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欣赏弗拉基⽶尔·纳博科夫:征兆与象征
弗拉基⽶尔·纳博科夫 (1899-1977),俄裔美国作家。使他在世界⽂坛扬名的主要是他在移居美
国后创作的长篇⼩说,如《洛丽塔》、《普宁》和《微暗的⽕》等。
《征兆与象征》很像⼀篇寓⾔故事,这个寓⾔既是现代的,更是流亡者的。作者在伤感的氛围
⾥讲述的这个令⼈⼼酸的故事,使⼈类看到了⾃⾝所承受的压抑有多么深重。
征兆与象征
01
这是他们这些年⾥第四次⾯临这样的难题,要给⼀个精神错乱、⽆药可救的年轻⼈送⼀件什么
样的⽣⽇礼物。他倒是没有什么要求。⼈造的东西在他看来要么是邪恶的蜂箱,以只有他能看
见的恶毒的⾏为在震动,要么就是粗俗的享受,这在他那个抽象的世界⾥是⼀⽆⽤处的。在排
除了⼀系列有可能伤害他或是吓坏他的东西之后(任何⼩巧的机械⼀类的东西都属禁忌),他
的⽗母挑选了⼀种精致且⽆害的⼩玩意⼉:⼀篮⼦装在⼗个⼩罐⼦⾥的⼗种不同的果冻。
他出⽣的时候,他们结婚已经很久了:⼆⼗年⼀晃⽽逝,现在他们都⽼了。她那浅棕灰⾊的头
发只胡乱地收拾了⼀下,⾝上穿的是便宜的⿊⾊⾐衫。与同龄的其他妇⼈不同(⽐如索尔太
太,他们的紧邻,她的脸上总是涂成粉红⾊和淡紫⾊,她的帽⼦就是⼀串⼩溪边的花朵),对
着春⽇吹⽑求疵的光亮,她总是露着⼀副未经修饰的苍⽩的⾯容。她的丈夫,在古⽼的村镇上
曾经是⼀个相当成功的商⼈,现在却完全依赖于他的兄弟艾萨克,后者是⼀个有着近四⼗年⾝
份的真正美国⼈。他们很少能见到他,戏称他为“王⼦”。
那个星期五⼀切都错乱了。地铁⽕车在两个站台之间丧失了它的⽣命电流,在⼗五分钟的时间
⾥,⼈们除了能听见⾃⼰的⼼脏恪尽职守的跳动以及报纸的唰啦唰啦声,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他们接下去必须乘坐的公共汽车⼜让他们等了⼏个世纪似的;当它终于到来时,⾥⾯已挤满了
唧唧喳喳的中学⽣。他们⾛在通往疗养院的褐⾊⼩路上时,竟⼜下起了瓢泼⼤⾬。在疗养院,
他们还得等待;与以往不同,他们的⼉⼦没像过去那样拖着脚步⾛进屋来(他可怜的脸上长满
了污浊的粉刺,胡⼦胡乱剃过,神志阴郁⼜糊涂),最后是他们认识却并不太喜欢的⼀个护⼠出现了,坦⽩地解释说他⼜⼀次企图⾃杀。他现在还好,她说,不过探访可能会打搅他。那个地⽅,⼈员配备得真是太不⾜了,东西很容易就搞错或是搞混,他们决定不把他们的礼物放在办公室⾥,⽽是下次来时再带给他。
她等着丈夫撑开⾬伞,便揽住了他的胳膊。他不住浑响地咳着清着喉咙,当他⼼绪烦乱时他就会这样。他们到达马路另⼀边的车站篷⾥,他收了⾬伞。⼏步开外,在⼀棵还滴着⾬⽔的飘摇的树下,⼀只⽻⽑未丰的半死的鸟正在⼀处⽔坑⾥⽆助地扭动。
在去往地铁车站长长的⼀段路中,她和丈夫互相⼀个字也没说;每次他瞧瞧⾃⼰那双苍⽼的⼿(⿎胀的⾎管,布满褐斑的⽪肤),握紧并转动他那把⾬伞的柄时,她都感觉到泪⽔涌出的压⼒。当她往四处看看⼒图转移她的思绪时,她看到⼀个过路⼈,⼀个有⼀头⿊发、肮脏的脚趾甲涂成红⾊的⼥孩⼦,正伏在⼀个年岁⼤些的⼥⼈肩头哭泣,这让她产⽣了⼀种混杂着怜悯和好奇的⽆声的震惊。那个⼥⼈像谁?她很像丽贝卡·博⾥索夫娜,她的⼥⼉嫁给了⼀个索罗韦契克⼈——那是多年以前,发⽣在明斯克的事了。
上⼀次他们的⼉⼦企图⾃杀,他的⽅法是,⽤医⽣的话说,⼀个创造发明的杰作;如果不是⼀个嫉妒的病友以为他是在学着要飞——⽽阻⽌了他,他就成功了。其实他真正想做的只是要在他的世界⾥撕开⼀个洞好逃出去。
