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爱
作者:迟宇宙
来源:《企业观察家》 2016年第3期
一
我可以确切地告诉你,这个故事是五号楼下超市老牛告诉我的。收废品的老陶可以作证,这个故事讲的袁青确有其人,曾经在甘露园里晃荡多年,直到有一天突然从这个世界上销声匿迹。
袁青的离奇消失,在甘露园曾是一桩公案,因为他卷走了甘露园的“大修基金”,总共300多万元。但时至今日,除非是那些老住户,否则没几个人还记得袁青。一桩公案,慢慢被人们淡忘,从公案变成了悬案,又变成了尘封的谜团。
揆乎情理,这样的故事也应该被甘露园牢记,但甘露园最近发生了太多事情,人们各自匆忙,即使偶尔提起袁青,很多人也只是“哦”地感慨一下。“原来就是他呀!”他是谁呢?没人关心。
在甘露园,时间走得似乎比别处快。人们步履匆匆,一幅经典的移动互联网场景。长条椅上倚坐着的,不是带孩子的保姆,就是准备跳广场舞的大妈。她们的讨论同样快速、迅捷,仿佛不抓紧把流言蜚语说完,就会像上的帖子一样,瞬间被删了。
老牛给我讲述袁青往事的时候,我正在超市门口喝啤酒。老牛踱步过来,递给我一支“中华”。“妈的,物业越来越差了。”他嘟囔着骂了一声,“以前的第一太平戴维斯多好。”
“是啊,怎么突然就换了呢?”
“干不下去了。”
“不应该啊,物业费收得那么贵。”
“这事我得给你说道说道。”
夕阳斜斜地铺在甘露园,使这种讲述的场景愈发邪恶。我竖起耳朵,听老牛讲起这段往事。远处,老陶正在卸车,一会儿他将加入到讲述者行列。
二
袁青曾是一家家电公司的CEO,那家公司在我们那个年代是一家“标杆性”公司,被认为是民族品牌的代表,是高科技的象征。有一年它进行了一场“世纪并购”,突然之间成为全球家电产业的领导者。那场并购事后被证明是一场灾难,但在当时却为袁青赢得了交口称赞。
袁青那时候意气风发,志得意满。有一次我在京通快速路高碑店出口遇到他。那时候正在堵车,高碑店出口排了几百米的长队。袁青飙着他的宝马X6,在高碑店出口一个斜插,试图插到长长的车龙中。没有人让他,这使他感到羞辱。他恼怒地狂按喇叭,但人们就像看猩猩表演一样,一边咒骂他,一边摇开车窗,冲他的方向吐口水。他最终在我的车前面插进了队,然后左拐右扭地领先我半分钟回到了甘露园地下车库。
那天的袁青使我相信,无论多么淡定的人,当他突然被描述为“领袖”之后,就会成为“大狗”。他们突然之间膨胀起来。他们需要炫耀,也需要狂吠。我记得以前袁青经常在超市门口坐着抽烟、喝酒,陪大妈们聊天儿,给她们普及家电常识,可是突然之间袁青从超市门口消失了。我偶尔会在地下车库遇到他,有好几次我都见到他带着保镖。多矫情啊。甘露园是个封闭小区,在那桩离奇命案之前,还从来没出什么大事呢。
以前的袁青是个可爱的人。他喜欢读书,说话文绉绉的。我记得有一次他在超市门口看书,入了迷。我过去掀开一看,是一本《哈德良回忆录》。我问他这书好看吗?袁青说:“好看,这是尤瑟纳尔最好的小说。”
“这不是本回忆录吗?怎么是小说呢?”
