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陈凯歌导演的《霸王别姬》以程蝶衣和段小楼的悲欢离合为主线,呈现了中国从民国到结束半个多世纪的历史变迁,并在史诗格局之下细腻地刻画了敏感的男性情谊。程段的每一次离合都与成为小楼妻子的菊仙密切相关,如果说堞衣的人戏不分、雌雄难断代表着对京剧艺术的高度尊崇,那么菊仙的声音就是世俗生活的化身,影片中她的每一次呼唤都试图将正在入戏的小楼拉出来,从而使得菊仙与蝶衣的冲突在影片中较之其它矛盾更为突出。
[关键词]蝶衣 菊仙 呼唤
蝶衣:“不,是二十二年。”
小楼:“我们已经十年没见面了。”
蝶衣:“十一年,十一年。”
当霸王转身查看正四面楚歌的汉兵时,蝶衣缓缓地转过头,无限温婉,这一刻,霸王属于他:这一刻,段小楼完全属于他,再也不会有分离。
霸王再回头,蝶衣已轻飘为一堆美丽的衣服。
蝴蝶罗志祥不该责怪他为什么没有在中自杀,选择这一刻,才真正完满了他整个人生。
小楼重提当年让蝶衣成名的《思凡》;“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
蝶衣重复:“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
小楼:“错了,你又错了。”
蝶衣惊呆:“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
能在舞台上再度与小楼搭档,蝶衣再无所求;但男性性别意识的突然回转却让他恍惚间轰然崩溃于一生的坚守。或许小楼也同时意识到了蝶衣的性别混乱恰恰是由他这个好师兄一手造成的,所以蝶衣倒地后他先喊“蝶衣”后喊“小豆子”。
影片似乎在回应福柯的规训理论。蝶衣本是男儿身,固执地抗拒过“女娇娥”的身份。然而他有格外秀气的大眼睛,他抱住从冰天雪地里回到睡屋的小石头,他给小癞子的尸体上摆放一束鲜花,这些都在暗示他性情中天生的别样。所以,当师傅和师兄共同以暴力逼罚他成为女娇娥时,这种原本就在他体内生存的异质就被一花独放地予以扶持和鼓励,从此虞姬再世,人戏不分。
悲剧在于他不是入戏的霸王的唯一,也永远不是出戏后的小楼的唯一。菊仙这个世俗生活中的女人总是会在关键时刻把入戏的小楼呼唤出来,两人因她不断地分合。电影中菊仙对小楼的“呼唤”有很多次。
第一次,日本侵华前,菊仙脱离花满楼到戏院公开请婚。在聪明的菊仙面前,小楼一言九鼎,堪为大丈夫,并为了她与蝶衣第一次决裂。蝶衣虽当时正身着戏服,“风华绝代”,然究竟难敌火热的菊仙。小楼天性中的油滑也开始突出。
第二次,小楼不顾菊仙的劝阻惹恼日本人。菊仙请蝶衣为日本人唱戏以救小楼,口气焦虑而满含责备,“小楼打小是怎么待你的”。这种世俗报恩逻辑对视霸王为生命的蝶衣实在不入耳,所以正要冲出门口的蝶衣又重新脱衣坐下。菊仙无奈,答应救出小楼后退出。出狱后
的小楼却唾弃蝶衣,菊仙因此违背诺言并与小楼正式结婚。婚礼上的她野性十足地自己揭起红盖头,踢开尚未卷开的红地毯,并且劝服小楼不再唱戏。
第三次,师傅关爷为小楼和蝶衣分裂以致败坏京剧痛打二人。菊仙穿戴一新前来阻止。但此时小楼和蝶衣正共同沉浸在以挨打为乐的情境中,这样的情境充满了对京剧的尊崇和珍爱,充满了对二人往昔甜蜜时光的留恋。所以小楼打了菊仙,没有出戏,这也是唯一的一次。
