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学视野中的电影5菊豆6
陈 莉
(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广西桂林541004)
摘 要：电影5菊豆6的主题是弑父恋母的/俄狄浦斯情结0，人类学、民俗学的分析表明，影片中的这些情结根植于人类原始的人性,/俄狄浦斯情结0的表现有显在、间接和潜在等不同的形态，在特定背景下或者以伪装的形式，它们可能逾越人类文化的重重禁抑。关键词：俄狄浦斯情结；；人性；文化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3698-(2009)02-0088-04
5菊豆6是一部产生了国际性影响的电影，它以
中国的前现代社会为背景，深刻地展示了一种深藏于人类心底、极原始而又极具爆发力的原始情感
)))弑父恋母的/俄狄浦斯情结0，影片给人类学、民俗学、心理学提供了很有价值的资料。人类很早就隐约意识到这一情结，并为之深感恐惧，付出了心理、道德、社会、法律上的重重努力，来禁绝或逃避它，以求人类社会的文明有序。人类不同
时代和民族的传说和文学都表现了对这一情结的恐惧，最著名的有古希腊悲剧5俄狄浦斯王6、19世纪的俄国小说5卡拉马佐夫兄弟6等。中国古代也有很多属于这一母题的文本，如，后稷诞生的神话，姜踩到天帝的脚印而怀孕生了后稷，后稷长大后便向父亲报复；再如,5封神演义6中的哪吒也欲弑父。在人类文化史上，探索和表现这一古老情结的经典文本的长长名单里,5菊豆6是新加入的一个。  一、俄狄浦斯情结
弗洛伊德提出了心理学、人类学中的/俄狄浦斯情结0概念。古希腊神话中那个名叫俄狄浦斯的国王，在无意中犯了/杀父娶母0的罪。弗洛伊德从这个神话及其他诸多资料中，抽象出一种人类心理普遍存在的/俄狄浦斯情结0，它是一种男孩所具有的/爱母憎父0或是女孩所具有的/爱父憎母0的本能:/很可能地，我们早就注定第一个性冲动的对象是自己的母亲，而第一个仇恨暴力的对象却是自己
的父亲，同时我们的梦也使我们相信这种说法的。俄狄浦斯王杀父娶母就是一种愿望的达成)))我们童年时期的愿望的达成。0
[1](P168)
人类的这一本
能未能被简单而彻底地禁绝，它在人类历史的发展
过程和人类个体的成长过程中，产生了各种各样的影响。在人类的原始时期，父亲的诸多儿子为了消除弑父而引起的罪
孽感，也为了避免因争夺父亲的女人而互相残杀，便订下契约，将这一恋母弑父本能列为禁忌。无论是原始的或文明的社会都有反对的严厉禁忌。由于禁忌的作用，人们常常一辈子从来都没有意识到的冲动，就算有人偶然感觉到它的存在，也被改头换面了，因为它只能残留在人类幽暗的潜意识当中。
相对于一般潜隐的/俄狄浦斯情结0,5菊豆6所表现的具有显在的、惨烈的冲突性。杨金山、杨的妻子菊豆以及杨金山名义上的儿子杨天白，组成了一个传统社会背景下的正常家庭，一个稳定的社会组织中的小单元，它具有外在的合法性，为乡村社会所认可。杨金山的养子、菊豆的情人杨天青的存在，促使诸多内在的心理矛盾激化为惨烈的冲突，最终杨天白上演了两度弑父的悲剧。这部电影是对传统社会的批判，更蕴含着丰富的人类学、心理学信息，帮助我们揭示人的深层心理和复杂灵魂。  二、本能的巨大能量
及相关心理属于普遍性的严厉禁忌，为什
收稿日期:2008-12-28
作者简介：陈 莉，女，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民俗学2008级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文学人类学。
么会在影片所表现的生活中引起悲剧呢?根据弗洛伊德的潜意识论，各种本能冲动具有不可抑制的力量，它们总会获得各种各样的途径和形式以寻求宣泄和转化。想做和不能做是两回事，它不仅受制于客观存在的环境，还受人的主观愿望影响。而/人类社会中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0，具体的每一个体的实际生活中，无处不存在着偶然性，所以尽管明知想做的万