他爱搭不理地说:“就是本小说。”
我后来买了本《哈德良回忆录》,耐着性子读了几章后,就扔在了超市柜台下面。今天给你讲袁青的故事,我才重新把它了出来。喏,那是袁青那天看的章节。
我曾在爱琴海或发烈尔港的小咖啡馆中尝过十分新鲜的食物,新鲜得保有神圣的净化感,虽然馆内送菜的服务生手指污秽,食物价格十分低廉,可是十分营养,似乎在最简洁的方式中,蕴藏了不朽的精意……
中午浴着阳光,啜饮一杯萨摩斯酒,或者,相反的,疲惫不堪时,在寒夜里,将它饮下,使人马上感觉腹腔之中一股暖流,稳定、炙热地沿着血管散发,一种近乎神圣的感觉……可是像清水这样美味的饮料,现在重病在身的我,也得少量地饮用。没关系,即使在垂危之时,掺和其他药汁的苦味,我也要努力用双唇品尝它那清凉平淡的汁液。
我不太明白,这样的小说对于袁青来说有什么意义。我承认,我们根本不是同一类人。我以前干过警察、刑警,见惯了人世间的丑恶。我喜欢看那些直截了当的描述,或者是简单有力的语言。如果一定要进行繁琐的描写,我希望是悬疑和埋伏,而不是冗长的呓语。
袁青当时就住在五号楼,十六层。当时甘露园选举业主委员会,因为袁青的特殊身份,虽然他没有参选,但还是有很多人联名推举了他。情汹涌,他最后不得不接受了业委会委员的职位,但拒不出任业委会主任。为了拴住他,大家便委托他保管“大修基金”。大家觉得他是一家大公司的老板,“大修基金”在他手里最安全。
起初几年,袁青给大家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他做事一丝不苟,虽然极少出席业委会,但他的“大修基金”报表都极为清晰、准确,连一分钱的出入都没有。我后来才知道,他把报表委托给了他们公司的首席财务官制作。一家大型上市公司的CFO,当然会把报表做得清晰、漂亮了。
在进行了那场“世纪并购”之后,袁青的个人声望达到了极点。他频频出现在中央电视台上,也成为很多财经杂志的封面人物。他开始展露出其个性来。有一次,一家省级卫视对他进行访谈,主持人是位美女,一边娇笑着一边不停地问他:“你们的收购完成后,如果整合失败了,会是什么后果?”袁青起初礼貌地回答说:“不会失败。”主持人不停追问:“如果失败了呢?如果失败了呢?”袁青被激怒了,突然爆发:“失败了我就娶你!”
说完他才意识到那是现场直播。他呆坐在那里,手足无措。漂亮的女主持人也蒙了,不知道该怎么圆场,最后竟然说了句:“一言为定。”
郎昆前妻 他们的那场对话,成为当年最火暴的财经新闻。很多“阴谋论者”说,袁青早有预谋,用这样的方式求爱;而袁青亲口告诉我,他本来是想爆粗口,结果脑子稍微运转了一下,变成了“失败了我就娶你!”
“我也不知道脑子里进什么水了。”他懊恼地说,“当时的确是被激怒了,脱口而出。”但袁青并未因此而激起非议,反而使人们看到了他可爱的一面。
几年后,“世纪并购”的后遗症出现了,文化整合变成了痛苦的碰撞。有一次袁青去国外开会,结果一个高管都不到,人家的理由是:“现在是周末,是私人时间。私人时间神圣不可侵犯。”
“整合”最终失败了,袁青被从CEO的位置上赶走了。他不再是那位“杰出青年”,也不再是一位“优秀企业家”“商业领袖”,而是变成了一个“灰溜溜的失败者”。人们偶尔提及他的时候,不再是褒奖和赞颂,而是用“大败局”“战略失误”这些词汇。
袁青是个很较真儿的人,他记得对女主持人许下的承诺。他打电话给她:“我整合失败了,如果你愿意……”对方呵呵一笑:“你想多了,袁总。”然后电话就只剩下了忙音。
三
那一年袁青38岁。他此前有过短暂婚史,据说因为与女助理关系暧昧而宣告婚姻破裂。“关系暧昧”在袁青的公司中是常态,他的一位副总裁的老婆有一次还打上门去,把她老公的女助理脸都抓破了,揪着头发绕着办公区转了大半圈。此事在当时是极大的公司丑闻,但因为袁青的“失败了我就娶你”而被掩盖,最终不了了之。
袁青灰溜溜地回到了甘露园。在闲居了一段时间后,他开始认真为业委会做事。业委会的那些人都是些势利小人,见袁青失势了,就开始说些不冷不热、不咸不淡的话。我曾跟一位业委说,你们说话得注意点儿分寸,万一人家哪天东山再起,你们怎么有脸见人?
