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讲  比较文学综合研究案例之一:鹅笼故事的渊源学及跨学科考察
一、“渊源”、“影响”及实证
约瑟夫·T·肖《文学借鉴与比较研究》:“一位作家和他的艺术作品,如果显示出某种外来的效果,而这种效果又是他的本国文学传统和他本人的发展无法解释的,那么,我们可以说这位作家受到了外国作家的影响。……一个作家所受的文学影响,最终将渗透到他的文学作品之中,成为作品的有机部分,从而决定他们的作品的基本灵感和艺术表现,如果没有这种影响,这种灵感和艺术表现就不会以这样的形式出现,或者不会在作家的这个发展阶段上出现。”
在考察作品的外来影响时,特别需要注意的有二:
1)一部作品所受的影响,往往难以单纯出自某一部外国作品。
约瑟夫·T·肖举二例说明:“普希金在自己的文学生涯的每个阶段中,就吸收发展了拜伦的浪漫诗体小说,莎士比亚的历史悲剧和司各脱的历史小说。”“在一部作品中可能同时存在一系列的影响。例如在《卡拉玛佐夫兄弟中》中,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塑造德米特里、伊凡和佐西
玛神父的形象时,就分别受席勒、歌德和《帕芬尼修道士的游历》的影响,但整个作品又完全是他本人的,他所运用的这些影响只是大大丰富了这部作品。”
2)作品的类似,并不一定就能证明其间存在影响关系。
梵·第根《比较文学论》举了两个经典性的例子:一是易卜生。1895年,曾有人说易卜生并不是独创性的,他的社会的和道德的思想全都可在法国女作家乔治·桑的作品中到。可是,易卜生的密友勃兰兑斯却说,易卜生从来也没有读过乔治·桑的作品。二是都德。他的《小东西》许多地方与狄更斯的作品相似,因而被视为狄更斯的模仿者,但都德却多次否认他读过那位英国小说家的作品。对此,梵·第根解释道:“虽然看起来很奇怪,然而其间却并没有影响,而只有共同的潮流。”因为他们活动于同一时代(19世纪中下叶),从共同的潮流中汲取思想和创作资源,在艺术上产生共鸣,这种共鸣并不是“影响”。
确认“影响”关系的存在需要运用实证的方法。不光要关注作品本身的内部构成因素,也要运用各种文献记载、序跋、日记、自传、同时代人的见证和作者的阅读书目等,即所谓“外缘研究”的方法来寻因果关系,才能确定“影响”的存在。但是,作品本身的情况要特别关注。
二、鹅笼故事的渊源学考察
日本江户时代著名作家井原西鹤小说《金锅存念》:
黄昏突然下了一场雨,一位商人从奈良贩了棉花,正往大阪方向赶路。从后面赶过来一个八旬老人,请商人背他一程。商人把老人背到松树林,老人要置酒答谢。从老人嘴里不仅吐出了杯盏佳肴,而且还呼出一个妙龄少女。但是,在老人睡去的当儿,少女却从嘴里又吐出一个英俊少年。不过,在老人快醒来的时候,少女已经把少年吸入口中。老人临离开时吸进刚才所有吐出的东西,但给商人留了口金锅做纪念。通信工程专业课程
这则故事的结尾,井原西鹤还给商人加了一段颇有和歌意境的梦幻描写。此故事显然系据《续齐谐记》中“阳羡书生”改写。钱锺书把这类故事称之为“鹅笼意境”,比西人说的“连锁单相思”更富有诗意。
佛典中原没有鹅笼,只有吐纳网上移动营业厅的奇想。这个构思到了中国,变成了鹅笼意境,带有了明显的中国特。它已不像《譬喻经》那样单纯的以炫耀口中吐物吐人的法术为意,发展到以幻中出幻的形式揭示出人的感情世界的隐秘。
[南朝·梁] 吴均《续齐谐记》(据清嘉庆本《广汉魏丛书》)
阳羡书生
阳羡许彦,于绥安山行,遇一书生,年十七八,卧路侧,云脚痛,求寄鹅笼中。彦以为戏言。书生便入笼,笼亦不更广,书生亦不更小,宛然与双鹅并坐,鹅亦不惊。彦负笼而去,都不觉重。
五一劳动节快乐图片前行息树下,书生乃出笼,谓彦曰:“欲为君薄设。”彦曰:“善。”乃口中吐出一铜奁子,奁子中具诸饰馔,珍羞方丈。其器皿皆铜物。气味香旨,世所罕见。酒数行,谓彦曰:“向将一妇人自随,今欲暂邀之。”彦曰:“善。”又于口中吐一女子,年可十五六,衣服绮丽,容貌殊绝,共坐宴。
