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信芳之子周英华:Mr. Chow的三重生活
作者:刘莉娜
来源:《上海采风月刊》2015年第06
        “作为一个在上海长大的孩子,在我相信的众多事物中,我对两条无可争辩的事实最为深信不疑。一个是我的父亲,周信芳,他是史上最伟大的演员;另一个就是我的祖国,中国,是世上最伟大的国度。当戴着标志性黑边圆框眼镜的周英华用并不纯熟的普通话说出这一句开场白后,他陷入了几乎有半分钟那么长的沉默。
        这面对面的沉默让人有些尴尬,于是我看向他,试图衔接话题,却吃惊地透过玻璃镜片看到他已然垂泪,正默默屏息想要控制——之后的对话里,只要说到祖国,说到家乡,说到父亲,他随时随地都会流下眼泪——这简直有点吓到我,要知道这位年逾70却穿得一身好品位的周先生虽然在国内被介绍周英华时还要补充一句周信芳的儿子,但他可是西方世界里几乎最广为人知的中国人,他用自己的姓氏命名的中餐厅“MR CHOW”让无数欧美的名流政要趋之若鹜,他乐于用美食结交艺术家的故事更是广为流传,这位纽约餐饮巨子、收藏家和社交名流拥有太多传奇,却没想到内心里依然住着一个12岁去国离家就失去了一切的小男孩,时时在哭泣。
        可以说,周英华的传奇人生可以用他的三个名字来划分:在他还是周英华的童年时期,在父亲周信芳的影响下,这位周家的小公子对京剧怀有很大的热忱,曾梦想成为一名伟大的戏剧艺术家;然而命运将他引向了不同的方向,12岁那年周英华被送到伦敦,改名为“Michael Chow”,从此再也没有见过父亲,直到他逝世很久才从西方的报纸上读到这个消息,这个时期他失去了熟悉的一切——家人,语言,文化,甚至自己的名字,孤独无助地流浪在异乡世界;之后他创办了“MR CHOW”,这家用他的家族姓氏命名的中餐厅完美地融合了他身上所有东方和西方的元素,成为不同人、不同文化形态交汇碰撞的场所——在那里,西方的政要和明星们隔着桌子品尝最高尚的中国菜,而年轻的无名艺术家也可以用自己的才华换得餐厅主人Mr. Chow的礼待。作为一个眼光独到的艺术品收藏家,周英华因此结交了很多后来声名显赫的大艺术家,英国艺术家彼得·布莱克就曾为周英华创作个人肖像以换取MR CHOW餐厅的座位,而著名的波普大师安迪·沃霍尔也是在MR CHOW与他结识,后来为他创作了那幅著名的肖像画;而当他让“MR CHOW”成为西方世界最响亮的一张社交名片之后,他又回到了自己出生的地方,上海,重新用回了12岁之前的那个名字和继承自父亲的麒派,拿起画笔,把之前三重生活里的每一个自己都浓墨重彩地调配在一起,画出了一个全新的麒派画家周英华
        Michael Chow
        失去王冠的小王子
        1939年,周英华出生于上海,父亲是京剧大师周信芳,母亲是上海滩首屈一指的混血名媛、裘天宝银楼的三小裘丽琳。和梅兰芳同龄、号称麒麟童的海派京剧大师周信芳7岁就以老生成名,在少年变声期倒嗓,但他反而因此独创了唱腔古朴沉郁、念白和动作大胆创新的麒派表演艺术,不仅袁世海等京剧演员表示受其影响,就连金山、赵丹等电影演员都直言从麒派艺术当中受益匪浅。阿拉爷在台上,是要啥有啥。如今的周英华满口流利的英文,普通话说得磕磕绊绊,可回忆起父亲,一口幼年时期就烙印于记忆深处的老式上海话却脱口而出毫不生分:那时的戏园子很高,父亲吐字很清晰,一定要让坐在三层楼上的人都能听清楚。倒嗓之后,声音回不来了,他的台词便不再只是背诵,而是变成激荡人心的演讲。他的步伐也不再只是对人物动作的模仿……他还从美国电影明星约翰·巴里摩亚那里学到拍摄背影的技巧,放到《追韩信》里。你看,胡子越厚就越难演,袖子越长也越难,tangceicei,他的鼓是最重的!很多人以为麒派就是有力气、有劲,不是的。麒派很难,它的精髓是即兴和掌控,这两点是对立的,但麒派得到那条微妙的分界线。
