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头”文学与“场上”表演
—重论《雷雨》的序幕尾声
首都师范大学学报编辑部刘艳
自曹禺的《雷雨》问世以来,其序幕和尾声一直备受争议,并由此产生了大量的研究文章"翻阅梳理此类论文,有一个现象不能不提及,那就是它们多是围绕该剧的创作主旨及意蕴来探讨问题,忽略、淡化甚至混淆了“案头”文学和“场上”表演的差异"而对于《雷雨》的序幕和尾声,从“案头”的角度考量与从“场上”的角度考量,得出的结论显然是不同的。
一般来说,戏剧创作不外体现为三种形态:一是专供读者阅读的“案头本”,二是只用于上演的“场上本”,三是既可阅读也能上演的作品。在中外戏剧史上,经典或杰作大都兼具“案头”和“场上”两方面特征。那么,曹禺的《雷雨》究竟属于哪一类呢?
1980年,针对香港学者刘绍铭有关《雷雨》等剧以“长度知名”的发问,曹禺作了如是:
以前的剧本,是写来给人家“读”的。现在是写来给人家“看”的(演出)。①如果仅仅依据曹禺的上述言辞,
似易得出《雷雨》是专为“案头”而作的结论。然而,该剧长达七十余年的演出盛况,并不支持这一逻辑推理。为什么曹禺会以剧本“是写来给人家'读'的”回应刘绍铭以“长度知名”的发问?这或许与早先刘绍铭撰写博士论文时批评曹禺剧作有关。为了说明问题,不妨照录刘绍铭访谈曹禺时的一番表态:我首先向曹禺招供,如果我今天重写《曹禺论》,我对他剧作的评价,会高许多。我对《雷雨》和《日出》二剧批评得极不客气,理由不外是那时我刚念完比较文学的课程,眼中尽是希腊悲剧以来的西方戏剧大师。而把曹禺作品与易卜生、契诃夫和奥尼尔等人,平放开来看,那曹禺自然吃亏些。②
刘绍铭用“极不客气”一词来描述当年对《雷雨》和《日出》二剧的批评,其背后隐含的因熟谙易卜生、契诃夫和奥尼尔等西方剧作家而产生的优越感显而易见。作为比较文学专业的留美博士,刘绍铭所直接承受的西洋文学教育,使他对曹禺及其剧作抱有一种居高临下的话语强势。面对这种话语强势,曹禺自然“十分被动”,“有些急了”,反
①刘(铭《君自故乡来—
—曹禺会见记》,《曹禺研究专集》(上册),海峡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第394页。
②同上。
■南大戏剧论丛(第八辑)
映在言语上,就可能词不达意"①
相比之下,倒是曹禺的自述以及与朋友的谈话更符合实际。1936年,曹禺为《雷雨》作序时谈道:
写《雷雨》的时候,我没有戏会有人排演,但是为着读者的方便,我用篇幅释述每个人物的性格。②
1979年,曹禺在《简谈〈雷雨〉》一文中,对1936年的说法略有修正:
巴金对我说过:“《雷雨》是不但可以演,也可。”他的这句话是说出本意的。我写这个戏确实不但想着看戏众,也是想着看不到演出。③
1982年,曹禺约见田本相,重提这个话题:
写戏时,有个,演出自然是好的,但是如果不准备演,也能叫人读”也就是说,我写本,能读也能演。④
对于曹禺将自己的剧作归入“能读也”之列,还可以从观众和那里寻到旁证。1937年,黎烈文发表剧评称,亏了《雷雨》,《才相信中国确乎有了,近代剧.可以在巴黎最漂亮的出的'近代剧⑤。1947年,唐強撰文道:“万家生的剧本各个有各个的特点,各个有各个的、安排、写法、剧情,都不一样,而每一剧本都使人不厌。”⑥
当然,梳理清楚“能读也”的说法,并不意味着讨论的结束。尚需进一步追问的是,曹禺所努力的“能读也”的创作境界,除了彼此之间有和睦相处的一面外,是否也无可在着对立与矛盾?
