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7・文艺争鸣・艺术评论
精神创伤:童年的阿星上了江湖骗子的当而不自知,以为真的得到了武林秘籍,没曾想第一次出手帮人即遭到以尿浇顶的羞辱。这一情节在影片中是相当感人的一段,完全是悲剧性的。可以推测,阿星这个人物形象身上有着周星驰自己的影子,涵容着他童年的不可磨灭的经验。这样的经验、这样的刻骨铭心的感受,如果被“喜剧”二字一笔带过,确实让周星驰难以释怀。
某种意义上,喜剧演员可以称为鲁迅所说的“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的“真的猛士”,因为他们时常要剖开自己的胸膛,将其中的丑陋不堪暴露给世人看。换言之,喜剧中的小丑至少有两类:一类是不知道自己是小丑,甚至于以正人君子自居,但所有的言行都暴露出其小丑的本质。一类是明知小丑身份而不加掩饰,反而把内心深处的丑陋尽力展示出来。对于后者来说,这何尝不是一种悲剧?而当观众都在笑别人的丑陋,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上可能存在着同样的丑陋的时候,又何尝不是人生的悲剧呢?
从受动与施动的角度说,周星驰的电影属于喜剧而不是悲剧;悲剧的主人公不可能达成夙愿,喜剧主人公则可以,不论以何种方式。同时也必须注意,喜剧并不只有一种类型,喜剧中的主人公可以是不自知的小丑,也可以是明知自己是小丑,却要把自己的丑陋完全暴露出来的人——他给观众带来了笑声,同时把苦涩留在了笑声之后。
“无意义”的悲剧与“有意义”的喜剧
悲剧“把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有价值”指的是悲剧所表现的情节、人物及其命运的过程是有意义的,值得深思的;“有价值”也就是有意义,相对于喜剧的无意义。但是,就悲剧、特别是古典悲剧的结局而言,又常常表现为无意义。也就是说,与我们通常理解的不同,悲剧应该是无意义的;因为我们在悲剧中得不到一个可靠的、可信赖的意义;悲剧最后给予我们的,是一种意义被抽空的虚无感。
英国学者安德鲁・本尼特、尼古拉・罗伊尔认为,亚里士多德的《诗学》奠定了西方古典悲剧的基本理论,即悲剧包含有四要素:一是其主人公是一个“高贵的”、能够引起同情和认同的人物;二是主人公应该在结局遭受痛苦乃至死亡。三是主人公的死亡应该让观众感到既是不可避免的、“合适的”,同时在某种意义上又是不正当的、不可接受的;四是涉及“启示”,即悲剧不只是向观众描写主人公的死亡,通过将自己与死去的主人公相认同,观众也受到悲剧的引导,去思考自己的死亡。所以,英国批评家A.C・布拉德雷说:“假如不包含痛苦的、难以理解的事物,悲剧就不成其为悲剧。”(3)那么,为什么说悲剧是无意义的呢?一方面,如前所说,悲剧总是包含“难以理解的事物”,总是对观众的智力和鉴赏力提出挑战。我们很难对悲剧中所发生的
一切何以如此、不如此又当如何理出一个头绪,或赋予它一个可解释的意义;悲剧是非如此不可,而
又无法说出何以如此。另一方面,这也与悲剧所包含的“启示”有关:启示不是启示意义,而是启示世界或人生的无意义。本尼特、罗伊尔认为,悲剧中的启示显示着这样一种观念,即不存在上帝或神;即使存在的话,它也是极其漫不经心的、冷漠的,带有嘲讽意味的。他们举例说,在莎士比亚经典悲剧《李尔王》中,李尔王的大女婿奥本尼对他的妻子和妻妹对待父亲的卑鄙行为担忧,他说:“要是上天不立刻降下一些明显的神灵来,惩罚这类万恶的行为,那么事情快来了,人类要像深海的怪物一样自相吞食。”上述语句中的“事情快来了”(It will come)即蕴含启示性,它既揭示了没有上帝或神圣的正义的真相,也表示毁灭和死亡的灾难的步步逼近。悲剧既以此召唤我们,引起我们的同情和认同,又同时昭示我们没有正义、也没有来世的存在。因此,悲剧似乎凭借死亡的不可避免性陷入了悖论,即:它是“合适的”,但同时又是非正义的、不可接受的,因而也是不合适的。在这种悖论情境中,观众有被撕裂的感觉。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对悲剧不能作出合乎理性的解释;毋宁说,它公然冒犯了我们对意义和统一性的追求。因此,“悲剧表达了意义的限度,处在无意义的边缘,因为悲剧表达的是无意义——非正义以及生命不可避免的毁灭”。(4)