俄而书生醉卧,此女谓彦曰:“虽与书生结夫妻,而实怀怨。向亦窃得一男子同行,书生既眠,暂唤之,君幸勿言。”彦曰:“善。”女子于口中吐出一男子,年可二十三四,亦颖悟可爱,乃与彦叙寒温。书生卧欲觉。女子口吐一锦行障遮书生,书生乃留女子共卧。
男子谓彦曰:“此女子虽有心,情亦不甚向,复窃得一女人同行。今欲暂见之,愿君勿泄。
”彦曰:“善。”男于又于口中吐一妇人,年可二十许。共酌戏谈甚久。闻书生动声,男子曰:“二人眠已觉。”因取所吐女人,还纳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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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臾,书生处女乃出,谓彦曰:“书生欲起。”乃吞向男子,独对彦坐。然后书生起,谓彦门:“暂眠遂久,君独坐,当悒悒邪?日又晚,当与君别。”遂吞其女子,诸器皿悉纳口中。留大铜盘,可二尺广,与彦别曰:“无以藉君,与君相忆也。”
彦大元中为兰台令史,以盘饷侍中张散。散看其铭,题云是永平三年作。
晚唐诗文家段成式,于九世纪中期写成《酉阳杂俎》一书,通过与印度佛经《譬喻经》中的“梵志吐壶”比较后说过:“释氏《杂譬喻经》云:昔梵志作术,吐出一壶,中有女子与屏,处作家室。梵志少息,女复作术,吐出一壶,中有男子,复与共卧。梵志觉,次第互吞之,柱杖而去。余以吴均尝览此事,讶其说以为至怪也。”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又进一步说:“然此类思想,盖非中国所故有,段成式已谓出于天竺(即古代印度)……当又为梵志吐壶相之渊源矣。魏晋以来,渐译释典,天竺故事亦流传世间,文人喜其颖异,于有意或无意中用之,遂蜕化为国有,如晋人荀氏作《灵鬼志》,亦记道人入笼子中事,尚云来自外国,至吴均记,乃为中国之书生。”
也就是说,这一源自印度的故事,随佛经传入中国后,开始还说这是外国道人,如晋代荀氏所作的《灵鬼志》中说:“太元十二年,有道人外国来。”到了南朝吴均手里,就被吸收消化成了纯为中国的人、事与地点。
“梵志吐壸”一篇为佛典《旧杂譬喻经》卷上第十八则的译文,译者是三国吴天竺僧会。吴均卒于公元520年。印度“梵志吐壶”故事自三世纪中叶来华,经国人摄取,到完全中国化成吴均之佳作,其间经过的年份大约是150年。
《旧杂譬喻经》第十八则,吴时(三国)康僧会译,今存《大藏经》
梵志吐壶
昔有国王持妇女急,正夫人谓太子,我为汝母,生不见国中,欲一出,汝可白王。如是至三,太子白王。王则听。太子自为御车,出臣于道路,奉迎为拜。夫人出其手开帐,令人得见之。太子见女人而如是,便诈腹痛而还。夫人言:“我无相甚矣。”太子自念,我母尚如此,何况余乎?夜便委国去入山中游观,时道旁有树,下有好泉水。太子上树,逢见梵志独行来入水池浴,出饭食,作术吐出一壶,壸中有女人,与于屏处作家室,梵志遂得
卧。女人则复作术,吐出一壶,壶中有年少男子,复与共卧已,便吞壶。须臾,梵志起复内妇着壶中。吞之已,作杖而去。太子归国白王,请道人及诸臣下,持作三人食著一边。梵志既至言:“我独自耳。”太子曰:“道人当出妇共食。”道人不得止,出妇。太子谓妇,当出男子共食。如是至三,不得止,出男子共食已便去。王问太子:“汝何因知之?”笑曰:“我母欲亲国中,我为御车,母出手令人见之。我念女人能多欲,便诈腹痛还。入山,见是道人藏妇腹中当有奸。如是女人奸不可施,愿大王赦宫中自在行来。”王则敕后宫中,其欲行者从志也。师曰:天下不可信女人也。
荀氏《灵鬼志》,载《法苑珠林》六十一则,及《太平御览》三百五十九则。
道人奇术