第四次,抗日结束后,小楼与蝶衣再度联手,此时蝶衣却因曾为日本人唱戏而被定为汉奸。小楼为保护蝶衣遭到国民党兵的围攻,身怀六甲的菊仙呼喊小楼并拼死维护他,却因此导致唯一的孩子流产。小楼与蝶衣因此再次决裂。
第五次,解放后,蝶衣坚持京戏应无声不歌,无动不舞,现代戏没有行头不能叫戏,布景太实,没有情境。年轻人愤怒,应该歌颂劳动人民,不应总唱英雄美人。小楼被要求表态,菊仙于此时把小楼呼唤出来,以送伞暗示小楼:小楼随后声称只要用西皮二黄唱戏就是京戏。他和经纪人那坤都已经适时而变,只有程蝶衣死守从一而终。
第六次,蝶衣因立场落后,被年轻积极的小四替下舞台。小楼霸气冲冲要罢演,蝶衣挽着小楼快步走出化妆间,满脸难得的神采,这才是他的霸王。菊仙却在此时再次呼唤“小楼”。最后,霸王的行头从人末尾依次传递,传到菊仙手里后蝶衣主动接过,亲自给霸王带上。听到台上“来也”的霸王声,菊仙谢天谢地:蝶衣则绝世孤独,他掀掉菊仙给他披上的衣服,对着早已中年的菊仙轻声说“多谢菊仙小”,充满了鄙视、厌恶和仇恨。
第七次,中小楼被批。在逐渐升级的责打中,小楼从回避实质地揭发蝶衣不分阶级地唱戏,是戏疯子戏迷戏痴,再到揭发他给日本人唱堂会(正是为了救小楼),最后揭发他与袁四爷的不正当关系。菊仙,比急又震惊,看到蝶衣送给小楼的宝剑被投入火中她跑去抢出,被揪住。蝶衣则始终侧歪着头,正心痛肠断时,他看到了被揪住的菊仙。他没怎么注意她如何抢剑,他只知道她是潘金莲,因为有了她,他和小楼的生活从此改变了。丧失理智中他揭发菊仙以往的身份(他只是骂小楼天良丧尽,因为他贴上菊仙后丧失了霸气),而小楼竟也否定了自己的爱,高喊要跟她划清界线。其油滑在此刻彻底转为懦弱和自私。绝望的菊仙穿着红嫁服上吊自杀,纪念那个天不怕地不怕国民党和日本鬼子都不怕的段小楼。这是菊仙唯一的一次入戏,而曾经入戏的两位却都出境了。
菊仙在死前曾去蝶衣还剑,因为小楼已远不能担当霸王的气概。她衣领不整,对这个一贯整齐时尚的女人来说,这暗示着她生的意志的消退。也许在菊仙眼里,程蝶衣自始至终都是一个怪物,但她毕竟曾给遭唾弃的他擦过小楼留下的唾液。毕竟曾给疯狂戒的他以母亲般的温暖,毕竟她最后宽容了蝶衣对她的仇恨和鄙视。
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不管霸王是另有所爱,还是他丢失了原先身上所特有的东西。批斗前蝶衣给小楼勾眉,小楼眉眼四望,蝶衣却无所畏惧。或许虞姬最终自刎也是因为她看到了项羽身上霸气的失落?
1937年以后蝶衣逐渐成为激进学生眼中的另类,作为一种不男不女双性同体的怪异存在,他在此之前与京剧相伴的辉煌已经一去不复返。可是如果他生活在远古,“有车邻邻,有马白颠。未见君子,寺人之令。阪有漆,隰有栗。既见君子,并坐鼓瑟。今者不乐,逝者其耋。阪有桑,隰有杨。既见君子,并坐鼓簧。今者不乐,逝者其亡”(《诗经·秦风·车邻》)。他将作为乐官与尊贵的君臣相与,君会劝他,失今不乐渐至耄耋,而耄耋将亡;他将作为隆重礼仪音乐的创作者、表演者,作为超脱于男女性别对立之上的双性同体之神而受到尊崇。这一点,在袁四爷为蝶衣表演虞姬已臻于人戏不分雌雄难断的化境而震惊中隐约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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