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来源:《现代语文(教学研究)》2016年第01期
周朴园和鲁侍萍三十年后意外相逢的场面是戏剧《雷雨》中的经典,周朴园“忽然地(鲁侍萍)投水死了”和鲁侍萍“忽然周少爷不要了她”,两句台词中“忽然”两字的重复运用,很好的阐释了戏剧语言的动作性特征。一方面,它表达了人物自身的心理活动,用个性化的语言让读者看到人物说话时外在的神态、举止、动作。同时也展示人物丰富、复杂、隐秘的内心世界。更重要的是,这动作性的语言充满针对性,也能触动、刺激说话对方,促使言说双方产生相应的语言和动作。由此,说话双方相互作用,相互促进,形成情感撞击的漩涡,推动戏剧情节向前曲折发展,形成一个完整的情绪链,显示出人性的丰富性和命运的悲剧性。
在“忽然投水死了”这句台词之前,鲁侍萍似曾相识的关窗动作,以及熟悉的无锡口音,引发了周朴园的探问。两人的话题围绕“三十年前,在无锡有一件很出名的事情”而展开,此刻鲁已经认出了周,而周没有认出鲁,一个在明处,一个在暗处。这样的剧情设计本身就充满了戏
剧的张力。其中鲁多次提起三十年前的往事,比如用“也许记得”,“说不定也许记得”,“无锡那边我还有认识的人,总还可以的”等语言不断的暗示,体现了鲁侍萍作为说话者鲜明的针对性,企图揭开、捅穿、逼迫当事人内心的纠结,使周处于自供、自招的境地,以至于当提到姓“梅”的小这个细节时,周的回答是出乎意料的,称这梅家的“年轻的小”,“很贤惠”,“很规矩”,然而,“有一天夜里,忽然投水死了”。
注意这里周朴园的台词,“很年轻,很贤惠,很规矩”。这三个词语极力美化心中逝去的女子,似乎让世人明白,这样的女子无论怎样也不会投水自杀。如果这里直接说“有一天夜里,投水死了”可以吗?用“忽然”这个词时,周的心理是处于什么目地,何种考虑?很明显,周把这些毫无逻辑的词语放在一起,用“忽然”引出惨事,是在有意识、积极的暗示,这个女子的投水自杀是她梅侍萍自己的事,周朴园想方设法、有意回避自己的责任和道德上的罪恶感,甚至有意识地撇清这个女子的死亡和自己的关系。但周明明知道这个事件的原因,为何不想说,其中有一个重要的因素是,这件往事刺痛了他内心深处,毕竟当时的周少爷和侍女梅侍萍恋爱过、并且生下孩子,这并不为当时社会所认同。更何况现在的周有名望,有地位,他认为自己是家庭中完美无缺的大人物,自身也认为这是“不堪回首”的事。但“周对鲁的怀念是有真心的一面”,这一点曹禺也是认同的。而此刻出现的鲁侍萍仅仅是陌生的知情人,
且在年龄上也跟周相仿,与事件人毫不相关,他们之间交谈是少顾忌的,是自然的。通过“忽然”这个常用而简单的词语,我们可以窥探出周言说时遮遮掩掩、吞吞吐吐的神态。他理智上想极力回避曾经的惨事,而情感上又想深入了解,他始终处在“问还是不问”的矛盾和彷徨之中,造成语言上的互不联系、缺少逻辑性,这里的“忽然”交织着温情、道德、内疚、残忍、冷漠这样丰富的情感和人性的复杂性。
戏剧语言的动作性是“要在戏剧冲突的动作线上,而不是游离在戏剧冲突的动作线之外的语言”,“要作为剧情发展线上的动作的组成部分的语言,才有戏剧语言所要求的动作性,是推动剧情各种对立人物的贯串动作的冲突发展的语言。”(王世德)动作性语言容易让对话双方相互影响,相互作用,产生所谓“行动的发展从一个方向转至相反的方向”的“突转”。很明显,周朴园的这段忽隐忽现,闪烁其词的言语对引发、刺激交谈的对方鲁妈有一定作用。梅小“忽然投水死了”,这样轻描淡写的有意推脱的叙述,尽管掺杂着一丝怀念和温情,必然促使鲁妈作出相应的反应,她把周朴园言语中省略的重要信息做了补充,而这些补充的内容和周的自我呈现的内容恰恰是针锋相对。鲁侍萍否定了自己小的身份,“不贤惠,也不规矩,不清白”,其中“不规矩”出现了两次。我们读者总感疑惑的是鲁侍萍为何这样残酷的贬低自己。其实真正的原因还在“忽然投水死了”中的“忽然”两字的引爆,既然周说得如此轻巧,意