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并不确切知道。我听说有一天袁青喝得大醉,在业委会的办公室里,把那个长期挖苦、刁难他的女业委会主任胖揍了一顿。主任报了警,警察赶到的时候,袁青已经不见了。他再也没出现在甘露园,跟着他一起消失的,还有300多万元“大修基金”。
业主们因为“大修基金”被卷跑了,就去业委会闹腾,最后还罢免了业委会主任,然而“大修基金”是不回来了。闹腾了一年多后,这事就变成了公案,又变成了悬案,最后变成了一个不了了之的谜团。
时至今日,没有人知道袁青是死是活,如果活着身在何处。我听说业委会当时也没有报案,这笔钱看来是追不回来了。那天晚上,警察撞开袁青家的门,我跟着进去看了一下,家里什么都没有了。
后来我们才知道,袁青的房子几天前卖掉了,加上卷走的300多万元,他差不多带走了2000万元现金,足够办个移民,到一个小岛上逍遥自在去了。
我跟负责甘露园的片警很熟,有一次我去他们那儿调了袁青的资料。在他们的记录中,袁青属于“落落寡合,不同别人交往”的一类人。他一贯遵纪守法,是有影响力的公众人物。
“牛叔,我实话告诉你。”小伙子说,“有一次,袁青那孙子跟我干了一架,被我打趴了。我本来想办他个袭警,但分局领导说,这是个著名企业家,办了后影响会很坏,最后向我道了个歉就过去了。这些大人物怎么都这操性啊?这很能说明问题,人品不好的大人物,干不出什么好事来。”
我告诉他,我所认识的袁青,的确落落寡合,但肯定不是坏人。他一定是受了什么刺激。他也不是什么亡命之徒。他的卷款逃亡背后,定是有什么隐情。
“牛叔,你这么说我就不爱听了。”小伙子有些不高兴,“你也干过刑警,都是些烂货,咱见多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他。袁青这事干得的确无赖,但长期以来他除了传出几桩绯闻、偶有膨胀行为,也没干过什么偷鸡摸狗的事。要知道我干过刑警,什么贼味儿都逃不过我的眼睛。譬如你,你是个作家,平日里老实巴交,但前天晚上
喝多了,把大堂厕所门给踹坏了吧?别以为没监控我就不知道。我一闻味儿就能闻出来。
四
我后来花了好几年时间琢磨袁青这事儿,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儿。我就秘密地进行了调查,竟然被我发现了真相。真相就在那个被罢免的业委会主任身上。那个主任是个中年妇女,独身,带两个孩子。你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吗?
她是袁青的初恋情人!很狗血吧?他俩一定是密谋好了,假装打了一架,把大家的注意力引开,一个前面先走了,一个在后面安顿好后事,还搞得跟个受害者一样,悄无声息地从甘露园消失了。这个局做得真高明,佩服。
“这是真事儿?”老牛的讲述告一段落,老陶插话进来,他跟我一样,已经听了半天,早就忍不住了。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老牛说。
“我其实关心的是,那俩孩子是谁的?”我问。
“嘿嘿,这就不知道了。据我了解,好像也不是袁青的,是她前夫的,姓郭。”
“不会是郭勇吧?”
郭勇和郭良是发生在甘露园的那场“离奇命案”的主角,郭勇是哥哥,郭良是弟弟。
老牛白了我一眼:“你想象力真丰富,不愧是作家。郭勇和郭良的底细,咱们不熟悉?我见过那个名字,字太生僻,不太好念,好像叫郭隗……”
我央求老牛给我讲讲那个女人的模样。老牛指了指老陶:“你让他说,他们有一腿。”老陶说:“去你的。”
那个女人皮肤黝黑,眼睛细长,略显矮胖,但颇具风韵。“有谁瞅她一眼,她就嫣然一笑。在甘露园,妇女们都爱打扮和保养,不容易见老,她不算是好看的,而且还挺显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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