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刚宝座塔
1987年4月15日,我们吉林大学考古专业师生一行10人,从兰州出发来到了甘肃民乐县的六坝乡,在那里开始一段终生不忘的考古生活。
我们被当地的乡政府安排住在一个
破烂不堪的院子里。四方形的院子,西
星星说爱你塔成了我们这一段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或者说是
一个安慰。
一场被遗忘的“战争
文 / 曲 枫
侧有个三开间的房子。房子就是房子,里面什么也没有。乡亲们帮我们到了一些木板子,院子里有砖,我们把砖摆放整齐,再把木板放在砖上,就是一个大通铺。我们7个本科生住在一间,带队的许永杰老师和两个硕士研究生住在另一间。
院子里有一座金刚宝座式塔,其形制为元塔,但据当地文献记载时代为宋,猜想可能是蒙古人消灭了西夏之后所建。塔旁是一个衰败的舞台,上面有几个剥落的大字:工农兵舞台。舞台用
的砖瓦都与塔相同,说明与塔同时的还应有庙。只是庙已消失了,庙的砖瓦被用来建成了工农兵大舞台。考古队住在塔下,冥冥中有天意。
塔成了我们这一段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或者说是一个安慰。每天清晨,我们会看到晨曦中古老的塔姿。夜里起夜,看着塔黝黑的影子,心里会有一种依赖的感觉。塔成了我们驻地的标志。每天上下工要徒步在沙地里走很远的路。下工时,远远地看到塔影,就知道要到家了。
甘肃民乐东灰山考古拾遗
被遗忘的战争
即将要发掘的遗址在我们驻地东北方向3公里处。那是一处相当于中原地区夏代河西原住居民的一处零乱的墓地,文化面貌属四坝文化。这座由沙土堆成的土丘,高出地表仅五六米,还算不上地理意义的山,但老百姓却叫它“东灰山”。一条于1973年开凿而成的水渠从东灰山的中间穿过,正是这条水渠,
暴露了古遗址的秘密。每年夏天,祁连
吃什么对胃有好处
我终于知道,那是一场被遗忘的战争,不是被远古的人,而是被当古学者遗忘的战争。战争只存在于被发掘之前,在战争被揭示的一刹那间,它就注定了被现
古学遗忘的命运。
东灰山墓地位置
形须弥座,第二、三层四角各置一座高2.2米的小型喇嘛塔。塔身为覆钵状,高5.2米,上砌“亞”字形须弥座。相轮十三重,高8.8米,塔顶置流苏宝盖,中坐1.5米高的黑釉宝瓶。2001年6月,圆通寺塔被国务院公布为第五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
单位。
山的雪水会从远方流来,经这条水渠流向某个村庄。雪水流过之后,人们很容易会发现一些彩的陶器,还有白花花的人骨。饮用这条水渠流出雪水的人们也许并不知道,这些雪水在他们饮用之前,不仅流自雪山,还曾流经祖先的身体。
墓地位于东灰山的东北部,密密麻麻布满了东北—西南朝向的土坑墓葬。我们共开了21个5×5米的探方,发现了249座墓葬。大部分墓葬中的骨头都是零乱不堪的,有的还散乱地放在陶罐里,像是我们小时候的储蓄罐——不过储蓄的东西不大一样。能够拣拾起来做鉴定的个体仅仅有221个。显然,实际上的埋葬数量应该比这个数字大得多。
让我至今仍记忆犹新的是,大部分的骨头都有受伤的痕迹。有的腿骨被齐刷刷砍断,有的臂骨不全,大部分的尸
体都没有头骨,221个人体中,仅发现
了9个完整的头骨。我不知道那些头骨
都哪里去了,没有人试图要解释这些。
在那个时代的考古学术界,人们最感兴
趣的是陶器等随葬品,更感兴趣的是给
那些陶器排队,做出一个让我至今仍迷
惑不解的所谓的类型学分析序列,再结
合地层学去分析相对年代的早晚。就像
在农业学大寨的年代里,人们必须在平
地上也要修出梯田一样,我们这些学生
在老师的带领下,更喜欢关注那些地层
上的叠压和打破关系。现在想起来,有
些墓之间不存在谁压着谁了,也不一定
一个墓一定破了另一个墓的土,但只有