从这个角度说,与悲剧相反,喜剧恰恰表达的是有意义,它竭尽所能满足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对完整的意义和统一性的追求。在周星驰的喜剧电影中,小人物虽然历经艰辛、受尽磨难,但最终还是凭借某种神奇的、超现实的魔力战胜邪恶,避免了毁灭或死亡。大团圆的结局之所以成为喜剧的一个固定模式,是因为它最终追求的是和谐、圆满,是人生的有价值和有意义;也因此,它总是费尽心机、不遗
余力地鼓励每一个人在人生道路上坚持、奋斗。喜剧会运用一些悲剧性元素来引发我们同情的理解,但其内在精神与悲剧有很大的不同。
悲剧“把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我们最终看到的是“无”;不是表示原本有、后来失去的“无(亡)”,而是类似老子所说的与道有关的“无(無)”。这个“无(無)”不是“没有”,而是无形无象,看不见摸不着,但又确实存在,笼罩在天地间,如同“道”一样成为万物的主宰。悲剧之所以成为悲剧,悲剧主人公之所以无法避免毁灭的命运,是因为根本无法摆脱“無”的主宰。喜剧中也有因命运的摆弄、左右而产生的悲剧效果,但在周星驰的喜剧电影中,他是相信人是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的,关键是人要有目标、有追求、去奋斗;正义终将战胜邪恶,小人物也会成为无人可敌的大英雄。周星驰说:“我还是相信,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中。我的电影也有这样的反映,至少在关键时刻的那个决定,都是小人物自己选择的。”(5)因此,李欧梵认为,在周星驰喜剧电影里的混乱、无序的背后,总是有积极的、向上的精神,他并不认可类似“后现代”这样的提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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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7・文艺争鸣・艺术评论
也很难说是他的特。除了语言上充满孩子气的“妙语”以外,周星驰的喜剧电影还有没有其他值得进一步探究的地方呢?
18世纪英国批评家约翰逊博士在《〈莎士比亚作品集〉序言》中,对莎士比亚的悲剧和喜剧进行了比较,并对后者给予了极高的评价:
他在悲剧里总是力争写出喜剧性场景来,但在喜剧里他似乎悠闲奢侈,沉浸在与自己天性相投的思考方式中。在他的悲剧场景中总会有一些欠缺,但他的喜剧超出了预期或愿望。他的喜剧以思想和语言娱人,而他的悲剧大部分以事件和行动见长。他的悲剧似乎出于技巧,而他的喜剧则出于本能。(9)
他认为,喜剧与其创作者的天性、本能有很密切的关系;正是由于喜剧出自创作者的天性、本能,所以创作者可以淋漓尽致地发挥自己的创造力,同时又显得“悠闲奢侈”。天性、本能是与生俱来、不假雕饰的,因而具有吸引人、打动人的魅力。这对我们理解周星驰的喜剧颇有启发。他的喜剧中之所以处处闪现孩子气的“妙语”,让我们惊喜,让我们赞叹和佩服,与他的天性、本能相关;或者说,与艺术家的创作个性、气质有密切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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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周星驰在电影中展示出来的天性、本能是什么呢?或者说,作为“喜剧之王”,他的喜剧之魂是什么呢?是浪漫,骨子里的浪漫气质和浪漫精神。也就是说,从文学的角度看,周星驰的喜剧具有典型的浪漫主义风格。具体而言:
一是自由的创造。浪漫主义把文学看做是创作主体自由个性的自由表现。他们对创作自由的倡导,不仅仅是为了反对古典主义在创作上的清规戒律,而是反对和否定一切既定的法规和方法,提倡艺术家充分表现自己的个性,发挥各自的独创性。
浪漫主义创造的艺术世界是一个想象的、超现实的、主观化的世界,遵循的是理想化的原则。这些特征在周星驰的喜剧电影里都有非常充分和鲜明的体现。问题是,浪漫主义的文学精神和理念,同样可以体现在其他艺术类型当中,同样也可以体现得很充分、很鲜明,它与喜剧这种艺术类型有什么特殊的关系吗?或者反过来问,一个骨子里浸染着浪漫气质和浪漫精神的艺术家,为什么偏偏会走上喜剧这条路呢?除了喜剧与创作者的天性有密切关系之外,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喜剧出自于一颗自由的心灵;心灵的自由和表现的自由是喜剧这种艺术类型最吸引人的地方,也是喜剧的天职。席勒认为,如果要从题材上比较喜剧与悲剧哪个更高些,悲剧无疑占有优势,因为在悲剧中,题材本身可以起很大的作用;如果要问哪一个剧种需要更重要的性格,那恐怕就是喜剧了。
