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电影与戏剧剧本资源的小说《家》
作者:张继红 张学敏老电影演员张瑞芳
来源:《电影评介》2009年第20
        巴金的小说几乎全被改编为影视剧作,而且有些小说改编成不同版本的同名或异名影视剧作。他的小说《家》曾在上海和香港四度被改编为电影,在上海和重庆两度改编为话剧,这是中国影视剧的编剧史上无前例的事件。是什么因素使得小说《家》不断地被改编?作为电影和戏剧资源的《家》,其文本内部有什么魅力值得当时的电影艺术工作者不厌其烦地改编它?这又给文学文本的影视改编留下多少启示呢?
       
        一、各种文本之《家》
       
        巴金的作品(特别是小说)在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读者和观众。如果说巴金小说中的激情和朝气成就了他在当时的地位,也很快促进了该小说被改编为影视剧作,那么,作为以小说改编
的影视剧作品又呈现出了怎样的景观呢?
        1940年代,小说《家》又被两度改编为戏剧:1.1941年,由吴天改编,李健吾、陈西禾、于伶等校对,上海剧艺社在法租界拉斐剧场(lafayette)初演。并于1947年由光明书局出版剧本,该剧力图要在舞台上再现原著所拥有的多视点、多层面的故事和结构特点。2.1943年,由曹禺改编,中国艺术剧社于重庆银社剧场初演,并于1942年由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剧本。该剧与吴天的《家》不同,它主要以觉新、瑞珏、梅三人的恋爱悲剧为中心,其他的内容如鸣凤悲剧、觉慧的反抗等社会活动都作以后景化处理。电影《家》的文本共有四个,分别由四个导演来承担,各自为当时的电影事业和文学教育起到了至关重要的引导作用,它们分别是:1.1941年拍摄于上海,由中国联合影业公司和新华影业公司联合制作拍摄了第一个电影版本的《家》(国语),由卜万苍、徐欣夫、杨小仲等集体导演,剧本由周贻白改编:制片,张善琨:当时孤岛影坛的四大名旦:袁美云,裳,顾兰君,陈燕燕等同时参加了《家》的拍摄,芳竞艳,在上海沦为孤岛的时候,作为进步电影,《家》在艺术、激情、观赏性上同时打动了观众。2.《家》(粤语)1953年,由中联电影企业有限公司拍摄完成于香港:导演和剧本均由吴天担任,演员由吴楚帆、张活游、梅绮、黄曼梨等明星主演。正是因为这部片子的上演,在香港形成了粤语电影的黄金时代3.《家》(国语)1956
年,由上海电影制片厂出品,导演:陈西禾;剧本:陈西禾、叶明:演员:孙道临、张瑞芳、魏鹤龄、黄宗英等。影片主要以觉慧为主人公,这是1950年代那个意欲摧枯拉朽的时代相匹配的政治主题,并以他的胜利出走为故事结尾。4.《鸣凤》(国语)1 957年香港,由长城影业有限公司拍摄完成:导演:程步高,剧本:魏博,演员:石慧,张铮,鲍方,陈思思,刘恋等。而且近几年小说《家》还被改编成为沪剧(如《瑞珏》)和川剧(如《家》)等,仍被观众所喜闻乐见。正如陈思和教授所说:除了小说,《家》又向电影、电视、舞台剧发展,它大概是被舞台搬演、拍摄、重拍次数最多的作品之一了,使文学从小众读物走向大众传播。但所有这些材料和相关的论述仍然只是一种现象,即巴金的小说《家》在不同时期甚至不同年龄的人受到欢迎。
        那么,如此众多的人都热衷于改编同一个小说文本,会不会导致主题的雷同而被观众所厌倦,支撑该小说被多次改编的自身的独特性又是什么呢?
       