他的神经系统错乱曾经是⼀家科学⽉刊上的⼀篇论证详尽的论⽂的主题,但那是在她和她丈夫苦苦思索想把它弄明⽩之前很早的事了。赫尔曼·布林克把它称为“联想狂”。在这些很稀少的病例中,患者想象在他⾝边发⽣的每⼀件事情,其隐含的所指都是针对他的个性和存在的。他把真实的⼈都排除在这⼀阴谋之外——因为他认为⾃⼰⽐其他⼈要聪明很多。⽆论他⾛到哪⾥,想象⾃然都荫蔽着他。明朗天空上的云彩通过缓慢的⽰意⽅式互相传递着与他有关的、令⼈难以置信的详细消息。他内⼼深处的思想都是在夜幕降临时通过以⼿语⽰意⿊暗的树⽊,按照⼿势符号加以讨论的。卵⽯或污点或太阳光斑以⼀种可怕的⽅式形成了⼀种模式,它象征着他应该截取的信息。⼀切都是密码,⽽他是⼀切的中⼼。这些间谍中,有些是公正的观察者,⽐如玻璃的表⾯以及平静的池⽔;其他的,⽐如橱窗⾥⾯的⾐服,都是有成见的证⼈,內⼼⾥是以私刑处死他⼈的⼈;还有其他的(流动的⽔,暴风⾬)也是歇斯底⾥⼏近疯狂,对他抱有扭曲的看法,还荒唐地曲解他的⾏为。他必须时刻警惕着,把⽣活的每时每刻和每个单元都致⼒于破译事物的波状曲线。他所呼出的⽓息
都是被加了索引、归了档案的。如果他激发起的兴趣仅仅被限制在他附近的环境中那该——可是不然!远处野蛮的流⾔如洪⽔之滔滔增加。他⾎细胞的剪影成百万倍地扩⼤,并从⼤平原上飞过;更远处,令⼈⽆法忍受其坚硬和⾼度的崇⼭峻岭通过花岗⽯和呻吟的冷杉概括地说明了他存在的全部真实。
02
当他们从闹街灯哄哄的地铁⾥恶臭难闻的空⽓中⾛出来时,⽩⽇最后的残渣已经与相混合了。她想买点鱼好晚饭时吃,于是就把装着果冻罐的篮⼦递给了他,让他先回家。他⾛⾄楼梯的第三个拐弯处,才想起早晨把钥匙给了她了。
他静静地坐在了楼梯上,⼤约⼗分钟之后⼜静静地站起⾝,是她回来了。她脚步沉重地上了楼,疲惫地⼀笑,⼜摇摇头,对⾃⼰的糊涂不以为然。他们⾛进他们的两居室单元房,他⽴刻就⾛向镜⼦。⽤两个⼤拇指拉开他的嘴⾓,作出⼀副可怕的像⾯具⼀样的怪脸,他取出那副叫他难受不堪的新的假⽛托,⽽后切断⽛托从他⼝⾥带出的长长的分泌物。她来摆放餐桌的时候,他正读着他的俄语报纸,⼀边吃着那根本⽆需动⽤⽛齿的软质⾷品,⼀边仍在读着。她了解他的脾⽓,也沉默不语。
他上床去睡时,她和她那盒脏污的扑克牌以及她的旧影集留在了起居室⾥。狭窄的院落对⾯,⾬⽔在⿊暗中滴在⼀些被砸烂的⼟灰桶上,窗⼝泛着惨淡的光;从⼀扇窗户⾥,能看见⼀个穿⿊⾊裤⼦的男⼈,抬着裸露的胳臂肘,仰躺在⼀张乱糟糟的床上。她把百叶窗放了下来,看起那些照⽚。他还是个婴孩时,看上去就⽐⼤多数孩⼦让⼈惊奇。他们在莱⽐锡时⽤过的⼀个仆⼈和她那宽脸膛的未婚夫,从影集⾥的⼀个对折处掉了下来。明斯克,⼤⾰命,莱⽐锡,柏林,莱⽐
锡,根本没有对好焦距的⼀座倾斜的房⼦的前景。四岁时,在⼀个公园⾥:闷闷不乐地,害羞地,皱着眉头,视线躲开了⼀只热切表现的松⿏,就像他躲开任何其他陌⽣⼈⼀样。罗莎姨妈,⼀个⾝材瘦削、两眼发直、很难取悦的⽼⼥⼈,她⼀直⽣活在⼀个充满坏消息的不安世界⾥,破产,⽕车事故,癌症——直到德国⼈把她以及她⼀直为之担⼼的所有⼈都弄死了为⽌。六岁时——那正是他画长着⼈的⼿和脚的神奇的鸟,并且像成年⼈⼀样遭受失眠痛苦的时候。他的表哥,现在已是⼀位著名的国际象棋⾼⼿。⼜是他,⼤约是⼋岁,已经产⽣了理解⽅⾯的困难,害怕过道⾥的糊墙纸,害怕⼀本书⾥的某幅插图,那不过是⼀幅⽥园诗般的风景,⼭坡上的岩⽯、悬在⼀根枯树枝下的⼀只旧马车轮⼦。⼗岁:他们离开欧洲的那⼀年。在那所特殊学校⾥,他和羞耻、可怜、不光彩的障碍,以及那些丑陋的、恶劣的、落后的孩⼦在⼀起。⽽后就是他⽣命⾥的那个特别时期,与他患肺炎之后的漫长的恢复期同时,他的那些被
