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史记》对唐传奇“尚奇”之风的影响
刘彤彤
(陕西理工大学文学院，陕西汉中723000)
摘
要:《史记》作为一部文学性极强的史学著作，对中国叙事文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司马迁以“实录”为《史记》撰写的
基本原则，其中也有不少艺术加工的痕迹，大量的故事情节具有“传奇性”的特点。正是因为“尚奇”,《史记》的文学意味才更加浓厚。“尚奇”是指《史记》倾向于记录奇人奇事，这不仅体现了作者司马迁的创作倾向，也体现了其独特的审美趣味。唐传奇多传述奇闻异事，人物、情节均有奇异特。《史记》“尚奇”对唐传奇产生的重要影响，主要体现在人物书写之奇、情节之奇以及艺术手法之奇三个层面。关键词:《史记》；唐传奇；尚奇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7726(2019)08-0039-04
史书以实录为灵魂，但并不排除奇趣。史书在一定程度上都有“传奇述异”的特征。从《尚书》到《左传》，史书的奇异内容明显增加，而《史记》将史书“传奇述异”的做法发展到了极致。扬雄最早指出了《史记》“尚奇”的特点，他说:“仲尼多爱，爱义也；子长多爱，爱奇也。”[1]37刘勰则评论《史记》为“爱奇反经之尤”[2]247。后来，刘知几《史通》、梁玉绳《史记志疑》都认为《史记》中出现了不少怪异之语。“尚奇”是司马迁重要的思想追求，因此《史记》具有了超越史学界限的巨大文学价值，影响了中国古代叙事文学的发展。“《史记》作为我国优秀的传记文学，对后世文学产生了深远影响，其‘尚奇’倾向，几乎成了后世叙事文学或隐或现的一种自觉追求”[3]。唐传奇的创作，既继承了司马迁创作《史记》时客观实录的一面，也虚构了许多奇人异事，显示了唐传奇与《史记》共同的审美倾向。前人对唐传奇与《史记》的比较研究多集中于史传观念、体裁影响等方面，对于两者“尚奇”风格的比较很少提及。探讨《史记》与唐传奇的“尚奇”之风有利于我们全面理解《史记》对唐传奇的深刻影响。
《史记》“尚奇”对唐传奇产生的影响，主要体现在
人物书写之奇、情节之奇以及艺术手法之奇三个层面。
一、人物书写之奇
作为叙事文学的《史记》和唐传奇，艺术形象是其
主体因素。艺术形象是否生动，是否新奇独特，是一部文学作品成功的关键。《史记》以纪传体为中心，人物成了它刻画的重点。但是史书的编撰难以穷究所有人物，因此司马迁选择了一些具有重大历史影响的典型人物。这样一来,《史记》的人物描写处处体现着“尚奇”的叙事特点。“所谓‘爱奇’，指在叙事中，有意识地猎奇，刺激读者阅读趣味，甚至耸人听闻，以满足读者心理需求”[4]。司马迁特别注重选择有奇言奇行的人物入史，因此《史记》“尚奇”首先表现为人物书写之奇。
《史记》的人物书写之奇，即对人物“过人之处”的
着重表现。《史记》中记载的大多数人物都有非凡的才能，比如统一六国的秦始皇，农民起义英雄陈胜、吴广，飞将军李广，以及张良、萧何、司马相如等。其中项羽是司马迁所极力刻画的“奇人”之一。作者首先通过外貌描写来突出项羽的过人之处:“长八尺余，力能扛鼎，才气过人，虽吴中子弟皆己惮籍矣。”[5]380甚至到垓下之围时，项羽依然才能过人,“独籍所杀汉军数百人，项王身亦被十余创”[5]425。通过司马迁的叙述，我们看到了项羽的传奇人生。再如《商君列传》中对于商鞅的记载:“座之中庶子公孙鞅，年虽少，有奇才。”[5]2707其他如越王勾践、伍子胥、屈原、贾谊、苏秦、张仪、韩信、季布等，他们的人生轨迹中都充满了奇行、奇才，恰好印证了《史记》“尚奇”的创作思想。因此，鲁迅先生说《史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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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卷第愿期Vol.36No.8