就而言,剧作家要同时兼顾“案头”和“场上”,就相当”刘再复在研究曹禺剧作指出,曹禺当年写《雷雨》很明显照顾和演出的,“作为的剧本,长度不是问题;可是作为的出本,《雷雨》是长了一点”⑦。的确,出于“为着的”,篇幅之于《雷雨》的创作,几乎不在曹禺的范围:“我用了很多的述每个人物的”⑧,“以有人写那么长的提示,我是想多写点,主要也是增加剧本的文学彩,使深入的了解人物”⑨。而所谓
①事实上,这种话语强势不惟刘(铭有,在哥伦比亚大学教授夏志清的发问中同样能感受到。1980年,
哥伦大交流邀访问,期间,由夏志清主持座谈会,据他描述:“我有时发问,
情深深雨蒙蒙翻拍
非常不客气。”参见吴0《受礼遇子——曹禺在纽约》,《戏》2006年第6期”
②《〈雷雨〉序》,田本相、主编《曹禺全集》(第1卷),花山文艺出1996年版,第12页”
③《简谈〈雷雨〉》,《究专集》(上册),海峡文艺出1985年版,第81页”
④田本相、《曹禺访谈录》,三联书A香港有2000年版,第110页”
⑤黎烈文《大》,《《究资料》(下册),中国戏剧出1991年版,第717页”
⑥4《〈原野〉重演》,《究资料》(下册),中国戏剧出1991年版,第893页”
⑦、林岗《罪与文学》,中信出2011年版,第403页”
⑧《〈雷雨〉序》,田本相、主编《曹禺全集》(第1卷),花山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12页”
⑨田本相、《曹禺访谈录》,三联书A香港有2000年版,第110页”
“案头”文学与“场上”表演
“增加剧本的文学”,说白了,就是运用的技法来描、刻画人物"
以《雷雨》的人物描述为例,每个形象都可谓,其细腻与真正的小说相媲美,请看周萍的出场:
他约莫二十八九,颜苍白,……面目清秀,甚至于可以说美,但不是一看就醉男子,……他的唇角松弛地垂下来。一点疲他眸子发呆,叫
他不能,也不能有规律地件事。然而他明白他在改,不,不如说他在悔,永远地在去由直觉铸成;因为当着个冲时,他的热情,他望,整个如潮水似地冲,淹没了他。他一星星的理智,只是枯在漩涡里,他
昏迷似地做出为不
然地一个大错跟着一个更大。所以他是有道德观念的,有情,但同时又是渴望着生活,是个有肉。①
不妨对比法国家司汤达在《红与黑》中对主人公于连的描述:
他是一个十八岁到十九岁年,表面看来,文弱,清秀,面貌不同寻常。他的鼻子好像鹰嘴,两眼又大又黑。在宁时候,眼中射出火一般,又好像熟思和探子,但是在一转瞬间,他睛又流露出可仇表情。他是的,垂低,只看儿额头,在他生气的时候,更显得他有的是坏性情。……他长匀称材感,与其说是活力,不如说是轻盈。
果不加以体裁类别的,谁“戏剧”的周萍和“小说”的于连区别开来?
不仅《雷雨》的提示体现了②,剧中最富戏剧性的人物对话和动作,也由于其娓娓道来,令人一般。至于它的序幕和尾声,若没有思维的介入,布局。因为无论是的巴尔扎克式描写,还是节奏徐缓的情节展开手法,都大大偏离了传统戏剧的法则,用作者的:“这是个冒险的尝试。"③
总之,小说思维的助力,确实让《雷雨》产生了引人入胜的艺术效果,尤其是剧作家“冒险的尝试”的序幕和尾声,由于用意在“把一综复杂的罪恶推间辽远的处所”,造成“欣赏的”,更提升了作品整体的文学"曹禺自己所言,是可以“做一看,一”的。④不,在翻阅这样的剧本,自然能获不同于剧场的另一种审"
而且,因为是“读”,作品的“繁长”(曹禺语)不是问题,“戏写得啰嗦”(曹禺语)也同样无碍。
不过,当我们对《雷雨》的文学大加赞赏的时候,须存有一个基本共识,即这种
①曹禺《雷雨》,田本相、刘一军主编《曹禺全集》(第1卷),花山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58—59页。
—戏个性解读》一②小说化,朱寿桐在《风范—
文中有专门分析。见邹红主编《《究:1979—2009》,吉林文史出2010年版。
③《〈雷雨〉序》,田本相、主编《曹禺全集》(第1卷),花山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14页。
④同上。
南大戏剧论丛(第八辑)
赞赏是在“案头”观照的前提之下的。否则,就致批评的错位!的是“案头”,论的却是“场上”。遗憾的是,在《雷雨》的研究中,我们普遍看到的却正是后一种情形。而这一种情形,又以对序幕和尾声的最为典型。
首先把“案头”文学与“场上”表演相的,恰恰是剧作家曹禺本人。
1935年,根据《雷雨》改编而成的版在日本东京公演。与原作相比,舞台版《雷雨》的最大不同,是删去了序幕与尾声。对这一,导演吴天、杜宣给曹禺写信解释:“为着太长的缘故”,“真是不得已的事情”。曹禺则回信明确宣称:
写的是诗,一首叙事诗……这诗不是美丽的,但是给读诗个不断感觉。……在幻想不能叫实众时候……
不能不推溯这件事,推,推到非常辽远的时候,叫观众如听神话似的,听似看个剧,所不用尾声。①
这里!去序幕与尾声强调的是“不”,剧作家幕与尾声强调的也是“不得已”。从“场上”的角度考量,这两个“不得已”中,哪一个理由更充分?
