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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是个小人物向迅
每个个体生命都是不可复制的,虽然我们常常讲,我们只是在重复别人的命运,似乎每个人的生命历程都大同小异,命运只不过是一个接力棒,是一代人一代人传承下来的,可是我们会随着年岁的增长而逐渐清晰地意识到,无论你的生命经历是坎坷曲折、轰轰烈烈,还是无所事事、平淡无奇,都是富有传奇彩的。我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注定了都只能是平庸之辈,但正是这个“沉默的大多数”成就了寥若晨星的英雄。即使是这样,我们也不能一口断定,平庸就等于“无意义”,因为我曾说过,生活在这片多苦多难的土地上,人人都是英雄,更准确一点说,是人人都有成为英雄的可能。
不知道你有没有仔细地观察过一片花海的经历,不管是在一望无际的草原,还是在视野逼仄的山坡,那
些开得灿烂的花朵,看似并无二致,但若详加辨认,其实每一朵都独一无二,举世无双。它们自身或许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可它们认真地生长着,一丝不苟地盛开着,甚或是真诚地怒放着,奏响命运的绝唱,把不可重复的春天演绎到极致。人亦是如此。
每个人都是一部历史。把这部历史打开,我们就可以识人知心见性,读到一部极其震撼的心灵史。有极端的说法:“人生就是一出悲剧。”这大抵是以生命必须面对的结局为出发点而得出的悲观结论;倘若以生命过程来衡量,我们至少可以将人分为两种:喜剧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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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悲剧性的人。有的人一辈子荣华富贵,有的人却一生穷困潦倒;有的人生来顺风顺水,左右逢源,有的人却毕生郁郁不得志,胸怀不展;有的人先苦后甜,有的人先甜后苦……这无数种不尽相同的生
命际遇,实在让人觉得命运这根绳索的变化无常。值得一提的是,无论是悲剧、喜剧,还是悲喜剧,都是一出再也无法重演的剧。有句广告词说得好:“每个人都是生活的导演。”容我补充一句:“每个人都是一个故事的主角,你所生活的时代只是背景,你身边的人无法取代你的位置,哪怕他是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也只能是个配角。”我曾无端妄想,要是将每一个人的生活都如实记录下来,一定能让神秘莫测的命运露出“狐狸尾巴”。
每个人的故事,包括他的生命际遇,生活路线图,隐秘婉转或汪洋恣肆的内心世界……都要比任何一部伟大的小说精彩得多复杂得多,尽管我们卑微,甚至感觉不到自身的存在,但事实就是如此。艺术,永远是生活的模仿者,它不可能替代生活本身,因为它不可能尽数道出生活的真相,而我们则是鲜活生活的一部分,或者说,是我们成全了丰富多彩的生活和瑰丽多姿的艺术。而这,也正是我们存在的意义和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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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卑微的生命,都怀揣着一个颤抖的灵魂。这也是世界文学史上,“小人物”为什么风靡至今的秘密——
—“小人物”往往比脸谱化、崇高化的英雄要真实丰满,容易辨认,也更易于亲近。他就生活在我们的身边,他是我们中间的一个。
我的父亲就是一位文学意义上的“小人物”。在现实生活中,他兼具多种身份:儿子、兄长、丈夫、父亲、祖父……他集“小人物”所扮演的诸多角于一身。在他身上,也体现出了“小人物”们所普遍具有的性格特征。从社会学的角度考量,他最准确的身份是一个中国农民,以种地为生,一辈子与贫瘠的黄土地打交道。他也确实熟悉四时节令,能辨识五谷,对乡村的繁文缛节、风俗人情也都熟稔于心;他具有一个农民对农事应该具备的敏感,并掌握了作为一个农民应该掌握的全部本领,他知道田地里所有的秘密,涌动在乡村里的各种暗流也休想躲过他的眼睛。他和我所认识的那些经验丰富的乡人一样,对乡村的人事变化和话语动向明察秋毫,仿佛村子是穿在他们身上的一件衣裳。