新乡学院学报
Journal of Xinxiang University
2019年8月A ug.2019
收稿日期:2019-07-05
基金项目：陕西理工大学校级研究创新基金项目(SLGYCX1905)
作者简介：刘彤彤(1995—)，女，陕西咸阳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叙事文学。
“传畸人于千秋”[6]。输掉一辆车
唐传奇继承了《史记》人物书写之奇，并且进一步
发展。唐传奇的创作主流就是传人事之奇。唐传奇的作者非常重视日常生活中的奇人、奇事，为“尚奇”观念注入了新的内容。汪守义认为:“唐传奇是‘尚奇’精神的延续，这是一种追求与众不同，追求新变的一种创新精神，是对个性的解放与张扬。虽然唐传奇的叙事主体力图想证明故事的真实可靠性，但总体上看，唐传奇所写的故事又有着明显的‘作意好奇’的痕迹。”[7]36《莺莺传》曾题名为“传奇”，直
接表明了作者的写作目的———传爱情故事之“奇”。《李娃传》中所记载的两位男女主人公都有奇才：李娃“节行瑰奇”[7]100，荥阳公子则“始弱冠矣，隽朗有词藻，迥然不”[8]100。因为他们品行出众，作者才记录了他们的故事。而《古镜记》写道:“隋汾阴侯生，天下奇士也。”[8]3由此可见，唐传奇深受《史记》
“尚奇”之风的影响。但是，创作者并非完全按照史书的模式来写，而是突破了描写真人真事的藩篱，进行必要的夸张和虚构，从而使小说由反映生活表象的客观真实升华为表现历史本质的艺术真实,《枕中记》《南柯太守传》《李娃传》《霍小玉传》《柳毅传》等传奇名篇都充分体现了这一点。
《史记》及唐传奇中的人物形象都体现出了“常中见奇”的特点，而这也正是传奇创作所应该达到的艺术效果。
《史记》对于“奇人”的书写，是为了突出他们的与众不同，突出人物的个性。司马迁选取了不同时期各行各业的代表人物，如刺客、游侠、循吏等，描写他们的奇才异能。司马迁所记载的奇人结局多是悲剧性的。出于自身的悲惨经历，司马迁对笔下的“奇才”有特殊的情感，所描写人物的才华与其结局落差很大，以此突出人物的悲剧命运，增强读者的悲剧审美体验。
唐传奇对于人物“奇”的书写是为了增加作品的传奇性及趣味性。唐传奇产生的时代，开科取士，温卷、行卷风气盛行，传奇作品成了文人获得功名的敲门砖，因此传奇作者尽可能搜奇集异，以显示自
己的才学。“在唐人小说传‘奇’中，张皇鬼神、称道灵异的成分虽然继续存在，但‘人间言动’的‘奇’却明显增加”[9]，这也说明了记录“奇人”是唐传奇不同于志怪小说的一大特点。
二尧情节之奇
《史记》在选材上很有特点，多选取故事性较强而
内容新奇的材料，具有很强的文学趣味。《史记》注重选用民间传说的新奇故事。比如《楚世家》选用楚庄王“三年不鸣，一鸣惊人”的故事,《赵世家》选用“赵氏孤儿”的故事,《孟尝君列传》选用孟尝君通过鸡鸣狗盗之徒摆脱秦国之难的故事,《田单列传》选用田单以“火牛阵”大败燕军的故事。在《田单列传》的结尾，司马迁论赞道:“兵以正合，以奇胜，善之者出奇无穷，奇正还相生，如环之无端。”[5]2976肯定了田单的用兵之奇。《留侯世家》中张良的故事更具传奇性。少年张良刺杀秦始皇未果，隐退江湖；中年张良成了刘邦的谋士，在楚汉之争中建功立业；晚年张良学辟谷、导引轻身之术。张良的一生充满了传奇彩。《史记》为唐传奇提供了写人记事的范例和经验，也为后世以张良故事为创作素材的文学作品提供了借鉴。
受《史记》的影响，唐传奇的情节也十分奇特。如《柳毅传》想象丰富，构思奇特，情节曲折，堪称唐代传奇的代表作。《柳毅传》的情节十分曲折离奇、富于戏剧性，其主要情节有：柳毅遇到龙女并替她送信、龙女看上柳毅并向他逼婚、柳毅拒绝龙女、柳毅连娶几位妻子都相继离世、柳毅娶回龙女。
