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诗词中的捣衣意象探析
  阮嘉雯
【摘要】自六朝以来,捣衣的意象在文人的笔下广泛运用,而这一意象在唐朝时期的文坛上,尤其兴盛。捣衣作为古代的一种服饰民俗,作为古代诗词中的一种社会意象,在特定的历史时期,表达了家中女子对经年不归的远征男子的思念之情,表达了游子长期漂泊在外,居无定处的思妻怀乡之情,表达了对战争长年不休的厌恶之感,也蕴含了文人对生命的思考。
【关键词】捣衣;思妇;怀乡;厌战;悲秋
    捣衣作为一种服饰民俗,自六朝以来,成为了古代诗词中不可缺少的一种社会意象。特定的社会环境,赋予了捣衣不一样的审美意蕴。在战争年代,无论是六朝还是唐朝,夫妻分隔两地是在所难免的,妻子独守家中,丈夫游离在外。因此,捣衣的动作,成为了家妇思念远征丈夫的固定模式;捣衣的声音,也深深触动了漂泊在外的游子征人的思乡情怀,表达着他们对于家中妻子乡人的眷恋及常年战乱的厌恶与痛恨。而捣衣又多与秋夜相生,在秋夜的渲染之下,其中的悲伤感慨表现得淋漓尽致。“鸣环曳履出长廊,为君秋夜捣衣裳(王勃《杂曲歌辞•秋夜长》
)”、“夜梦还京北,乡心恨捣衣(李颀《送钱子入京》)”、“厌向殊乡久离别,秋来愁听捣衣声(屈同仙《燕歌行》)”,唐代的诗人总能以一种文人的敏感,把捣衣这个社会意象背后潜在的痛与惆怅写得如此的撕心裂肺,扣人心弦。同时,在冷寂的秋天,声声捣衣砧响,也引起了不少文人的悲秋之感,诉说着他们对生命的思考。
一、捣衣的含义及其文化意蕴的来源
捣衣是一种古代服饰民俗,即妇女把织好的布帛,铺在平滑的砧板上,用木棒敲平,以求柔软熨贴,好裁制衣服。明代杨慎在《丹铅总录》 一书里,曾有这样记载:“古人捣衣,两女子对立执一柞,如春米然。尝见六朝人画《捣衣图》,其制如此。”可以知道,捣衣是两个女子协作才能完成的劳动。显然,捣衣不同于洗衣,洗衣并不需要两个人合力完成,同时洗衣的目的也并不在于把衣服捶松平整,而在于把衣服漂洗干净而已。因为捣衣不同于洗衣,所以捣衣不须到河边进行,只须在家中便能完成,且一般在夜晚进行。如杨慎在《丹铅总录》所指的捣衣,可见其是一项颇为辛苦的工作,也可从“用尽闺中力,军听空外音(杜甫《捣衣》)”“妇姑相对神力生,双揎白腕调杵声(王建《捣衣曲》)”这些唐诗当中得到确认。
捣衣为什么能成为唐朝“思妇”主题下最常见的意象呢?可以从捣衣的目的进行深究。《文选》
五臣注曰:“妇人捣帛裁衣,将以寄远也。”《乐府诗集》注曰:“盖言捣素裁衣,缄封寄远也。”捣衣是秋季裁制寒衣前的一道工序,是妇人为他乡的游子或征夫做寒衣作准备。在唐朝当时,又仿效了西魏大统年间创立的“府兵制”,这一兵制的一大特点在于:应征人员的衣服和武器俱得自备。这一特点可以在《木兰辞》中得到体现:“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翰,南市买髻头,北市买长鞭。”征人之妻,不仅要受到捣衣这一沉重劳活的折磨,更要承受自己的丈夫长年征战在外,音讯全无的情感煎熬,当中的牵肠挂肚往往在捣衣这个动作的简单重复中流露出来,思妇的形象便油然而生。这捣衣的动作,饱含着多少思妇对丈夫的关心、期待与担心。