        已逝兄长周少麟(原名菊傲)在回忆录里说,弟弟英华幼年患有哮喘,格外得母亲怜惜;而他又聪明又活跃,每看完一部电影回来,能学得活灵活现。对此,周英华只记得那是一段顽劣又幸福的童年:因为从小患有严重哮喘,周英华没有在学堂念过一天书,又因为年幼体弱,母亲对他很是宠溺。我是那种娇生惯养的孩子,家里总是有很多的大夫、仆人,可我还老对他们不满意、挑刺。但记忆里的父亲却是不苟言笑的。他很少在家。若他坐在席上吃饭,我一声都不敢吭的。周英华说。父亲很严厉,他回来吃饭,我们都会把好菜留给他吃。他总是快快地吃三碗,吃好,走掉了。接着我们就哇一下,上来抢好菜。尤其是我和弟弟英华,经常打来打去。二周采蕴这一次全程陪同弟弟的上海之旅,说起这段她朗声笑了,只要一听到他来书房的脚步声,我们就赶紧嗖地跑掉了。不过他高兴的时候,也会抱着亲吻我们几下。
        父亲的柔软并不常见,然而在周英华的记忆深处,不知是幸或不幸,关于父亲的最后的记忆恰恰是父子俩一生里唯一亲密相处的那段短暂时光——虽然没有跟着父亲学过一点京戏,但在离开故国前,周英华有过宝贵的两周时间和父亲朝夕相处。很可能他知道我即将远行,觉得应该多和我在一起,所以那两个星期从早到晚他都把我带在身边。我们一起去剧院,他给我展示他如何排练和表演,他对他的事业的热爱……就算是身穿重达300磅(27022岁周俊伟老婆
斤)的戏服,他在舞台上都那么轻松自如。那是真的入戏!父亲对技艺掌握得那么娴熟,到最后,技艺全抛掉,只是表达,发自内心的表达。也许周信芳自己都不知道,这短短的两周相处对幼年的周英华产生了多么大的影响——比起模仿父亲做事,更重要的是,从他那里学会了做事情的方法。许多年之后,当我试图寻我自己的道路,我只想成为我父亲那样的人,所以很自然的,我期盼自己也能追随他的足迹成为一名京剧演员。但当我在伦敦流离失所的时候,这个梦想也破灭了。
        孩子们与父辈的人生轨迹,在1950年代初分开。1952年,13岁的周英华和16岁的周采芹告别了长乐路788号那幢三层楼的法式洋房,被送到伦敦,此后再也没有见过父亲。事实上,除了长子周少麟,周家其余五个孩子都被有四分之一苏格兰血统的母亲裘丽琳送到了英国或美国。既然你们的父亲名声显赫,母家也家境殷实,为什么一定要把年幼的你们一个个都送出去呢?这的确是我所不能理解的。我们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我们都要出国的。我爸爸再有名,都是戏子啊……你们年轻人不知道从前的戏子意味着什么……他们的出发点是好的,为了让我们有更好的教育。不过后来我们再也没有通过信,没有过任何交流。提到这一段,周英华又哑了嗓子,湿了眼眶。1970年代,Michael Chow已在海外站稳脚跟,并不知道国内的父亲在牢中坐监,母亲先是扫街,接着被斗,病故。哥哥少麟入狱5年,父亲也在
几年后病逝。这一连串的伤心事,在周英华的脑中全是破碎的记忆。所有的事情都是过了很久才断断续续从国外的报纸新闻里得知,我从没有一个合适的悼念期来怀念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