这些曲折的情节中又穿插了其他的情节，一环套一环。例如在柳毅遇到龙女并替她送信情节中，又穿插了“扣树”的情节———柳毅通过扣树而进入龙宫，大橘树就是从人间进入异域的通道，这让整个故事充满了奇幻彩。《李娃传》同样是故事情节跌宕起伏的作品。荥阳公子与李娃的经历充满了传奇性：荥阳公子从一个富家公子沦落为街头戏子，流浪街头，最后考取了进士而做官。李娃则从一个变为汧国夫人。两位主人公的人生充满传奇性。《无双传》讲述的是王仙客和刘无双的故事：两人从小相处，彼此相恋，历经磨难。古押衙为救无双，让她服一种药，立即死去，三日之后又复活。巧合构成了悬念迭出的离奇故事。这篇作品艺术上最突出的特点，是故事情节极尽曲折离奇：王仙客希望与失望的交替、奇险情节的发展，使得主人公的前途命运充满了不可预见性，这也正是故事引人入胜的地方。《古镜记》表现出了对“奇”的有意追求：先对宝镜的奇特之处进行细致描写，然后以古镜为中心叙述了古镜除老狐、灭蛇精、消灾疫等奇特功用，展现了作者爱奇的创作心理及对“好奇”的刻意追求。“尚奇美学现象起始于唐传奇，与此前干宝《搜神记》对‘怪’的兴趣有明显不同”[10]。与六朝志怪“粗陈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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概”相比较，唐传奇显然是对小说传奇、虚构特征的有
意展现，这一手法的运用无疑是小说创作的一大进步。
较之于《史记》，唐传奇中的情节之奇在题材上发
生微妙的变化，即将“爱情之奇”纳入了叙事重点。唐传
奇的“尚奇”还表现为喜欢记录“奇异”的事件，如《古镜
记》《柳毅传》等一大批传奇小说，即使是以真实人物为
题材的作品，依然不忘适时加入神怪元素。值得注意的
是，除了幻奇的内容，唐传奇的叙述重点还放在了人世
生活之奇上，描述发生在市井生活中的传奇故事，如《李娃传》《霍小玉传》等。传奇故事能够充分表现主题，又合情合理，唐传奇正是有意识地以复杂曲折而奇幻
的情节来吸引读者的。如沈既济的《任氏传》《枕中记》、
李朝威的《柳毅传》、陈玄佑的《离魂记》、李公佐的《南
柯太守传》，其情节无不充满了奇遇与奇趣。传奇之“奇”离不开情节安排之“奇”，只有情节曲折生动、引人入胜，才能吸引读者的兴趣。金圣叹将情节之奇概括为:“节节生奇，奇不尽不止；层层追险，险不绝不追。”
[11]这就是故事情节引人入胜的奥妙。
三尧艺术手法之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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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的艺术创作手法之奇，主要表现为司马迁的非凡想象力。张大可先生说这种想象为“入情合理想象”，即“这个想象只能局限于对历史人物的‘遥体’，对历史事件事势的‘悬想’。它与历史小说等文艺作品的构思之不同处，在于它不允许作者离开真人真事去对史料作综合与虚构”[12]。《史记》的想象艺术影响到了唐传奇的“虚构”手法。
《史记》所记载的人物是典型形象，他们真实、可信，具有永恒的艺术生命力，这一方面得益于司马迁对大量历史资料典籍的梳理，另一方面又得益于他天才般的想象能力。《史记》中“遥想”的例子很多，不胜枚举。对于《项羽本纪》，吴见思先生评论说:“太史公亦以全神付之，成此英雄力量之文。如破秦军处、斩宋义处、谢鸿门处、分王诸侯处、会垓下处，精神笔力，直透纸背。”[13]在强大的想象力作用下，历史人物活灵活现：项羽起军江东，与各路诸侯联合灭秦，再到楚汉战争，最后到垓下之围自刎而亡，这些都是历史上的事实。司马迁在历史真实的框架下又增添了艺术加工的成分，如“四
面楚歌”“霸王别姬”等场景都出自作者的遥体。作者刻意设置场景，用来突出项羽人生的悲剧性。《高祖本纪》中想象成分也很多。比如对于刘邦出生时异象之描写:“其先刘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公往视，则见蛟龙于其上。已而有身，遂产高祖。”[5]435想象贯穿于刘邦传奇故事的始终。其中吕公为刘邦相面的场景、刘邦斩白蛇起义的描写，都增添了刘邦形象的神奇性。在《伍子胥列传》中，司马迁又一次以基本事实为基础，充分发挥想象力，对伍子胥在复仇道路上所发生的故事进行了合理想象，刻画出了伍子胥复杂的内心世界。《史记》中合理想象的运用是对生活真实的一种补充。