捣衣这个意象被广泛运用最早的朝代不是唐代,而要追溯到六朝时期。而六朝时期又不是捣衣这个意象的始发源时期,捣衣这个词最早出现于文坛的可见诸与西汉的班婕妤的《捣素赋》。六朝时期则是捣衣这个意象在文坛上的初盛期。南朝宋时的谢惠连的《捣衣》诗曰:“白露滋园菊,秋风落庭槐……檐高砧响发,楹长柞声哀。微芳起两袖,轻寒染双题。纵素既已成,君子行未归,裁用苛中刀,缝为万里衣。”可见在六朝那个征战连连的时代,捣衣已经成为了征妇思念远方征夫的一个寄托,其中的伤感于惆怅在那“两袖”的起收间,在那隐约的香气的朦胧里表露无遗。在六朝人的民歌里,也以捣衣表现思妇的深情:“佳人理塞服,万结砧柞劳(吴歌《子夜四时歌》)”、“忆郎须寒衣,乘月捣白素(吴歌《秋歌十八首》)”,
在俗白的民歌里寄托了无尽深意。
二、捣衣与秋夜、砧声相伴相生
捣衣,是用木棒把布帛敲平,捣衣时,难免会发出声响,而这些声响我们称之为砧声。纵观唐代的诗歌,写捣衣的诗歌,都与砧声分不开。而有砧声出现的诗歌,自然而然会让人想起捣衣的动作。诸如吴大江的《捣衣》一诗写到“杵影弄寒月,砧声调夜风”,又如吕温的《闻砧有感》一诗也写到“千门俨云端,此地富罗纨。秋月三五夜,砧声满长安。幽人感中怀,静听泪汍澜。所恨捣衣者,不知天下寒。”捣衣与砧声是相伴而生的,捣衣当中所蕴含的凄清,透过砧声,使情感表现得更为动人,更为痛彻心扉。身处异地的游子,听到长安满街熟悉却又陌生的砧声,不禁勾起了浓浓的思乡情怀。表面虽写“恨捣衣者”,但内心却有着对家中那位捣衣者难以压抑的想念。
捣衣与秋夜也是相伴相生的。在唐诗中,不难发现,捣衣者都总爱在秋夜进行捣衣,而游子或者征夫都总爱在秋夜听见捣衣砧声而黯然泪下,独自悲伤。“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李白《子夜吴歌•秋歌》)”,在秋风瑟瑟中,捣衣者尽诉对远征者共同的心声;“爽砧应秋律,繁杵含凄风(刘禹锡《捣衣曲》)”,秋风附和着一声声的捣衣
砧声,其中的凄凉哀怨只有游子知道;“砧杵闻秋夜,裁缝寄远方(杨凝《秋夜听捣衣》)”,秋夜漫长,手中简单地重复着捣衣的动作,听着捣衣砧声,把捣衣者的思念与关心传递到远方。究其为什们捣衣的意象通常设置在秋夜的原因,大概是因为在战乱的时期,丈夫在外远征,独守家中的妇女就必须抓紧白天的时间干农活,操持家务,以养家糊口,维持生计,而煮饭烧菜、针线细活都要在光线充足的白天才能完成,所以在白天都少有空暇,捣衣就只得放在晚间进行。又由于捣衣实际上是一件不太繁杂的活,对光线的要求不高,利用夜晚的月光就足以进行捣衣。而捣衣作为一个社会意象,其审美的本质是不可忽视的,因此,唐代的诗人,总会把捣衣与带有月的秋夜联系起来,突出一种凄凉的审美意境。牵肠挂肚的情思容易在月下萌生,而秋夜总会给人以一种苍凉的凄清感,这样捣衣者对远方征人的思念,游子征人漂泊在外的孤独与对家乡的怀念,在特定的情境之下,表现得更加扣人心弦。而对于文人来讲,捣衣砧声,对在寂寥的秋夜,无疑会引起他们对生命的某种警示与思考。