提到,曹禺创作《雷雨》时,“不但想着看戏的观众”,还“想着看不出的读”,故并未剧的。据,阅读本《雷雨》纟万字,等于一的容量。其全版,得五六完。而按“场上”要求,演出间以以内为宜。不然的话,即便是的好戏,也会使观众陷入审美疲劳。所以,早在古希期,亚里士多德就认为表演“不为便于观众看戏所许可的时间……必须观众的,因为观众在看了钟头后就开戏场,为了饮食睡眠等等人生”②。1940年,曹禺在《编剧术》一文中,同及这个问题:一个写戏的人……还要顾到“时间”……的限制,观众普通只能忍耐两个半钟头到三个钟头,要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创造人生,而有真物,具有起承转合时间不能不经济。③
可见,《雷雨》的演出,删减是必然的。曹禺自己也坦言:“《雷雨》这个剧本太长,需大大。”④问题是,删什么!。无疑,曹禺是不去幕和尾声的。在《〈雷雨〉序》中,他一认“演出'序幕'和'尾声'实际上有个最大的困难,那是《雷雨》的。《雷雨》确实用时间太多,删了首尾!余”;另一方
①曹禺《〈雷雨〉的写作纟《杂文%日本)第1卷2号,1935年7C。
②《亚里士多德〈诗学〉的诠}纟,波主编《西方剧论选:从诗学到美学纟《匕京广播学t出版社2003
年!71"
③《究专集%上册),海峡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第44页。
④《关于〈雷雨〉在苏联上演的通信纟《戏》1958年第9期。
“案头”文学与“场上”表演
又不惜文字阐释“不”写“首尾”的意图“是看戏的人们回家,带着一种哀静的心情。……而不是惶惑的,恐怖的,回念着《雷雨》像一场噩梦,死亡,惨一支钳似人的,喘不出一口气来”。①“为着演出'序幕'和'尾声曹禺寄希望于径:第一径,“在那四幕里删一下”,然而他“思索许久,毫无,终于废然地搁下笔”。第二个途径,盼有“一位好的导演用番功夫来解决”,但直至他去世,这样的“导演”也未出现"径,“期待着好的”,
能依“自己的情趣来删节《雷》,把它认真”。②1936年,“机会”来了,中华剧艺社在南京演出《雷雨》,曹禺亲自担。可是,这次的演出,依旧不见被曹禺视为不可的“首尾”。③
幕和尾声的“不”,原因就在于它们于“案头”阅读而不宜表演于“场”,套用张庚评论《日出》的话:“对于读的人,可以有绝大的形的力量,但对于舞作人,特别是导演,却成了桎梏。”④关于这一点,《雷雨》的欧阳予倩体会更深:
先生的确是剧坛忽然蹦出来的天才者,大家欢喜演他的戏,我也欢喜导演他的戏,可是他写的两个戏都是篇幅特别长,我在时候,总是就可能围加以剪裁”在时候,我以为一个字不减才好,在为着看起精炼格外能集众的精神起见,稍微节减一下颇为必要。《雷雨》除删去尾声还节减 些对话,收场的地方也有,四幕戏还演小时.呢。
《日出》比《雷雨》更长,四幕戏占了十二万字,按规矩演总要五小时时间才能完,好戏固然不怕长,可是太长不但观众疲劳,戏馆也不许可,倘若一天演日夜两场,那就会感到困难。⑤
饶有意味的是,曹禺并未因自己排不出序幕和尾声而必须幕和尾声的看法。1936年,他在《〈日出〉跋沖,仍一如既人的主张:
①曹禺《〈雷雨〉序》,田本相、刘一军主编《曹禺全集》(第1卷),花山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13—14页”
②同上,第15页”
③有论者据1936年“南京演出物表列有、弟弟、教堂、尼姑、姑ff甲、姑ffg等扮演名单”,便
—从周朴演出看断是一次包含'尾声的完整演出”,见陈希《人性性之拷问—
〈雷雨5超现实本意》,《文艺爭鸣》2011年3月号”为缺乏说服力,理由有二:1.凡史料应标注,特别是''翻案”性的史料,确出处,而该论据缺此项;2.东京首演缺序幕和尾声之直令耿耿于怀,以至在各种场合都不忘表达其惋不满,若1936年亲演了《雷F》的完整版,应在其后的文章和谈有所提及,但他在各种场合对此事皆没有只言片语,这不合常理”可能的解释是,1936年在南京导演《雷雨》时,的确试图O尾声''认真地搬上舞台”,因此起初的''人物表列有、弟弟、教堂、尼姑、姑ff甲、姑ffg演名单”,但他''想在幕里下,然而思,毫,终于废然地搁下笔”一样,最终也排演的困难”
④张庚《读〈日出〉》,王兴平、刘思久、陆文璧编《《究专集》(下册),海峡文艺出1985年版,第
13—14”
⑤欧阳予倩《导演的意见》,田本相、胡叔和编《曹禺研究专集》(下册),中国戏剧出版社1991年版,第
705—7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