太元十二年,有道人外国来,能吞刀吐火,吐珠玉金银。自说其所受术,即白衣,非沙门也。尝行,见一人担担,上有小笼子,可受升余。语担人云:“吾步行疲极,欲寄君担。”担人甚怪之,虑是狂人,便语之曰:“自可尔,君欲何许自厝耶?”其人笑曰:“君若见许,正欲入君此笼中。”担人愈怪其奇,“君能入笼便是神人也。”乃下担,即入笼中;笼不更大,其人亦不更小,担之亦不觉重于先。既行数十里,树下住食。担人呼共食,云:“我
自有食。”不肯出,止住笼中,饮食器物罗列,肴馔丰腆亦辨。反呼担人食,未半,语担人曰:“我欲与妇共食。”即从口中吐出一女子,年二十许,衣裙容貌甚美,二人便共食。食欲竟,其夫便卧。妇语担人:“我有外夫,欲来共食。夫觉,君勿道之。”妇便口中出一年少丈夫,共食,笼中便有三人,宽急之事,亦复不异。有顷,其夫动,如欲觉,妇便以外夫纳口中。夫起,语担人曰:“可去!”即以妇纳口中,次及食器物。
三故事比较——“蜕化为国有”的过程:
第一篇“梵志吐壶”故事中的地点应是在印度,主角是太子,太子始见其母“令人得见之”,复又见梵志所吐壶中之女人亦暗藏一年少男子,因而悟出了天下女人不可信的道理,此是通篇要义所在——僧门的戒女,佛经故事的焦点是戒女
第二篇“道人奇术”,晋人荀氏便把这故事发生的地点,搬到中国来,而且比第一篇更进步地加上了晋武帝太元十二年的年代,其故事中的主角,已为道人,作者虽直接否定此道人是“非沙门也”,惟尚不敢完全塑造一个了的人物,故仍云:“有道人外国来”;同时,第一篇的主旨“天下女人不可信”的佛家思想也已被删除,而主角变为道人亦可证是佛家思想变为道家的部份迹象。
第二篇的道人,作者虽未交待其名字,但已比第一篇的梵志神通得多,梵志充其量只能出饭食及吐一藏女人之壶而已,但道人却除此之外,还能“吞刀吐火,吐珠玉金银”,亦能吞吐诸种盛着肴馔的饮食器物,更能躲在小笼子里休憇而使笼子“担之亦不觉重于先”,比第一篇的梵志添增了更多的神奇形象。
四大无人区哪个最危险第三篇“许彦鹅笼”,作者吴均根据荀氏的“道人奇术”再加以发展,写出了地点是在中国绥安山,年代是发生永平三年(公元六十年),小笼已更具体地变为鹅笼,不知籍贯人名的担人变为阳羡人许彦,外国来的道人也变为十七八岁的中国儒者──书生,而使女子口中吐出的男人,又偷偷吐出一女子来,此更是第一、二篇所无。主旨也从第一篇“天下不可信女人也”转为揭示男女间的情爱之互不信任方面。从引文中可得到证明:
“虽与书生结夫妻,而实怀怨。”(书生所吐女人语)
蜂房蚁穴
“此女虽有情,心亦不尽。”(女人所吐男人语)
因此,这三个故事,从第一篇佛家的思想(“僧门的戒女”)被第二篇的道家取代后(道士的炫法术),至此更转移了主旨(揭人心)。即,佛经故事的焦点是戒女,而志怪故事则把焦点转为对人一般存在的恶意的认识上来。
这种“蜕化为国有”的过程,直到1981年台湾作家张晓风的小说《人环》出现,又进一步将许彦鹅笼的故事,演变为有心理活动、环境衬托与细腻描写的当代小说了。
今天的文学世界中,那种充满理想彩的忠贞不渝的爱情似乎越来越陌生,对各种越轨之举已见怪不怪,宽容大度也近乎大而无边。与以往相比,传统悲剧中造成有情人难成眷属的家族、信仰、地位的鸿沟以及既有夫妻关系等壁垒,都显得那样不堪一击,以至于有人感叹:莫不是已经进入无法编出爱情悲剧去打动现代人的时代?看多了现实中相互背叛的故事,就不难从鹅笼故事中读出男女各自怀有的叛离之心。所以,鹅笼故事的“性恶说”——看来相爱相伴的一对男女,心底却都潜藏着背叛的魔鬼——恰恰有着生死相守型爱情的失落和爱情悲剧退隐的潜台词。
真如[清]蒲松龄《短禾行》所言:“世态渔洋已道尽,人间何事不鹅笼。”[清]纪昀《阅微草堂笔记·如是我闻一》:“然阳羡鹅笼,幻中出幻,乃转辗相生,安知说此鬼者,不又即鬼耶?”——这是人心中的魔鬼(背叛)。
关于佛教戒女:
涅槃经九曰:“一切女人皆是众恶之所住处。”
女害人,故以病譬之。智度论十四曰:“众病之中女病最重。……宁以赤铁宛转眼中,不以散心视女。……大火烧人,是犹可近。清风无形,是亦可捉。蚖蛇含毒,犹亦可触。女人之心,不可得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