他确乎是一个地道的中国农民,一个地道的中国式的“小人物”。
我曾经对父亲的所作所为颇不以为然,甚至在暗地里对拥有这样一位父亲感到某种毫无来由的失落感,或者说是自卑。认为他胸无大志,只是一味地被命运这条狗追赶着向前奔跑,他的生活是被动的,无奈的,困顿的,坚硬而易碎的,强颜欢笑的;也不曾觉得他所掌握的那些基本的劳动技能有什么可谈之处,毕竟他是一个农民。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才慢慢意识到,我的父亲简直是个天才。我在刚刚完成的篇什中,夸他是一个“全能型人才”,亦并非夸饰之词。在中国广袤的乡间,我遇见过、听说过许多奇人奇事,那些主人公因为几十年如一日专注于一件事情而赢得美好的声名,但很少遇见像父亲这样的多面手。
每年秋冬交替之时,父亲都会扛着犁铧牵着水牛到地里犁地。这不是每个农民都能掌握的本领,它需要过人的胆量、精湛的驭术和扎鞋底般的耐心,不然,即使你扯破了嗓子使劲吆喝,或者握根竹条对牛施以暴行进行恐吓,那脾气倔强的牛,宁愿默默流泪,忍受皮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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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l Rights Reserved.容祖儿春卷门指什么
苦,也是不会听任你摆布的。牛,也需要交流。而父亲总是把这个活干得相当漂亮,且在收尾时,会不厌其烦地多出一个闲来之笔——
—将田坎边的泥土往回倒犁几路,以防止最肥沃的泥土滚落到山野之中!在农事上一向挑剔的母亲,为此也多次表扬过她脾气暴烈的丈夫,夸他在犁地这件事情上下过一番功夫。
我的父亲不仅在种地犁田上是一把好手,而且是一个颇有名望的手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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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记忆里,他在家落脚的时间并不是特别多。这么多年来,即使他现在已至花甲之年,家中仍不时有认识的不认识的来客请“向师傅”去主持大局。向师傅在早年是要讲一讲排场的,颇有一个大师傅的派头。来客要对他的路数,合他的礼数,方才请得动他。(在乡村,请师傅进门,确实是一件马虎不得的事情。)他若看来客不爽,或嫌来客礼薄,便客客气气地打发了人家,因为门庭热闹,他总有选择的余地。然而,这一二十年来的形势较往年发生了一些十分显著的变化,毕竟,当年豪气干云的向师傅已垂垂老矣,而且腿脚也不是十分方便。于是,他再也摆不起谱来了,我甚至觉得他能在附近捞个事儿做,已是别人念其旧情了。不过,我发现他仍是傲慢的,虽然他这些年就像是吃着苦菜喝着苦汁熬过来的。我在他并不如意却又无可奈何的神态里,发现了一种壮志未酬的愁绪。
在过去的乡村,掌握一两门手艺,就可以养家糊口,甚至可以把日子过得比较宽裕了。在计划经济和半市场经济的时代,农民除了把一亩三分地收拾好,好像没有特别多的“副业”可做。那是靠天吃饭的日子。若风调雨顺,则一家温饱;若遇旱涝,则炊米告急,一到二三月,就青黄不接。在那个黑白照片一般的年代,出一趟远门,还需村委会开一纸证明呢。在这种时代背景下,手艺人就显示出他们的优越性来了——
—他们可以在农闲时背着“家业”跑出去挣几个活钱,或者是常年辗转于各个村庄之间。手艺人,曾经是乡村世界的红人和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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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是个手艺出众的石匠,木匠活也干得不赖。他手上的功夫是一流的,可以将石头敲出花来;经过他的敲打调教和排列组合,一堆乱石也能变成一堵具有某种审美品质的石墙。有人请他去做楼梁瓦椽,雕刻门窗婚床,都是毕恭毕敬地背着他的“家业”在前面引路,他甩着手跟在人家屁股后面,叼着一支烟,慢悠悠地走;只有给人家做完了工,才见得着他亲自背着他的一背篓“家业”回来,手里还捎着一把锯子。这个时候的父亲,才是一个木匠的样子。
