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里的“鹿萌萌”
作者:闫红
来源:《青年文学家》2017年第19期
作者:闫红
来源:《青年文学家》2017年第19期
女友某君发了一条朋友圈,声称“鹿子霖已经取代祁厅长在我心里的位置”。
鹿子霖我知道,我也在看《白鹿原》。和祁同伟一样,鹿子霖都是剧中大反派。但人家祁同伟帅啊,虽然干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儿,人家苦大仇深啊,这使得他能在一定程度内被理解。
忍不住好奇,问某君鹿子霖有什么好,她言简意赅地回复了一个字:“萌”。然后甩过一条链接,这位鹿子霖的粉丝,居然不顾扮演者之年高望重,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鹿萌萌”。
这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看影视剧,首先要搞清楚的一件事就是,谁是好坏人,先把队站好了,心里就可以默默向着谁了。看好人倒霉,分外紧张,看坏人得势,义愤填膺。从什么时候起,“好人”“坏人”成了特别低级的词,一般只称为“正面人物”和“反面人物”,正面人物占领了道德高地,反面人物则凭一个“萌”字,与其分庭抗礼。
萌从何来?所谓蠢萌蠢萌,萌,有一大半来自于蠢。
他们一思考,上帝就发笑,机关算尽太聪明,最后都成自己给自己挖的坑。他们有点像动画片里的那个倒霉熊,一步一个跟斗,跌得鼻青眼肿,他们为什么这么倒霉这么蠢?我们小时候以为是失道寡助,是自作孽不可活,随着二元对立的黑白世界消失,渐渐发现有些“好人”所谓的道,也并不那么站住脚。
比如说《还珠格格》里的皇后,她从一开始就怀疑小燕子不是乾隆的女儿,这有什么错?作为六宫之主,她是负责任的,作为个体人,她有理性,能够做出独立判断,宁可得罪皇帝,也要坚持真理,这难道不是一种优秀的品质吗?
至于容嬷嬷,她所有的行为,都源自对皇后忠心耿耿。虽然手段阴损了一点——据说她的“针刑”还被某些狼心狗肺的人仿效。但是阶级斗争从来都是你死我活,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历史上大把这样的例子。
只是赵薇和林心如,将小燕子和紫薇演绎得太可爱,观众和皇帝一样,天然地从她们的角度去想,容嬷嬷和皇后多少年不得翻身。拍到第三部,换人来演,新人没那么招人待见了,皇后与容嬷嬷的苦衷才被人理解,实现了口碑上的逆袭。
《情深深雨濛濛》里的雪姨,也是“长大后才能理解的那个人”。她的逆袭是在“小三”进一步地成为社会公敌之后,大家发现“复仇者”陆依萍道德上也存有瑕疵,回头再一看,雪姨也就没那么可恨。她甚至也是一个被侮辱与损害的人,只因出身贫贱,落入糟老头子手中,向往恋爱婚姻自由而不得,也是“旧社会将人变成鬼”的那个体里的一个。
總而言之,有些正面角未必比反面角更高尚,反面角干啥啥不成,跟道不道的没关系。作为反角,他们没有主角光环护佑,有些事情,主角去干,是名利双收,里子和面子都得实惠,反角要是那么干,不说死得很难看,起码也砸不出多大的水花来。
比如《人民的名义》里面的祁同伟和侯亮平,侯亮平干点啥,都会收到来自四面八方的表扬,女检察官陆亦可一个很重要的作用,就是扮演他的迷妹,左一个“你怎么想到的”,右一个“我怎么就想不到”,将他的形象衬托得越发伟岸。祁同伟则经常被人嘲笑、奚落,高老师都骂他蠢,按说同门师兄弟,又都是高老师的得意门生,智力上不该这么不均衡。
最能体现侯亮平的主角光环的,是他只身劝说手持狙击的祁同伟时,剧中空气紧张得啊,省委书记都为他捏一把汗。作为观众的我们,却情绪稳定,知道他肯定死不了,因为他是主角。