        二、文本修改成为影视资源
       
        在新中国电影史上具有举足轻重作用的一些影片《天云山传奇》、《芙蓉镇》,《人到中年》等均由小说改编,这些电影的小说文本本身具有丰富而又耐人追索的意味,并成为中国电影史上的经典影片,但它们却没有——也没有更大的可能再改编:相反,像李碧华的《霸王别姬》和金庸的《笑傲江湖》,《神雕侠侣》等小说多次被改编,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小说内涵与情感指向的非单一性和非明确性。当然,从编剧理论上来看,单一的对小说文本的解读未必是坏事(可以曹禺对初版《家》的改编为例),但改编也只能是亦步亦趋,很难做到影视剧对声、光、等本体元素的审美表达,这会限制编剧者的创造思性。
        《家》的小说文本多次被改写以及由此而带来的文本内部的裂痕,即作者的主观性情感倾向与作者在不同时期赋予主人公的感情以及因此形成的人物情感逻辑间的矛盾,为影视剧作家的改编留下了很多的可阐释空间。
        首先,不同的版本中,作者的情感取向对人物的情感和价值的不同判断成为小说文本不断被改编的重要因素。巴金为这部小说《家》引者注倾注了特殊的心血,并不仅仅在于有更长的酝酿时间,更多次的创作冲动,还在于小说问世后作者还长期对它进行修改与完善。从在《时报》连载到1986年收入《巴金全集》之后。巴金对《家》进行了近十次的修改。
也基本成为中国新文学史上修改之最,从最明显的一个事实看:写完第6章得到报告大哥自杀的消息后,经过一夜的思索,我最后一次决定了《家》的全部结构。我把我大哥作为小说一个主人公。”’早期巴金作为的安那其(无政府)主义的信奉者和追随者,在全文写到第六章时的这个消息——大哥之死后——决定了《家》的全部结构与全书最终定型间的关系又是什么?首先可以肯定的是,这事件(大哥之死)成为一个根本性的转变契机。很明显的变化就是在《时报》初版第七章及其之后的标题——“做大哥的人旧事重提大哥相对应的人物——觉新,较多频率地出现,并写其作为高家的长房长孙在中的特殊位置与五四新青年的生活追求的两难选择。觉新是一个矛盾的复合体,他成为因袭家庭伦理规范的第一个拿接力棒的人,在家庭伦理衍进的跨辈(从高老太爷到觉新)交接过程中,他并不愿放弃手中的接力棒,他是第一棒接力手,他的职责就是在寒风彻骨的处境中拿上了烫手铁,正如一个人在梦魇中告诉自己我是很清醒,我就在做恶梦。而这一版本的主题和情感倾向被曹禺在话剧《家》中作了最准确最精彩的阐释,曹禺将觉新置于话剧绝对的主人公地位,让觉新在梅与瑞珏的恋爱悲剧中体会到他们自已的懦弱、无助、责任、爱、青春与自由等,这一切将觉新推到了命运的边缘。曹禺的诗意与巴金的激情在话剧《家》中得到了最好的交汇。而在其他的版本中,这一主题的描写逐渐受到削减,而更多的体现在觉慧和鸣凤的果敢、坚定的
反封建、反家族控制的青年特征。特别是解放后的诸次修改,作者后来回忆对《家》的修改时说:几十年来我不断地修改自己的作品,因为我的思想不断地在变化,有时变化小,有时变化大。巴金更多的是根据现实的需要对《家》作了能为社会主义建设起作用,具体而言就是在反封建主义、反资产阶级——无产阶级的对立面做文章。在建国后所修改的版本中,觉新的矛盾和犹疑,以及对上代人的同情的成分则弱化了,而高家作为封建家庭和资产阶级的双重特性也被彰显出来。
        其次,人物在修改前后性格的多样性也成为影视剧改编的一个侧重点。《家》在内容上是不断翻新的,这更多地体现在作品人物形象及人物关系的修改上。例如觉慧,在初版本与全集本中那个最后定型的形象有很大的差别。初版本中,他虽然不与祖父亲近,却有着对他的敬爱之情和感恩心理。还在祖父临死前的短时间里感觉到着了一个喜欢他的祖父,为他的即将死去而悲伤、惋惜。而在全集本中,他对祖父只有敬畏,对祖父之将死木然冷观,几乎没有什么亲情的感念。在祖父死后还对他的行述、灵位牌上的文字加以抨击,俨然一个不妥协的反封建英雄。在初版本里,觉慧对鸣凤开始是狂爱,接着对她的感情出现了松动,准备放弃。他在爱情上飘浮不定、缺乏勇气,不愿牺牲的贵族少爷尊贵的身份,这种描写相对而言更具有高门大院里任性、大胆却情感用事的年轻少爷的特点,与当时的氛围更加
契合。当然,也可以从另一个角度看出其新青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献身社会的热忱。而在全集本里,觉慧对鸣凤的爱则更深沉,强化了他在爱情和事业选择上的矛盾心态,也抹去了贵族少爷的怯懦。全集里的这种叙事更具有鲜明的阶级立场,即以坚决的反封建立场中体现出作者的无产阶级立场的坚定性。1953年的粤语片,尽管以小说初版为底子,但在处理觉慧这一人物时,加上了较多的全集本性格,写他对鸣凤爱情的真诚与至死不移,在鸣凤投湖自尽后,电影以狂风和雷声放大了悲剧氛围,将觉慧看到湖中漂着白手帕时情不自禁而欲投于湖中作了极力地夸张。觉慧在情急之中难以自已,这是一个特写的镜头:接着在面对鸣凤的棺材时,觉慧喊出了鸣凤,你放心,我会记住你的,永远记住你,记住是什么人害死你的!”这样作为一个纯粹意义和单纯的爱情意义上的觉慧在该片中塑造得淋漓尽致。但人物相对流于概念和符号。
       
        三、结语
       
        以《家》作为资源的影视剧多依赖于小说本身的可读性,它也使《家》成为在中国产生了印数最多改编影视剧最多的一部小说作品。当然这其中也有二者(观众与读者)“互动的结果。
        如果说导演吴天最早以小说《家》的初版本为底本改编的同名话剧力图要在舞台上再现原著所拥有的多视点、多层面的故事和结构特点的话,那么同年同在上海由周贻白编剧、卜万苍等人导演的电影《家》(国语),则以当时的名噪一时的名星大腕们挂牌亮相演绎了一场感人至深的爱情悲剧。从人物的设置和人物的情感取向上也是与原作中觉新人物性格的复杂和悲剧性一致,从而使《家》是最花团锦簇又催人重振的一章。与当时上海孤岛环境一样,该片在特殊时期里的坚守和反抗与张爱玲小说所描写的男男女女的故事一样在政治体制与商业娱乐,审察制度与民族认同等复杂因素之间完成了华丽转身。而同为1950年代,同在香港和上海改编拍摄的同名电影,1953年香港的粤语版《家》与1956年上海的国语版《家》的风格和人物取舍则大不相同,前者是在当时香港影片粗制滥造的粤语片盛行之时,以文艺片所需要的思考、哀愁、叛逆、命运与艺术的作用与反作用等严肃的思考姿态而被推出:而后者是1956年的新中国热火朝天的社会主义建设服务的文化背景下推出的:前者以觉新的深沉悲剧为中心,后者以觉慧的反叛与出走为中心:前者是比较接近小说文本的初版,
后者接近解放后的改编本。而两部片子的改编都在对不同版本的小说在某一方面的放大,或对小说人物的性格走向作了各求所需的处理,或增加了部分因时而需的细节或场景,同时也根据具体情况对各种版本进行了综合。当然,电影作品在当时的时效性和功利性也很自然地显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