万不能做，但最终仍然令人惊心动魄地做了。/想做0是针对于人的欲望和本能而言，它是源自自然本能的一种内在驱力，而/不能做0意味着人的行为不能超越社会文化所规定的界限。弗洛伊德认为,/无意识则包括个人的原始冲动和各种本能，以及出生后和本能有关的欲望。这些冲动和欲望，由于不能为风俗、习惯、道德、法律所见容，而被压抑或排斥到意识阀下，但是，它们并未被消灭，而是在不自觉地活动着，以求满足。0[2](P52)所以，虽然是一个世界性的禁忌，然而人类终究摆脱不了意识深处的原始本能，诸种本能冲动仿佛人不能割舍的影子。5菊豆6中，杨天青第一次躲在马棚里偷看菊豆洗澡时，被马叫声吓得面如土，这个场景向我们传递了有关人的本能和禁忌的丰富信息。面对美丽年轻的继母菊豆，杨天青欲火烧心，这既是出于生物本能的一种反应，更有隐秘的恋母冲动的强大驱力，这时的他没有理智，一种本能的推力让他难以自控。杨天青在影片中，是将社会的伦理风俗观念内化最彻底的人之一，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触犯禁忌的，但在爱欲和保护继母不受金山摧残这两种本能的驱使下，他最终还是/铤而走险0了。但与此同时，禁忌也出现了，嘶鸣的马有双重象征的意味，它既是奔放的本能释放，又是文化禁忌的威吓。马的叫声吓得他魂飞魄散，这是社会传统力量在向他发出警告：这样做是有违规矩的，是世俗和社会所不容的!菊豆发现那个偷看的地方时，羞愧地用稻草把它堵得严严实实的，因为她是继母，这样做严重触犯了他们所处的环境的伦理道德。
三、本能与禁忌的复杂关系
人类本来企图倚靠禁忌来严厉禁抑本能，但本能是如此的狡猾无耻而又顽强有力，它们总能冲破禁忌和文明的防线，甚至还要反过来利用禁忌来使自己得到实现。本能与禁忌之间的剧烈冲突和隐秘关联，在影片中有深刻的表现，尤其在天青和天白对菊豆的/恋母0情结上。/俄狄浦斯情结0中有两个关键的元素：一是/恋母0，一是/弑父0，这两者实际上存在一
种因果关系,/恋母0在先/弑父0在后。父母与孩子所组成的家庭是一个物质、精神、文化上的共同体，他们互相帮助、共同生活，与其他的家庭形成一定关系以保持自身的安全和延续。恋母情结起源于存在于儿子和母亲之间的天然的亲密关系，以及儿童在心理上对母亲的性想象。在弗洛伊德看来，人本身就是充满矛盾的动物，而矛盾的根源在于人的欲望，恋母就是这其中最根本的一种。
人类心理现象的奇妙诡谲在于：禁忌保护了天青与菊豆的关系。在5菊豆6里有两种不同类型的恋母情结，一种表现为杨天青对菊豆的爱恋，在行为上是显性的，在心理上却是隐性的。天青对菊豆的爱恋表面上是情欲的，笼罩着爱情的光环，因为他们之间并没有血缘关系。这样他们可以在/并无血缘关系0和合理的情爱的幌子下，逃过禁忌的压力而满足隐秘的恋母欲望。杨金山有生理缺陷，又是一个待狂，当菊豆得知杨天青不是杨金山亲生儿子时，她变得热情起来，心里充满了希望，因为她跟杨天青之间的母子关系并不存在，她可以不受内心的责备而追求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不用担心受到惩罚，像王后伊俄卡斯忒那样因而自杀。但恪守同时也是慑于风俗道德的杨天青却拒绝了她。虽然这样，实际上两人已在潜意识中接受了对方，只是慑于社会风俗的压力，只能在心里继续痛苦地挣扎，因为在乡邻眼里，他们是养母和养子关系。终于她们在爱欲本能的驱使下冲破了精神上无形的枷锁，潜意识中的心理动力消解了传统理性的建构。他们回归到了原始的生命状态，这样一种野性的巨大的生命力不可能被禁锢住。当然，他们仍只是逃避风俗道德的评价而偷偷地相爱。但是，禁忌的风俗既震慑、又潜在的怂恿，更保护着他们。一方面，这一外在禁忌实际上/教唆0、激发着潜意识中的本能，正如弗洛伊德所指出的，禁忌实际上正是人们所愿望的东西:/他们对禁忌事物必然采取某一种矛盾的态度。在潜意识中，他们极想去触犯它，可是，却又害怕这么做；他们恐惧，正因为他们想做。0[3](P48)另一方面，又因为他们没有实际上的母子关系，甚至连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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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期陈莉：人类学视野中的电影5菊豆6