到了唐代，小说创作已进入自觉地运用艺术虚构的重要时期。唐传奇的虚构艺术深受《史记》“遥情想象”的影响。唐传奇的核心是叙事，故事性更强。“虚构”的自觉是唐传奇有别于六朝志怪小说的重要标志，也是小说叙事手法进一步发展的表现。唐传奇有许多荒诞的情节，来自作者丰富的想象，以及对虚构艺术特征的追求。唐初的《古镜记》已呈现出这样的特征。在《周秦行记》中，作者有意识地将不同时代的人物集合在一起，让其交流对话，讲述各自的故事。由于跨越了时间、空间的局限，这个故事在一定程度上颠覆了现实思维模式，也显示出了唐传奇艺术想象的大胆奇特和谋篇布局的巧妙别致。唐传奇中也出现了大量以幻化时空、记梦为主的虚构作品，如《枕中记》《南柯太守传》《樱桃青衣》《秦梦记》《三梦记》等。在人物形象刻画和情节结构安排上，作品更是发挥了虚构的优势。如《三梦记》中描写了同梦情节，叙述了窦质与女巫二人做了相同的梦。为了突出梦境的神奇，梦中
的情节在现实中得到应验，营造了一种奇幻的氛围。而《枕中记》不但描述了梦境，而且讲述了一定的人生哲理：卢生在梦中娶了清河崔氏，可谓幸福美满。在仕途上，他做到中书令、燕国公等职位，可谓步步高升。然而当卢生睁开眼时，发现无论是生活上的幸福美满，还是仕途上的节节高升，都只是个短暂的梦。唐传奇在《史记》的影响下，出现了大量的虚构成分，借“梦”叙事是唐传奇的一大特。胡应麟在《少室山房笔丛》中说:“至唐人乃作意好奇，假小说以寄笔端。”[14]鲁迅先生也说:“小说亦如诗，至唐代而一变。”[6]73无论是“作意好奇”，还是“有意为小说”，都是对“虚构”这一手法的肯定，揭示出唐代小说创作对艺术虚构原则的自觉把握和有意识的运用，这也是小说发展到唐代一大变革的重要表现。唐代小说家在创作的过程中传承了司马迁的“尚奇”倾向，并进行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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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的运用和发挥，取得了丰硕的成果。
《史记》中的想象大多是围绕人物形象的塑造展开
的，旨在增加人物的传奇性，或者能力的非凡性。比如
对于梦境的描写，是为了服务于人物刻画。钱锺书评价《史记》说:“史家追叙真人真事，必须遥体人
情，悬想事势……盖与小说、院本之臆造人物，虚构境地，不尽同而可相通。”[15]因此,《史记》中的某些描写是司马迁运用合理想象对生活真实的摹写，与小说虚构有区别。而唐传奇是对《史记》想象艺术的进一步继承与发展，表现为虚构手法的运用。虚构不只是单纯地服务于人物形象的塑造，更多的是对于情节、文章结构的积极作用。《周秦行记》就是一个典型。在这篇传奇中，作家自觉运用丰富的想象力，并将记梦与小说的结构完美结合。因此，无论是曲折情节、神奇幻想，还是诡异梦境，都不仅仅停留在意象的表面，而是蕴含着深层的内涵，展现给人的是一个更为完整的心灵世界。唐传奇作品中大量的梦境描写和梦幻笔法，都可以看成作者心灵的深入展示：借梦讲述人生哲理，借梦表情达意。从这些朴素的人生哲理、真挚的情意之中，可以窥探作者的内心世界。
四、结语
《史记》对唐传奇的影响很深，司马迁“尚奇”的写
作风格是唐人创作传奇作品的一个重要思想渊源。“传奇”，顾名思义，贵在“奇”字，说明唐传奇创作的主旨就是记录各种奇人、奇事。而唐前的诸多作品中，记“奇”特点最突出的就是司马迁的《史记》，它直接影响了唐传奇“尚奇”的叙事风格和美学追求。司马迁将各种奇闻轶事录入《史记》，在写“七十列传”时更是将“奇”作为选材的重要标准之一。《史记》的“尚奇”风格在唐传奇中得到了进一步的继承和发展，并且影响了后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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