因此,“喜剧的卓越任务是在我们身上产生和维护这种心灵自由”。(10)
结合约翰逊对喜剧的论述,我们可以说,喜剧确实与艺术家的天性有关。而人的天性当中,都或多或少地具有浪漫的因子;人生而自由,只不过在现实生活中逐渐地失去自由,同时也失去了浪漫。喜剧恰好补偿了我们每个人在现实世界里失去的自由和浪漫。我们如此容易认同周星驰的喜剧,其实是认同我们自己的天性——他是通过让我们每个人认同自己,从而对他产生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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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是强烈的情感。浪漫主义文学具有强烈的情感性,把情感放在文学创作的最高位置,把它当作是文学的精髓和本原。《大话西游》中有段非常经典的台词:曾经有一份真诚的爱情摆在我面前,但是我没有珍惜,等到了失去的时候才后悔莫及。尘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如果上天可以给我一个机会再来一次的话,我会对那个女孩说我爱你!如果非要把这份爱加上一个期限,我希望是一万年。
从文学的角度看,它具有鲜明而浓厚的浪漫主义彩。首先,强调“真诚”。爱情固然令人怦然心动,但唯有“真诚”的爱才更能让人刻骨铭心。而一个人是否真诚,往往要看他是否经常反省、解剖自己。其次,尘世间所发生的事情常常令人痛苦,而获得解脱的最好方式,是乞求一个在现实中并不存在的“上天”,以进入幻想的天堂,在那里把已经失去的一切追索回来,让心灵得到抚慰。第三,尘世间的情感往往是转瞬即逝的,如过眼云烟。只有在想象和幻想中,爱才能转化为永恒,像永不消逝的“电波”。此外,这种发自内心的真诚表白,却出自以戏谑的语言方式和表演方式,在浪漫无比的情怀中又平添了喜剧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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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露露资料把喜剧这种艺术类型,同浪漫主义的文学精神,同自己的天性和人生体验很好地融合在一起,始终以真诚的态度对待自己的创作,这就是周星驰获得成功的最重要的原因。
注释:
(1)师永刚、刘琼雄编:《周星驰映画》,作家出版社,2006年版,第271页。
(2)《〈功夫〉让我变沧桑——周星驰、李欧梵汕大对话》,《就爱周星驰》,汕头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3页。
(3)(4)以上论述参见[英]安德鲁・本尼特、尼古拉・罗伊尔:《关键词:文学、批评与理论导论》,汪正龙等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00—101页,第103—104页。着重号原有。
(5)师永刚、刘琼雄编:《周星驰映画》,作家出版社2006年版,第268页。
(6)[英]安德鲁・本尼特、尼古拉・罗伊尔:《关键词:文学、批评与理论导论》,汪正龙等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93页。
(7)(8)[美]哈罗德・布鲁姆:《西方正典》,江宁康译,译林出版社,2005年版,第140页。
(9)[英]约翰逊:《〈莎士比亚作品集〉序言》,译文引自哈罗德・布鲁姆《西方正典》,江宁康译,译林出版社2005年版,第144页。
(10)[德]席勒:《论素朴的诗与感伤的诗》,《古典文艺理论译丛》第2辑,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版,第9页。
(作者单位: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