图推卸,鲁侍萍就展现细节,暗藏机锋,语带嘲讽,使其原形毕露,不仅揭露了周朴园感情的虚伪和无耻,也表现了她痛苦和懊悔的内心。在“忽然周少爷不要她了”这句话出现前,鲁侍萍借话说话,言语中补充的内容更加明确,提及梅小和周公馆的少爷谈恋爱,“生下了两个儿子,才三天”,诸如此类的隐秘的细节。尤其是在“大年三十”,原本团圆喜庆的日子里,“忽然周少爷不要了他”,以此形成了强烈的落差和悲剧感。这里的“忽然”显然是照应周的“忽然”,以其之矛,攻其之盾。原来梅侍萍“忽然投水死了”的原因,就是“周少爷忽然不要他”了。当然,侍萍知道周朴园“忽然不要她”的直接原因是“为了要赶紧娶那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当一个纯情少女将青春献给了自己所爱的人时,换来的却是对方的这样的一次无情的“忽然”抛弃,令人唏嘘。我们可以看出,人物台词的针对性几度起落,平静之下隐藏着激流,戏剧语言的动作性得到完美的显露。当然,“忽然”两字也隐含着鲁侍萍对自己的悔恨,对社会的认识不清。如果说周的“忽然”或许为了防御和推卸,而鲁的“忽然”就是为了进攻和揭露。这些充满动作性的台词始终在围绕三十年的惨事和当事人,作为剧情发展线上的动作的组成部分,更好的表现矛盾冲突,及时推动事件发展,有力吸引人们的注意,紧紧扣动读者的心弦,同时很自然深刻的揭示出人物的性格的复杂性。
在两个“忽然”的推动下,周朴园最终惊恐的发现站在面前的老太太就是三十年前的梅侍
萍。与两个“忽然”关联的是出现鲁侍萍说“命很苦”,“命,不公平的命指使我来的”这样关键的语句。什么是“不公平的苦命”,显而易见,是“忽然投水死了”,“忽然被人抛弃”的凄惨结局,透露出命运的残忍、无常和不可捉摸。而今,鲁侍萍一次又一次悲愤地控诉自己的“命”,把它归为天意,归为命运,这体现为一种宿命论思想。正如曹禺在《雷雨》的序言说:“那就是古希腊的戏剧里面所提到的命运。每个人都在挣扎,在按照自己的意志在挣扎,但努力的结果都跟他的意志相反。”如果我们把两个“忽然”和鲁侍萍关于“命”的控诉联系起来,便会真正的体会理解所谓“动作性语言”就是体现在“情节的行进”(导演谢铁骊)的论断。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动作性语言是人物行动过程中的语言,使内心活动化为语言,同时也隐含着未来行动的语言,在语言中包含着情节的行进。情深深雨蒙蒙翻拍
总之,通过对两个“忽然”包含内容的深入解读,我们认识到戏剧语言的动作性是契合人物的性格冲突,展现人物对冲突的态度与反应,而且强有力的冲击对方的心灵,促使对方采取新的行动以更积极的言语投入冲突,进而推动人物、情节的发展,使戏剧充满吸引力。
(竺荷萍 ;浙江绍兴上虞区丰惠中学 ;312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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