义上的都不是，这样外在禁忌反而起着保护他们的作用，使显在的情爱及潜隐的/合法化0，他们在胆战心惊地偷情时，在意识不曾触及并予以遮蔽、伪装的中时，道德感上却是心安理得的。
禁忌也掩护了杨天白的弑父罪恶。/俄狄浦斯情结0的逾越并不一定是生理性的，它们大多是由心理上的眷恋、依赖畸生出来的，比如，杨天白对菊豆的依恋心和独占欲。这种恋母在行为和心理上都是显性的，因为它伪装为社会所允许的形式，比如，儿童对于母亲的依恋，不至于表现为外在的性的行为，所以能逃过禁忌的检查，这却是更为典型的/俄狄浦斯情结0。他的恋母心理导致了巨大的罪恶感，他想要在母亲的情感里取代父亲。杨天白的恋母本能导致了对生父杨天青的强烈仇恨，杨天青触犯乡村的禁忌又引起天白的无比羞愤，当这两者纠缠在一起汇聚成愤怒的洪流，使杨天白无法自控时，这种恋母情结便更为不可抗拒，而激化为惨烈的外在行为。杨天青和菊豆则双方心里都十分明了，彼此向对方靠拢，在生物本能的冲击和情感慰藉的召唤下走在了一起，他们在显意识中明白这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他们所内化的伦理道德是认可、/掩护0自己的行为的。但杨天白跟菊豆之间却截然不同，天白对母亲菊豆的感情才是真正的/俄狄浦斯情结0，是一种纯粹的、潜意识的对母亲的向往和独占欲，其中所蕴蓄的原始本能的能量极其巨大。为了保护母亲不受委屈和伤害，他毅然除去了杨金山。接着在维护乡村风俗的幌子下，为了独占对母亲的情感，他竟然又将真心疼爱他的亲生父亲给杀害了。与杨天青一样，这种原始的恋母冲动和梦想也没有暴露出来，它已经过改造变得冠冕堂皇了：
表面上是对母亲的爱护和尊重，是为了维护风俗道德，除掉伤风败俗的者杨天青。这里所隐藏的恋母情结永远不会也不能暴露，一旦暴露就会遭受像俄狄浦斯王和伊俄卡斯忒王后那样的不幸。因此，作为弑父恋母的罪人，杨天白的心理是极其狡黠和老练的，表面上是维护禁忌，实际上却利用了禁忌保护了自己的冲动!杨天白的弑父行为也是禁忌和本能结合在一起，在禁忌的保护下实现。在这里，禁忌又一次被本能利用了。
四、杨天白：命运悲剧
杨天白好像是古希腊命运悲剧中的一个人物。与生俱来的/俄狄浦斯情结0将罪恶的诅咒加给无辜的人类，它/并不像一般人认为的那样只是一个力比多问题，一个恋母问题，而是一个与人的生存，与人的危机生存困境密切相关的问题，是一个涉及悲剧范式的问题。0[4](P154)在5菊豆6里，弑父的命运悲剧已经完全向观众展开，弑父成为天白的一种从潜意识里跃出的行为。为了保护和独占母亲，杨天白在他还刚会说话的时候，就杀了他法律和名义上的父亲杨金山，杨天白欣赏着杨金山在池水里挣扎着淹死，弑父者的眼里充满了残忍和杀气。整部影片里，杨天白除了叫几声/爹0之外，就再也没有其他的语言，他是弑父的/实干家0。长大后，他又将自己的亲生父亲扔在染池里并当头一棒打死，就算是母亲悲痛欲绝也无动于衷。杨天白的阴狠和恐怖，实际上是对母亲的一种特殊情结的变相转化，他对妨碍他亲近、独占母亲的人表现得越是凶残，对母亲的占有欲就越是狂烈)))原始时代父亲的诸多儿子，为了争夺父亲的女人，就正是这样不择手段、血腥残杀的。在这一点上，杨天青跟天白是不一样的，当菊豆拿出时杨天青犹豫了,/怎么说他也算是我叔啊0，他不敢直接触犯这一禁忌。杨天白使得整部影片更具悲剧性，他仿佛注定要作两度弑父的大罪人，但又不承担这一神人共愤的罪名,/狄浦斯情结0在这里得到更加充分的诠释。
俄狄浦斯王是最具有悲剧性的人物，他越是努力挣脱的宿命，就越是更深地陷入这一罪孽。杨天白与之类似，他有占有母亲的欲念，这是为他所内化并信奉的禁忌和他所在的社会所不允许的。他的心里存在着这一根深蒂固的欲望，他也有很强烈的负罪感，但又正是这种罪恶感驱使他处决了的罪人杨天青)))他恋母，他又痛恨，而无论怎样他都要弑父。这与弗洛伊德所分析的5哈姆雷特6形成了有趣的对比，哈姆雷特因为恋母而延宕了处死者的行动，杨天白却因为恋母和维护禁忌坚定地处决了者(同时也是弑父)。
五、情结的宿命性及其转化