他的⽗母固执地认为是⼀个异常天才⼉童的怪癖的⼩⼩恐惧症加重了,它变成了⼀种必然相互作⽤的、极度混乱的幻觉,这使他完全⽆法进⼊正常⼈的思维了。
这⼀点,以及其他许多,她都接受了——因为⽣活终究意味着要接受⼀个接⼀个快乐的丧失,在她这⾥,甚⾄不是什么快乐——只是⽣活改善的可能性。她想着那⼀阵⼀阵⽆尽的痛苦,她和她丈夫不知为何必须承受;想着那以某种难以想象的⽅式伤害着她的⼉⼦的隐⾝巨⼈;想着那包容在这个世界⾥的⽆数的温情;想着这种温情的命运或是被碾碎了,或是被浪费了,或是被转变成了疯狂;想着那被⼈丢弃的孩⼦在⽆⼈清扫的街⾓暗⾃沉吟;想着那躲不过农夫之⼿的美丽的草,只能在骇⼈的⿊暗到来之际,⽆助地看着他像猿猴似的曲背的影⼦,以及随后的被残害的花朵。
03
禁忌女孩为什么死不了
⼦夜已过,她听到从卧室⾥传来丈夫的呻吟;不久,他就蹒跚着⾛了出来,披着的睡袍是⼀件带有阿斯特拉罕①⽪领⼦的旧外套,⽐起他那件不错的蓝⾊浴⾐,他更喜欢这⼀件。
“我睡不着。”他喊着。
“为什么,”她问道,“为什么睡不着?你刚才已经很累了。”
“我睡不着,因为我要死了。”他说着就躺倒在长沙发上。
“是因为你的胃吗?⽤我去叫索罗⼤夫吗?”
“不要⼤夫,不要⼤夫,”他呻吟道,“让⼤夫去见⿁吧!我们必须马上把他从那⾥弄出来。否则我们就得负责任。负责任!”他重复道,并猛地让⾃⼰变成坐⽴的姿势,两只脚都放在地上,⽤他攥紧的拳头捶着⾃⼰的脑门。
“好吧,”她悄声说道,“我们明天⼀早就把他接回来。”
“我想喝点茶。”她丈夫说道,然后隐没在盥洗室⾥。
她困难地弯下⾝,拾起从沙发滑落到地上的⼀些扑克牌和⼀两张照⽚:红桃杰克,⿊桃九,⿊桃A。埃尔莎和她那兽性的情郎。
他精神振作地转了回来,⾼声说道:
“我把⼀切都设想好了。我们把卧室给他。我们两个⼈各在他⾝边守上半夜,另⼀半就在这沙发上打发。轮流。我们让医⽣⾄少⼀个星期来上两次。王⼦说什么都没关系。他⽆论如何不会说什么的,因为结果会更便宜的。”
电话这时响了起来。⼀般这个时间他们的电话是很少响的。他左脚上的拖鞋刚才掉了,他正站在屋⼦当中,⽤他的脚后跟和脚趾头摸索着它,这时他孩⼦般地⽬瞪⼝呆地凝视着他妻⼦,露出了没⽛的嘴。她懂的英语⽐他多,她就去接听那电话了。
“我查理。”⼀个⼥孩⼦低沉⼜细⼩的声⾳说道。
“你要的是什么电话号码?不是。那个号码不对。”
听筒被轻轻地挂上了。她的⼿放到了她那苍⽼⼜疲惫的⼼上。
“吓坏了我了。”她说。
他急速地笑了⼀下,然后刻不容缓地重新开始了他那激动的独⽩。天⼀亮,他们就去接他。⼑⼦要藏在⼀只上锁的抽屉⾥。即使在他最糟的情形下,他也不会对别⼈造成什么危险。
电话第⼆次响了起来。还是那个查理的平板、焦虑的年轻的声⾳。
“你的号码是错的。我来告诉你怎么做吧:你拨字母O,不是拨0。”
他们意想不到地像过节似的坐下来喝起了⼦夜茶。⽣⽇礼物就放在桌上。他⼤声地啜饮着,脸庞都红了,还时不时地把他举起的杯⼦摇⼀摇,好让糖更彻底地溶化。他的秃脑袋上有⼀块很⼤的胎记,头上的⾎管明显地凸了出来,⽽且,尽管他这天早上刮过脸了,下巴上还留着⼀根银⽩⾊胡髭。当她再给他倒了⼀杯茶时,他戴上了眼镜,愉快地重新察看了那些黄⾊的、绿⾊的、红⾊的⼩果冻夜光杯。他湿乎乎笨拙的嘴⾥拼出了它们动⼈的标签:杏、葡萄、李⼦、温梨。他还想去抓苹果,这时,电话⼜响了起来。
①阿斯特拉罕:前苏联欧洲部分伏尔加河三⾓洲顶端⼀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