三、“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捣衣意象诉说思妇情怀
月明之夜,闺妇不辞劳苦地为远征在外的征人捣制军衣,在捣衣动作的简单机械重复中,伴
随着单调悠长的砧声,她们有了一片释放内心情感的闲暇,她们享受着这片闲暇,贪婪地思念着远征在外的游子,盼望他们可以早日归来。闺妇捣衣的动作,夜伴悠长的砧声,流露着思妇特有的深情。诗仙李白的《子夜吴歌》:“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长安的大街上,月明朗,千家万户都响起捣衣声,整个长安城沉浸在一片浓郁的怀思中,家中的妇女为了心爱的丈夫机械地重复着,萧瑟的秋风带去了对戍边征战的丈夫的思念,带去了无限的担忧与期盼。什么时候,战争才能够平息,什么时候,才能把胡虏赶走,什么时候,丈夫才能从戍边回来!在捣衣声中,我们仿佛看到了千家万户的闺妇,静静地捣衣,默默地落泪叹息,我们仿佛听见了千家万户的闺妇,对远方的丈夫的深情呼唤。
又如杜甫的《捣衣》:“亦知戍不返,秋至拭清砧。已近苦寒月,况经长别心。宁辞捣熨倦,一寄塞垣深。用尽闺中力,君听空外音。”家中的妇人心里清楚地明白丈夫很难从边上归家,但是眼看冬天快到,她很想为自己的丈夫捣制一件衣服,驱走丈夫的寒冷。虽然天气很冷,捣衣弄得自己很疲倦,但是为了要做好衣服寄给远方的丈夫,为丈夫送去温暖,妇人仍不辞劳苦。她用力地捣制着衣服,声音很大很响,但是远方的丈夫却永远也不会听得见,因为他只能听见那厌倦的边塞号角声。字里行间,我们都能感受到妇人捣衣之痛,思念远方丈夫之
苦。
多少个日夜,她们望着自己逐渐老去的双手发着呆,想着远方的那些他;多少个春秋,她们独守空房,仍紧紧抓住手中的砧,永无休止地捣制着那些珍贵的军衣。在那些单调而悠长的捣衣砧声中,她们美丽的生命渐渐地凋谢,失去原有的光泽。闺妇那每一个捣衣的瞬间都被定格成为了文坛上一个动人的意象。捣衣的意象,包含了多少闺妇们对远征的游子那一颗颗牵肠挂肚的心,述说着多少闺妇们说不出的的痛与忧伤,承载了闺妇们对远方的那些他的期盼和等待,也传诵着千万家闺妇的坚强与执着。
四、“夜梦还京北,乡心恨捣衣”,捣衣意象抒发游子征人怀乡情结
    在萧瑟的秋季,听到千家万户陌生的捣衣声,又怎不能激起戍守边疆的征人和客异他乡的游子心中的波澜呢?听着异乡的捣衣声,他们何尝不怀念故乡的灯火?他们何尝不怀念在家独守空房的妻子?他们何尝不怀念在家为他们默默付出的捣衣者?他们何尝不怀念家庭的那种温暖?但是,命运注定他们只能听着耳边惹人生厌的捣衣声,感受着异乡的寒冷与萧瑟,感伤着自己命途漂泊的不幸。
著名的诗圣杜甫著名的《秋兴八首之一》深刻地述说着客异他乡的游子漂泊在外,眷恋故土的情愁:“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白露凋伤了漫山遍野的枫林,巫山巫峡的萧森让人不禁悚然,江上波涛汹涌,天上阴云满布,独自乘着孤舟穿过三峡,迎来了阵阵捣衣声,诗人的眼眶不觉浸湿了,此情此景,勾起了诗人梦牵魂绕的一颗“故园心”。阵阵的捣衣声,对整首诗歌的凄冷意境起了很大的加强作用。阵阵捣衣声,回荡在游子的心头,脑海浮现的是故乡那熟悉的一景一情。又如孟郊的《闻砧》一诗:“杵声不为客,客闻发自白。杵声不为衣,欲令游子悲。”那阵阵的捣衣声,并不是为游子所发的,但却能使游子的头发变白,那阵阵的捣衣声,不是在为游子捣衣所发的,但却能使游子悲痛欲绝。可见,捣衣这一意象的背后,暗藏了多少游子们的辛酸和孤寂,潜藏了游子们多少的怀乡愁思。