情结似乎是一种宿命的诱惑，一种永恒的文化的命运，伴随着人类在历史进程中的每一步。根据达尔文的共同祖先学说和一般进化论，个体在特定的生态和社会环境中之所以能够存在和持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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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展，是因为他可以从集体接收丰富的文化遗产。俄狄浦斯情结自人类诞生起，就贮藏于人们的潜意识中，并以不同的形式在每一个时代表现出来，成为人类生活当中各种潜在的原始动力之一，正如荣格、罗洛#梅等在弗洛伊德的基础上进一步所指出的:/原始生命力是一切生命肯定自身、确证自身、持存自身和发展自身的内在动力,，我们固然可以压抑原始生命力，但我们却不能避免冷漠的侵袭，和由这种压抑导致的最后爆发。0[5](P126)杨天白弑父的罪孽，也因为他对恋母情结压抑过度。从达尔文的优胜劣汰原则来看，社会发展演变似乎更加注重个体的独立性和创造性。从本能的角度上讲，人类是一个反文明、富于攻击性的生物。在追求生存的道路上，人类个体的能力得到充分的发挥和锻炼，原始生命的强
大驱力不可禁锢地爆发，于是/俄狄浦斯情结0在人类的生活中演出了一幕又一幕。/俄狄浦斯情结0导致了人类某些个体的悲剧，但也是一种重要的考验，它是推动人类前进、提供巨大能量的诸种神秘的潜意识冲动之一。
在文明世界里，人类的本能本来也可以正常地转化，但影片中的杨天白却没能正常地成长，导致了悲剧的产生。在经验的现实世界中，人是社会的和文化的存在，也就是说人的生存不仅仅是自然的选择也有文化的选择、文明的渗入。本来对于大部分人而言，由俄狄浦斯情结而引起的痛苦，在儿童时代，自己尚未能认识到它时就已经成功处理了。由于父亲的强大，男童会转而学习、认同父亲，但孩子很难认同一个/邪恶0或懦弱的父亲，这样他的/俄狄浦斯情结0引起的问题，就不能得到转移和解决，情结就一直保持着。如，对杨天白而言，他的父亲金山有生理缺陷，得不到母亲的尊重，而且还与母亲存在你死我活的斗争，这样就诱发、强化了杨天白的爱恋、保护、独占母亲的情结；而杨天青则自始至终不是合法的父亲，天然地不能成为他认同的对象，母亲对杨天青的爱又刺激了他的嫉妒心。本来情结被压抑在潜意识里，要出现也必须经过伪装，但杨天白很/成功0地到了捍卫风俗和荣誉这一堂皇理由，来/大义凛然0地实现的自己欲望。杨天白对母亲的眷恋和向往，也可能由于周围人的/闲言碎语0而得到强化，进而唤醒、激发一直隐藏在内心的恋母弑父情结。名义上杨天青一直是杨天白的兄长，杨天青所做的是不应该做的，但又正是天白自己想要做的；他不独要做兄长所做的事，而且要永远排挤掉兄长以便自己独占母亲。事实上，菊豆为什么要自杀，因为她已感觉到杨天白对自己的更进一步的威胁(如奸杀)，她必须自杀以避免更重大的罪孽。正如前文中弗洛伊德所指出的，禁忌实际上正是人们所愿望的东西，它反而进一步引发了对父亲的仇恨，从而导致弑父甚至/渎母0的罪恶。
在现代社会里，文明压抑了本能，同时却也在看护、引导并利用本能。由于人类生活在一个被文化包围的世界中，诸种
本能也就成了被压抑的对象。在文明的压制下，弑父冲动也许会深深地隐藏起来，而只是人类的潜意识或梦境，但他们又可能突然从黑暗中叛逃出来。人性在文明和本能欲望前显得两难，过于向左或向右都将导致人性的异化和过错。但在现代心理科学、人类学的启示下，在现代人愈加清醒自觉的自我认识的调控下，储存在心灵仓库最底层的恋母弑父情结，将与其他的本能一样，转化、/升华0为其他的为人类文明所赞许的创造和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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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贾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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