有人分析,说祁同伟不杀侯亮平,因为侯是祁想成为的那种人。狗屁,如果不是有主角光环加身,祁同伟想杀了他更有理由:我没有得到的,凭什么你总是轻轻松松地得到,你是我最恨的那种人。
假如说编剧是角的上帝,那么正面人物就是上帝的宠儿,反面角就是注定要被虐上千千万万遍的那一个。这一点,在《白鹿原》里体现得更加清晰。
白嘉轩真的是个高尚的人吗?太高尚纯粹的人,在乱世里怎么可能置下那么大一份家业,原作者以及编剧的了不起之处在于,他们并不回避这一点,所以开场不久,白嘉轩就设计赚了鹿子霖一块宝地,成为自己创业的重要起点。
在这个过程中,鹿子霖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晕,也没有特别为对方着想。他不过是具有一个普通的人性版本,并没有令人指责之处。他的吃亏,就格外令人同情,我们很容易,把自己带入进去。
没有一个“命运爸爸”罩着他,他势单力薄,缩手缩脚,还常常要接受占据了道德制高点的正面人物的碾压。比如剧中有个情节是官府横征暴敛,白嘉轩带领农民反抗,鹿子霖却鬼鬼祟祟,与官府里的人勾结,看守着白嘉轩等人,想让他们的行动流产。
看上去,白嘉轩是正义的,鹿子霖是不义的。但是,鹿子霖敢像白嘉轩那样“胡来”吗?他都那么配合了,还是一个不小心,成了白嘉轩的“同伙”。两人因此被下了大牢,鹿子霖觉得他完了,哭丧着脸对白嘉轩说,你这人一没,媳妇马上就得改嫁,那娃得受多大罪啊。
这个顾虑是非常现实的,一般人只怕都会这样想。但白嘉轩不考虑这些,慷慨激昂地将所有的罪都揽下——他当然敢揽了,会有人救他的。果不其然,他的夫跟总督大人交情不浅,张总督几个电话,就让县长屁滚尿流地放了他。从此,他的声望更非鹿子霖能比,自然而然地坐上族长的位置。
像白嘉轩这种主角,注定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他有编剧的金手指罩着,又有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贵人托底,鹿子霖拿什么跟人家比?
鹿子霖的“蠢”因此不会让人厌恶,而是让人会心,知道那更多的是,在既定命运下的无能为力,又从那种无能为力里,看到自己。都是不被命运罩着的人,许多时候,是人家主角光环下的炮灰,同命相怜,也因此有了一种非理性的亲昵。
加上何冰将这样一个人物演得活灵活现,有许多的微表情,让你瞬时间走入他的内心,你看他跌爬滚打,看他穷形尽相,你的笑容里带着三分自嘲与自怜,你从他身上,看到的,是那个充满了无力感,怎么蹦跶,也逃不出命运的手掌心的自己。所谓的“萌”,何尝又不是一种顾影自怜的表述?
对于祁同伟、皇后、容嬷嬷这些“坏人”的体谅,也是对于那种无力感的体谅,对于非现实人物的评价,折射的,是现实中的心态。
虽然我们讲求正义,但没有公平的正义,是建立在沙滩上的塔。打小衣食不愁的人,嘲笑还没逃出饥饿阴影的人吃相难看就是耍流氓;百战不死的人,跟有贵人托底的人比姿态也是缺乏教养。黑娃长大后,念念于打断白嘉轩的脊梁骨,恨他总是将脊梁骨挺得太直,是底层,对于李梦白鹿原“上层社会”某种优越仪态的愤怒。当然,这种抗争太过激,为大多数人所不愿为或不敢为。
更多的人,选择温和的抗争。詹姆斯·C·斯科特曾经在《弱者的武器》里阐述:以低姿态的反抗技术进
行自卫性的消耗战,用坚定强韧的努力,对抗无法对抗的不平等,这样一种戏谑,是消解主流价值观的“弱者的武器”。如今,将“坏人”们“萌”化,表情包化,为“坏人”们辩解申诉,看似三观不正,却正是以一种温和的形式,寻求有公平打底的正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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