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作伴好还乡
1
冷月梅六十上下,丈夫死了,她就从黑龙江出来,投奔凤城的哥哥,哥哥对她倒是不错,可嫂子就另当别论了,于是她就在家政公司挂了名,心想这年纪也干不了别的,做个保姆倒可以糊口,可将近一个月了,竟没生意。陈朗打来电话时,老板看了看坐在角落里,面黝黑的冷月梅。
“哎,瘫子,伺候吗?”
她抬眼,眼是黑漆漆的,浓郁的眉毛覆盖着深且宽的眉弓。冷月梅怎么也想不到,一个住在大连的瘫子会从凤城雇保姆,更让她没想到的是,来接她的出租车,竟然把她拉到了一家中医诊所门口。
明月楼李嘉诚冷月梅拎着行李站在路边,大连的风吹着她,她从没出过远门,这次来投奔凤城的哥哥已经是个壮举,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同意来大连,不过既然是逃命,去哪儿也就无所谓了。
2
陈朗坐在窗前,看风把叶子扯下来,往四面八方乱抛。一个女人站在树底下,深灰的半袖被风掀起来,露出一截滚圆的腰,女人蜻蜓点水的目光从他所在的窗前瞟过。陈朗用手指叩了叩桌子,桌上的小念佛机,一声一句地数着天机。
冷月梅走进来,诊所里人不多,她很快注意到坐轮椅的陈朗,他三十多岁,脸恍白,下巴先于别的五官伸出来,兜在脸盘子下面,一双小圆眼中,黑眼珠是薄薄的一撇,在暗淡的光线里空荡荡的。
冷月梅走过来,说:“你就是陈朗?”陈朗点头,他细长的袖子把手遮了半截,只露出两根弯曲的指头和透明的指甲芽。冷月梅盯着那台小小的、枣红的念佛机,陈朗的指甲就融在了一团金边里,也是那么小小的,却有些逼人。
穿白衫的护士来喊陈朗了,冷月梅问护士:“你们做手术吗?”护
士愣住,说:“我们只做针灸推拿,不动手术。”冷月梅这才缓过神似的吐了口气。她对医院的恐惧像深入骨髓的一根刺,她的丈夫孙贵金就是被医院折磨死的,临死也没闭上眼。想到这,冷月梅打了个寒战,走廊里的阴影覆盖上来,遮住她的额头,她摸了摸腮上的汗。
陈朗哼了下鼻子:“冷。”冷月梅说:“别叫,叫阿姨。”陈朗看了看她,说:“无所谓。”冷月梅说:“你怎么会从凤城雇保姆?”陈朗说:“我是凤城人,在这治病。”他说话前总要骡马似的打个鼻突儿,也不知是习惯还是鼻子里堵了东西。冷月梅心说,治病是个奢侈的事,在外地治病就更奢侈。她正想着,陈朗忽然说话了:“把我推进去。”冷月梅下意识地站起来,为了掩饰慌张,她故意咳嗽了两声,又朝墙角的痰盂啐了一口,然后才慢悠悠地捞起轮椅把手,把他推到针灸室门口。
护士跑来开门,冷月梅刚抬头,一个赤裸的男人就从里面扑出来,他秃着脑袋,受难者般敞开红鲜鲜的四肢,活脱脱就是一刀下去,切割出的人体截面。冷月梅吓得后退一步,是孙贵金吗?她握轮椅的手直哆嗦。就在这时,一只小小的,僵硬的手抓住了她。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陈朗的手,他说:“不过是一张挂图。”那是只苍白且长满了皴的婴儿般的小手。冷月梅从惊吓中回过神,一口气屏成核,卡在嗓子里,她盯着那只小手,猛地想吐。护士从外面伸头进来,问:“是不是中暑了?外面凉快。”
冷月梅赶紧跟了出去,两人就着铁椅子坐下,长出了一口气。护士看看她:“晕针?”冷月梅点头。护士笑了:“很多家属都晕针。”冷月梅说:“我不是家属。”护士说:“也差不多。”冷月梅有点较真:“我明天就不干了,这活儿我干不了。”护士一愣:“你嫌他是瘫子?”冷月梅没说话。护士把她拉一拉,低声说:“他二十岁出车祸瘫痪,这都十年了,你知道谁在资助他吗?是香港首富李嘉诚!”说着,她朝针灸室紧闭的门努努嘴:“你可别不信啊。”冷月梅张着嘴巴,一时回不过神来。
冷月梅忽然想起自己四肢健全的儿子,他拼命地干活也还不上房贷,可这瘫子坐在家里就有人给他钱花。她说:“李嘉诚是什么人,说
联系就能联系上?”护士一撇嘴:“有残联啊!他现在的资助人是北大医学部的老教授,这人是我们张大夫的老师,不然白给治啊。”冷月梅心里一惊,原来陈朗针灸是不用花钱的!她环顾四周,陈朗是她见过
、唯一来了医院,却仍旧有尊严、有面子的人。
有人喊护士,她起来走了。冷月梅默默坐着,阳光在头顶上游动,烧艾草的烟气从针灸室的门缝里渗出来,一缕一缕织成网,把她包进去。
3
陈朗的房子在一个很老的小区,二楼垂下的牽牛花埋住楼口,这花是攀着电线爬过来的,时日久了,织了厚厚的一层,许是爬得过猛,耽误了开花,只有零星几朵紫花,开得浅浅淡淡。陈朗指着一楼铁锈的门:“就这儿。”
冷月梅推着陈朗进来,一抬眼,就把屋子瞧了个通透,没有隔断,除了灶台就只有沙发和一张床,便越发显出床的大,和屋子的小而空。电线像枯槁的血管,埋伏在墙壁和角落里,伸向电饭锅、电水壶和床上的一台笔记本电脑。冷月梅说:“没有电视?”陈朗抬头看看她,指了指笔记本:“哼,我不看电视。”
难道陈朗真的有保姆吗?冷月梅又想起他手背上的皴。窗外的牵牛花在微风里摇荡,麻雀落下来,又飞走。陈朗袖子里的佛号忽然停了,他拉下两片眼皮,从轮椅旁的挂袋里掏出个装着黄液体的塑料袋。“哦,尿袋满了。”他自言自语。冷月梅惊讶地看着他,良久才挓挲着手指,把尿袋拿出去倒了。
陈朗并没有摆弄电脑,天刚黑他就躺下了,冷月梅关了灯,耳朵里却隐约有人语,老人附在墙根说话,
小孩一深一浅地追逐,楼里仍旧飘浮着各家炉灶的香气,旖旎的夜才刚开始,陈朗的屋子却好似一座新坟,张着大口,就等着把她葬进去。冷月梅伸头去看陈朗,他扁平的身子烙饼似的摊在床上,呼吸很轻,几乎听不见。
月光照进来,和着别家的灯光,像掺了油的水,在光溜溜的墙壁和地板上流动,冷月梅的眼皮被这水弄得黏糊糊,她打了个哈欠,把
头埋进枕头里。这一晚,冷月梅没有梦见孙贵金,她在睡梦里想,这就算逃出来了吧,算是吧……
冷月梅再睁开眼,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八点多了,陈朗躺在床上瞪她,冷月梅跳起来说:“晚了,晚了,今天还去扎针吗?”陈朗皱着眉头:“哼,我一周只去一次。”他的小黑眼睛瞪人时底气十足,他说:“你会腌咸菜吧?”冷月梅说:“会。”陈朗从枕头底下掏出一个铁皮盒,拿出二十块钱,说:“豇豆,就要豇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