此时的父亲,三十来岁,正处在人生的上升期,热血沸腾,脾气火爆,目空一切,在上衣口袋里别着两支钢笔的村干部面前也多出言不逊。
我们兄妹那时都还年幼,畏于父亲的威严,像老鼠一样战战兢兢地生活着。不过,话说回来,虽然有这样一位严父,在言行上受了一些约束,虽然日子也过得艰苦,难得穿上一件新衣裳,但我们的童年仍是金的。毕竟,严父的内心也是柔软慈爱的,只是不轻易让我们看见罢了;毕竟,我们还有一位善良贤淑的母亲。
“我怀念年轻时代的父亲。”曹魏五谋臣
这是我在一个篇什里写过的一句话。这句话道出了我面对老父亲时的全部感受。
历史并不是一成不变的,生活的轨迹也并非永远是一条直线,总会出现弯道,甚至是剧烈的转折。世外桃源般的乡村世界,终究没有用逶迤绵延的山堵截住那个“强大敌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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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抄和盘算,看起来固若金汤的偏僻的地理位置,其实毫无防守之力。黄永玉曾经在他的作品中写过这样一段话:“小时候,走几十里来看磨,磨经过很多努力,很多运动,磨圆了,磨光滑了,跟人生的经历一样。看着轮子不停地转呀转,重复不停在转,像历史一样,像生活一样,又像灾难一样,人生的欢乐都包含在内。有时轮子走到你前面,感到它很沉重但又没有危险,从面前滚过去,像一个大时代。”我们总是被那个轮子似的大时代裹挟着向前飞奔,好似有一股强劲的气流冲击着我们,而我们只是风中的一粒沙子,来不及整理自己的仪容。
又或许,那个敌人就驻在我们身体内部,它秘密地操控着我们的行动,怂恿着我们,就像许多人类文明的消失并非始于外力,而是源于内部的瓦解。早早地,就有人像探险者和冒险家一样,揣着村委会开出的一纸证明你是“良家子”的证明,到遥远的沿海城市去讨生活了。记得有一位叔父到外面闯荡了几年,回来时西装革履,一头波浪卷被梳理得一丝不乱,逢人便掏出各种厂牌炫耀,似乎是说:“我在外面混得不错呢!”然而,此位被文明熏染的叔父,却在村子里被他的父亲手握扁担追打,扬言不让他回家。远道归来,家人本该杀鸡宰羊才对,他之所以受到如此“礼遇”,不为别的,就在于他的舌头忘记了我们村子的语言,见着他老子了,也操着一口怪腔怪调的话。他父亲怕他忘了根,便用扁担给他提提醒。
也是那两年吧,一位没有读过几天书,从来不曾出过远门的姑姑,竟然单匹马翻山越岭地投奔她在城市里站稳了脚跟的去了。许多男人在私底下都透露出他们真诚的担心,担心她在中途会被人贩子拐走而抵达不了那座遥远的城市,还担心她在灯红酒绿之地迷路回不了家。然而,没过多久,那位年纪小小的姑姑又单匹马地从远方好端端地回来了。惊愕的男人们直夸她有本事:“胆子大得很呢!”
在他们看来,那个不曾造访过的外部世界,是神秘的,危险的,巨大的,辽阔的,充满了各种不确定性因素的,人贩子和骗子扎堆的。一句话,那是一个人心叵测的江湖。所以,没有几个人轻举妄动,尽管每一个人都对那个江湖表示出些许好奇。他们在越来越贫瘠的土地上苦苦地挣扎着,然而无论怎
样辛勤耕耘,都不曾挖出半个金元宝来,脸上堆满了失落。
终于有一小撮人按捺不住了。他们告妻别子,背着铺盖卷,提着内心的恐惧,像无头苍蝇一样,一脸迷茫地到镇上坐着破旧的巴士车出去闯荡江湖了。这些因为地少而糊不饱肚子,因为不会手艺而挣不到活钱的农民,被迫背井离乡,远走天涯,成为了中国内地最早的一批打工者和“淘金者”。他们像是涌动在一条历史大河里的最早的一股涓涓细流,却充满了悲壮的英雄主义彩,毕竟他们是要到别人的地盘上开疆拓土的。
没过几年,这条大河就已成气候,势不可当,千军万马,浩浩荡荡。世世代代生活在大山里的人,以种地为生的人,把外出打工当成了唯一的出路,甚至是活路,仿佛这是一股历史潮流,无人可以逆流而行。村子里确实有几户田产多的殷实人家,狠狠地咬了几年牙关,最终还是没能守住农民的尊严。立夏文案短句
我的父亲不是最早闯荡江湖的那一拨人,但也不是最晚的一拨。他和中国所有打过工的农民一样,丧失了作为一个农民的尊严。