你能够“发现”并“确认”这样的关系,
才能证明你学会了考古。如果恰好你的
探方里没有这样的“叠压”或“打破”,
你就没有办法证明你是不是学会了考
古。
一天上午,难得的好天气,没有那
种司空见惯的飞沙走石的场面,太阳也
不是很亮,但没有风——在戈壁上,没
有风就好。安文荣在他自己的探方里,
从隔梁的那一侧喊我:“快来!”我知
道有好看的了,于是一下子就蹦到了隔
梁上,看到了一幅让我至今闭上眼就能
想得出来的画面:一具尸骨的脊柱上,
仍然插着一只铜矛。矛是从腹部扎进去
的,脊柱的一节已经裂出了几道缝。那
只铜矛带给这个人的痛苦在他死后仍不
依不饶地延续着,铜锈仿佛是一种疼痛
的象征,在这绰绰有余的漫长岁月中,
已经把这个人的骨盆、甚至肋骨的下端
染得一片暗绿。我从这个死亡的个案中
体味到了铜器杀人的凶狠,因为铜器不
仅仅摧毁肉体,还会通过那种有着无限
漫漶力的铜锈把痛苦渗入到一个人的灵
魂之中,甚至追杀他到另一个世界。生
命停止了,可杀戮却仍然在继续。多年
来,我知道我内心中的寒冷还在,从这
幅冷凝的画面中,我并未感受到杀戮的
可怕,而是感受到了人内心中有一种狰
狞的力量,它无处不在,也无时不在。
它总在世界的一角偷偷地笑,嘲弄人类
那点微不足道的善良与道德,那些铜锈
江一燕老公
其实就是它的诸多笑容中的一种。
也许刀剑的杀戮是有声响的,还有可能伴随着杀人者和被杀者的喊叫声。铜锈的杀戮显然是悄无声息
的,像是漫过河岸的洪水,在一个夜间悄悄吞噬掉一个村庄。它比洪水更为持久,更能体现出一种残酷无情的耐心,因为铜矛杀掉的不过是生命,而铜锈杀死的却是时间。
客观地说,直到今日,我对考古学的理解仍然有着很多浪漫的成分。我关心那些发现里能激起人想象的东西和细节,并且固执地认为所有的人——无论是考古人员还是考古圈外的人——都会和我一样这样想。在30年前,我更是这样想。东灰山的西南正是这个墓地的主人们生前生活的地方。他们尸骨不全、身首异处说明这个远古的聚落可能遭遇过劫难。若干年后,侥幸逃脱的人回到这里,完成了悲壮而草率的埋葬仪式。这样的战争还有可能发生过不止一次,偶尔发生的叠压和打破或许能成为证明。这是个只能接受失败命运的弱小的体,尸骨上到处可见的刀伤说明了
战争的惨烈。当时,我能为自己成为一次远古战争的发现者之一而激动不已,并且想,能够证明古代战争的遗迹在考古发现中并不多见,战争一定会成为东灰山考古报告中需要讨论的重要内容。我记得领队老师曾手持当时并不多见的内装富士彩卷的理光135相机,将浸透了铜锈的暗绿的骨殖变换着角度拍来拍去,一边拍一边说:太珍贵了!
20年后,一得到由带队老师撰写的单行本考古报告《民乐东灰山考古——四坝文化墓地的揭示与研究》,我就迫不及待地将书翻到了附录中的图片部分,想在第一时间内看到那件斑驳的铜矛、暗绿一片的骨殖以及触目惊心的骨裂。这幅图画让我在很多年以来在接近博物馆的铜器展室的时候一直有着踌躇和畏惧的感觉,今天我想再次看到那幅图画,并且渴望让这幅回到眼前的图画
消解内心中隐藏多年的寒冷,让自己以
一个成年学者的身份坦然而镇定地坐在
一个考古现象的面前。然而,令我没有
想到的是,我未能在彩图版中到那
幅图片。那幅图片只是以黑白的方式出
现在一个并不显眼的位置,因此并不能
看见想象中的暗绿。翻遍了全文,发
现这本书对战争的话题没有片言只语,
有的只是那些司空见惯的东西:器物分
型分式、对文化类型的分析断代。
我终于知道,那是一场被遗忘的
战争,不是被远古的人,而是被当
古学者遗忘的战争。战争只存在于被发
掘之前,在战争被揭示的一刹那间,它
就注定了被现古学遗忘的命运。因
为——至少在当时——它也许并不是一
场我们想要的战争。
四坝文化的彩陶
对彩陶的最初印象是中学历史课本
中的半坡文化的人面鱼纹盆,神秘感是
它带给我最初的感觉。恰巧在大学里学
的是考古,又有机会学到了彩陶,但一
直没有机会见到实物,所以当时最喜欢
的是看彩陶的彩照。不过那时候,没有
网络,也没有电脑,很少见到彩照相