“夜来尝有梦,坠泪缘思归。”岑曾《杨固店》一诗,把戍边在外的征人的思乡情结阐释得催人泪下。“客舍梨叶赤,邻家闻捣衣。夜来尝有梦,坠泪缘思归。洛水行欲尽,缑山看渐微。长安只千里,何事信音稀。” 边塞诗人岑参,常年久居塞外,阵阵捣衣声引起了诗人的思乡情结,连夜发梦,也惦记着返乡,不禁泪落。虽然长安只离自己很近,但是,却无法得到家
人的消息,其中的哀愁淡淡地显露。在这首诗中,捣衣意象,成为了诗人思乡愁绪的起源,由异乡的捣衣声,引发了诗人对家乡绵长的思念。
五、“调砧乱杵思自伤”,捣衣意象表达了对战争的无情控诉
大唐帝国虽然是中国封建社会最强大最稳定的统一国家,但是安史之乱之后,日益膨胀的藩镇分裂割据势力,对唐王朝的统一和中央集权构成了极大地威胁,以至到了晚唐时期社会四分五裂的混乱状态,因此,以捣衣来反映社会艰辛,战争苦难的文化现象也多起来。唐代诗人总喜欢以捣衣的意象来反映战争带来的夫妻分离、远离故土之痛,对战争进行无情的控诉。
王勃的在《秋夜长》一诗中写道:“…鸣环曳履出长廊,为君秋夜捣衣裳。纤罗对凤凰,丹绮双鸳鸯。调砧乱杵思自伤。思自伤,征夫万里戍他乡。鹤关音信断,龙门道路长。所在天一方,寒衣徒自香。”家中的妻子连夜为在外的征人捣衣,“调砧乱杵”,妻子的神思都已经不在捣衣之上,早就飞到了千万里的边疆之外。一个“乱”字,可以看出妻子当时是如此地痛恨战争,是战争带走了她的丈夫,是战争带走了她的家庭温暖,是战争带走了她的幸福,是战争把常年的寂寞与孤独带给了她,是战争把思念丈夫的痛带给了她。试问有多少的闺妇希望承
受捣衣的折磨?试问在捣衣的过程中,有多少闺妇不曾怨恨战争的残酷?捣衣,在闺妇看来,意味着家夫的常年不归,意味着自己的独守空房。无疑,战争对闺妇来说,伤害得很深,闺妇的捣衣,也无疑是对战争的严厉控诉!
又如在刘禹锡的《捣衣曲》中,尽诉征人远征在外,居无定所的离乡愁绪,表达了征人对战争地无比痛恨。“爽砧应秋律,繁杵含凄风。一一远相续,家家音不同。户庭凝露清,伴侣明月中。长裾委襞积,轻珮垂璁珑。汗馀衫更馥,钿移麝半空。报寒惊边雁,促思闻候虫。天狼正芒角,虎落定相攻。盈箧寄何处,征人如转蓬。”寒风凄凄,明月相伴,门庭冷落,诗人耳闻捣衣声,不觉悲哀于自身的漂泊不定,居无定处。战争不知何时终止,征人也不知何时才能还家。因为战争,多少的征人在异乡黯然神伤,因为战争,多少的征人饱受着塞外的饥寒交迫,因为战争,多少的征人错失了与妻子的温情缠绵,因为战争,多少的征人享受不了家庭的温暖。战争给征人带来的孤单与寂寞,带来的思念妻子家乡的折磨,恐怕只有征人自己感受到。征人对战争地痛恨也溢于言表。
寒衣处处催刀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