父亲这个“小人物”的命运,从此就被改写了,被那个席卷而来的大时代改写了。已进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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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惑之年的父亲,一个倔强如牛的中年农民,开始了走南闯北、流离失所的生活。我无从知道他在他乡异地,有没有梦见过他的玉米和麦子,他的妻子和孩子。我猜想,一定是梦见过的吧,脚大走四方的人,其实也是最想家的人。
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我们开始了漫长的等待。等待父亲从远方归来,成为了我们生活中一项极其重要的内容,尤其是在年关将近之时。在那么漫长的一段岁月里,父亲一次次背井离乡,但是在我的记忆里,我不曾目送过父亲一次。每次都是留守在家的母亲很平淡地告诉我:“你爸爸又出远门了!”在母亲泪光闪烁的眼里,我读出了她的不舍,尽管她在我们面前尽量掩饰着内心的情绪。父亲不在家,她得用柔弱之躯把这个家扛在肩膀上。
在长达二十年的打工生涯中,父亲遍尝人间滋味,多次经历生死,还好有苍天保佑,他才得以逢凶化
吉,一次次死里逃生。在他的描述中,那些年的江湖是不大太平的,路上随时可以遇见盗贼车匪路霸黑店。譬如说,他们所乘坐的大巴车停靠于某个陌生之地,所有的乘客都是必须下车吃饭的,否则就会危及人身安全;即使你不吃饭,喝一杯白开水,也是要掏一顿饭钱的。我后来对此就有过切身体会,那些路边店都是由一些强人所开,车一停靠在店门口,就有膀粗腰圆的穿着军绿大衣的人吆喝着前来,猛烈地敲打车窗,胁迫着途人去吃饭了。江湖之险恶,由此可见一斑。至于父亲在人生地不熟的外省遭受了多少苦难,吞咽了多少泪水,实在是一个秘密。即使是吃尽了苦头,他也是不会向我们透露半个字的。
2002年,成为了父亲生命中的一道分水岭。他在这一年遭遇了人生中的“滑铁卢之战”。此前此后的父亲迥然不同——
—他在新疆因为一次意外事故右脚摔成了粉碎性骨折,不
得不在家休养生息。这个事件,不仅影响到父亲的下半生,也影响到整个家庭生活的运转。我私下里认为,通过这个事件,父亲应该更加深刻地理解了那个暗中存在却又不可捉摸的命运;在休养生息的间隙,他应该也对生命进行了一番严肃而深入的思考。这两年的父亲,确实是有一些消极的。这种消极的人生态度,既出自于一个男人的敏感与自尊,也与他对于未来生活的担忧不无关系:在还不能站立行走的时候,他大概不知道该怎样坦然接受那样一个无法面对的事实,更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即将到
来的与以前迥然有别的生活。父亲由此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烦忧,心情极其不好。他害怕再也站不起来了,害怕“当下的生活”将成为生命的常态。
事态显然是严重的,一家人都有些不知所措。这件事彻底打乱了既定的计划。生活在最底层的中国农民,虽然对于生活从来就缺乏长远的打算,并习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按部就班的生活,以为将地种好、把香火延续好、安分守己地生活就是正道,但他们也有“体温的需求”。我忽然意识到,在这儿与其说是“计划”,还不如说是“惯性”更为准确。中国农民的生活,历来是要看天地颜的,他们蝼蚁般的命运,被一种强大的力量左右着。他们一辈子匍匐在地,偶尔抬起头来,也是仰天长叹。说他们是草芥之命,一点都没错。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姓氏和骨肉,没有一样东西是属于他们的。一阵大风,一场大雨,都有可能让他们惶恐不安而默默祈祷。他们拥有的东西,太容易失去了。他们是依靠惯性生活的一个阶层,如果把惯性打破了,事态就严重了。
我那时虽已成年,却尚未完全懂事,固然同情父亲的遭遇,却又对他的坏脾气十分不满。或许就因为这些,我也就不能体会父亲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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