机,有限的几本精装书中才会有彩照。
虽然少,也喜欢看,常常是一个人溜到
专业研究室的阅览室,取来书,翻到彩
照那一部分,不翻页(一般彩照那一部
分就一两页),能定定地看半天。觉得
美吗?也不是,神秘吗?当然有一些。
可以说得清的是,感觉就是好,和看那
些黑白的手绘图就是不一样。
上了新石器的课程,
还看过一些书,
M157出土椎骨插铜矛的遗骸
(报告中认为是铜削)
知道彩陶同死亡仪式的关系很大,似乎不是用来日常实用的,许多是在墓葬里发现的。比如,人面鱼纹盆就是用来当盖子,盖在装死去小孩的瓮棺上。我那时并没有提问题的爱好,也没有提问题的兴趣,比如从来没有想去问:既然不是用来实用的,那么彩陶的用处到底是什么,仅仅用来随葬吗?彩陶费时费工,古人们为什么要不惜精力去创作这些非实用品?每个文化的图案差异悬殊,特点鲜明,那些花纹有什么含义?彩陶是史前人的美术吗?也就是说,史前人也有艺术和美的观念了吗?课堂上我很少发言,我只是喜欢沉浸在有关彩陶的想象里,想象那些彩的线条、那些几何的纹样、那些与现实动物有所不同的动物在我的大脑中飞来飞去。当然,它们有时还会进入我的梦境,等醒过来,我再去阅览室,去比较那些梦中的彩陶与书上的彩陶的异同。
我很想最近距离地去接触真实的彩陶。大学中期实习的地点是在山东,挖的是龙山文化遗址,有很多的磨光黑陶,雅致的磨光黑也有一种彩陶的感觉,木板画
但毕竟不是真的彩陶。实习结束了,有
机会来到山东省博物馆,我看到了大汶
口文化中的几件彩陶。然后又到北京,
在中国历史博物馆(今中国国家博物馆)
中看到了更多的来自全国各地的彩陶精
品。尽管只有一层玻璃之隔,但是不知
怎么,并没有见到之前那种想象般的激
动,觉得那些彩陶离自己反而更遥远了,
远没有看书那么亲近。这时,也就是从
这时开始,才有了提问题的冲动,但确
实不知道能提出什么,所以几次挨到老
plc的组成师的身边,也没想出该问什么。
从这时候开始,我不大稀罕再到博
物馆去看彩陶了,我渴望能够有机会亲
手发掘他们。这个愿望终于在东灰山实
现了。
东灰山遗址的文化类型属四坝文
化。四坝文化已进入了中原的夏商纪年,
这是个青铜器兴盛的时代,不管是中原
还是江南、华东,甚至陕西,早已不见
了彩陶的踪影,人们把创造力都用到了
青铜器上。但只有甘肃、青海地区是个
母情节是几号例外,人们仍然在延续着这个古老的传
统,而且多有精品出现,比如一种称为
“靴形器”的彩陶就是这一地区的这个
时代的人的激情创造。
别人的探方已经开始有彩陶出土
了,而我的探方还没有。东灰山的墓葬
许多都有龛,是专门用于放置随葬品的。
有一天,我发现了一座圆角长方形土坑
墓(M23)的一端有向生土中延伸的龛,
知道有戏了。我只是用手铲轻轻拨弄出
一些土,土层中就露出了一件彩陶器的
“S”纹黑彩,像是一个小动物的眼睛,
活灵活现地展现在我的面前。我只觉得
心脏一阵狂跳,好半天平静下来,开始
继续清理,很快发现那是一件精致的彩
陶壶。至今我仍然记得那件陶壶的模
样,因为它是我平生亲手发掘的第一件
彩陶。那件陶壶用紫红作地,上面绘
着黑彩,颈上是网格纹,腹上和腹下的
纹饰还不一样,上部饰三角网纹和“S”
形纹,下部是两个三角网纹和两个菱形
网纹,呈四分式,单元之间用蜥蜴纹隔
开。所说的蜥蜴纹,至今我仍然觉得它
就是貌似蜥蜴而已,我不相信它真的是
那种爬行动物图案,更可能是一种特别
的几何图形。
我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站在博物馆
的彩陶面前会感到距离遥远了,那是因
此刻,在东灰山T5的M23里,我明白了这个道理,真正的文物其实不在博物馆中,而仅仅存在于考古发掘的探方里,让观众分享一个考古人员的发掘感受比让他们孤零零地站在展厅里
看那些哽咽着说不出话来的文物要重要一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