可能只是做一个过
客。我的那些前辈们,把自己青春的痕迹留在了山中,他们或走了,或留下来,或带走怅惘,或留下骄傲,我们可能在他们歇过脚的山岬,与他们的气息相遇,满目青山无语,事实上我们无法对过去的一切作出评价。我和我的同僚们,至今还在秦岭山中,也许未来还会有很长日子,我们期望为秦岭做点什么,哪怕留下在秦岭的轻轻的一道痕迹,它们长成新的树木、青苔、地软、或一丛野草,当又一批人来到秦岭,他们会指着那些植物、过路的一阵风、一片深涧中的水花,说:那是我们的前辈!
秦岭长风呼啸,落日巨大,把我们久久地甩在立足不定的路上。
初入秦岭,总是会被它的秉直窒息得气喘吁吁。一道道山岭、一条条峡谷、粗大的阳光、斑驳的月亮、危机四伏的空气,都叫你不敢停下脚步。走向更多的山,仍然是山,走向更多的树,仍然是树,你只好把自己变作一棵行走的树。时间久了,在秦岭,你就会像树那样,攀着山的肩膀,生出向上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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