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形形,如以心理活动来勉强区分,则有的侧重感性,有的侧重知性。游记少不了写景叙事,先天上是一种感性的散文,所以游记作者应该富有感性。所谓“感性”,就是敏锐的感官经验。说一篇文章“感性十足”,是指它在写景叙事上强调感官经验,务求读者如见其景,如临其境,如历其事。其实“如见”还是不够的,因为视觉经验之外还要表现听觉、嗅觉、触觉、味觉等等,要用文字表达时,一般人,甚至一般作家,却只能用熟知习见的成语,因简就陋地复述一些空泛而含混的印象。请看宋朝的王质如何写月:
纳税评估 冈重岭复,乔木苍苍。月一眉挂修岩巅,迟速若与客俱。(《游东林山水记》)
通常我们说“新月如眉”或“眉月”,但“月一眉”用眉做量词,乃觉其新颖。“迟速若与客俱”令人想起了李白的“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但王质的说法更有感性,更有动感,更像电影,因为人走得慢月就慢随,人走得快月就快追,十分传神。再看他如何写水上之游:
一荷花,风自两岸来,红披绿偃,摇荡葳蕤,香气勃郁,冲怀一荷花,风自两岸来,红披绿偃,摇荡葳蕤,香气勃郁,冲怀罥袖,掩苒不脱。小驻古柳根,得酒两罂,菱芡数种。
复引舟入荷花中,歌豪笑剧,响震溪谷。风起水面,细生鳞甲,流萤班班,若骇若惊,奄忽去来。夜既深,山益高且近,森森欲下搏人。天无一点云,星斗张明,错落水中,如珠走镜,不可收拾。(《游东林山水记》)
这真是了不起的写景,视觉、嗅觉、听觉,不但交织,而且生动。香气能“冲怀罥袖,掩苒不脱”,嗅觉经验就视觉化、触觉化了。至于视觉经验,也都表现得很有动感:写荷花迎风则“红披绿偃,摇荡葳蕤”,写微风拂水则“细生鳞甲”,写流萤则“(幽火)班班,若骇若惊,奄忽去来”,写山则“森森欲下搏人”。但最生动的是星映水面的比喻“如珠走境,不可收拾”;以珠喻星,以镜喻水,本是静态,原也寻常,可是珠走镜上,便加上了动的关系,把水面起伏不定的感觉一并带出,真富感性。可见写景的上策是叙事,再静的景也要把它写动,山水才有生命。也就是说,一般平庸的写景好用形容词,但是警策的写景多用动词,和电影一样。再看元末的麻革《游龙山记》的一段:
复坐文殊岩下,置酒小酌。日既入,轻烟浮云,与暝会。少焉,月出寒阴,微明散布石上,松声倏然自万壑来,客皆悚视寂听,觉境愈清,思愈远。已而相与言曰:“世其有乐乎此者欤?”
此地的感性,真是视听并茂,不但把月和松涛写活了,而且把游客对两者的反应,用“客皆悚视寂听”六字综合地表现了出来。写景叙事的文字,有的时候与其描写感性的来源,不如描写感性的后果。例如直接描写美人,有时不如间接描写观者惊羡之,而直接描写鬼魅,有时不如间接描写观者骇怪之情。“悚视寂听”的表情,反衬出声之异,效果极佳,正是电影导演乐用的悬宕手法。写景有感性,叙事也可以感性十足,且看徐霞客《游太华山日记》的一句:
下至莎萝坪,暮逼人,急出谷,黑行三里,宿十方庵。
平地里暮缓来;“暮逼人”当是山行现象,尤其作者是在下山,暮来得更快,“逼”字带出“急”字,但再急也没用,人总不如天快,出谷天已“黑”下来,也就是说暮已经追上人了。“逼”“急”“黑”三字把暮和人之间动的关系,扣得又紧又有戏剧感;“黑行”二字,浓缩得感性已达饱和点。徐霞客叙事每用奇笔,所谓奇笔,有时是观点与众不同,例如,《游黄山日记》一句:
松石交映间,冉冉僧一从天而下,俱合掌言,阻雪山中已三月,今以觅粮勉到此,公等何由得上也。
“公等”是指徐霞客一行冒雪攀山的游客,仰见下山的僧,乃有“冉冉僧一从天而下”的奇句,虽武侠片也不过如此了。再换一个角度,从上面来俯瞰的徐霞客《滇游日记》的一景:
复上蹑崖端,盘崖而南,见南岸上下,如蜂房燕窝,累累欲坠者,皆罗汉寺南北庵也。
徐氏《游黄山日记后》也有从上看下的妙句:
扶杖望硃砂庵而登,十里,上黄泥冈。向时云里诸峰,渐渐透出,亦渐渐落吾杖底。
云峰落到杖底,暗示攀登之高,既有动感,也饶谐趣。不到名山,难称名士。反过来说,不经名士登咏,奇山也难成名。所以中国的名山,无一不经古人品题,不但画家比绘,作家更是争咏竞叹。长安如故南辰王最后怎么死的
泰山之名无人不知,甚至进入许多成语,古今游记自多。其中最有名的,是姚鼐的《登泰山记》,文中最为人称道的,是日出之景。钱邦芑的《游南岳记》里最出的一景,也是日出,可以拿来和姚文一比:舒淇 五点
周海媚 三级 极天云一线异,须臾成五采。日上,正赤如丹,下有红光,动摇承之。或曰:“此东海也。”回视日观以西峰,或得日,或否,绛缟驳,而皆若偻。(姚鼐《登泰山记》)
重阴渐豁,霜气在眉。东方白雾中一线霞裂作金黄,由南亘北,直视万里。少时渐巨,炫为五,正东赤艳尤鲜。更待之,一轮血紫从层云底奋涌而起,光华万道,围绕炫耀,大地豁朗,心目俱爽。(钱邦芑《游南岳记》)
姚文末句写日出后诸峰或迎光或背光,迎光则反红,背光则保持的积雪白,但都低于泰山,像弯着腰。相比之下,钱文最后十六字里日既出的景,就平淡简单,逊许多。可是写日出本身,钱文的彩更富丽,动感更鲜活,却比姚文稍胜。姚文的“下有红光,动摇承之”十分高明,把动感表现得灵活之至。不过钱文的调领域更宽,从“重阴”到“霜气”,从“白雾”到“一线霞”,从“金黄”到“赤艳”到“血紫”,层次繁富。动词则有“豁”“裂”“亘”“炫”“奋涌”等,表情也强得多。桐城派的文体以“味淡声希,整洁从容”自矜,也难怪表情较平,节拍较缓。前引姚文多为短句,尤多四言的基本句法,不像钱文“一轮血紫从层云底奋涌而起”的长句那样,能造成激荡的高潮。总结一句,钱文感性较强。
由恶溪登括苍,舟行一尺,水皆污也。天为山欺,水求石放,至小洋而眼门一辟……落日
含半规,如胭脂初从火出。溪西一带山,俱似鹦绿鸦背青,上有腥红云五千尺,开一大洞,逗出缥天,映水如绣铺赤玛瑙。日益曶,沙滩如柔蓝懈白,对岸沙则芦花月影,忽忽不可辨识。山俱老瓜皮。又有七八片碎翦鹅毛霞,俱黄金锦荔,堆出两朵云,居然晶透葡萄紫也。又有夜岚数层斗起,如鱼肚白,穿入出炉银红中,金光煜煜不定。盖是际天地山川,云霞日采,烘蒸郁衬,不知开此大染局作何制?意者,妒海蜃,凌阿闪,一漏卿丽之华耶?(王思任《小洋》)
这一段描写日落的散文,比前引描写日出的两段文字,感性又强烈得多。日出与日落都是极为壮丽的视觉经验。中国文学里虽也常有描写,但捕捉绚烂缤纷的彩,原是画家的所长,使用文字的作家只有望霞兴叹。真要勉用文字来着,也不过像谢灵运的一些名句“云日相晕映,空水共澄鲜”或是“出谷日尚早,入舟阳已微。林壑敛暝,云霞收夕霏”一样,感性不浓。再进一步,能像苏轼的“断霞半空鱼尾赤”那样,就已十分明艳。但是像明末的王思任这样大规模、大手笔、全神投入地去追摄霞光夕景,在中国文学里恐怕是空前的了。其实在中国的诗文里,像这么感性可掬地形容五光十,也是极罕见的。曹雪芹笔下的妇女衣饰,对颜的分别大有讲究,层次井然,绝对不像大红大绿那么简陋。《红楼梦》第四十九回里就有这样一段:“黛玉换上掏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红羽绉面
普的拼音白狐狸皮的鹤氅,系一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上罩了雪帽。”不过曹雪芹笔下富丽而精细的感,大半赋予衣饰和器皿,很少用来张罗云影天光。
中国古代游记中感性特强的文字并不常见,一般游记描写山水,往往在清淡中见韵味,不是在瑰丽奇伟中见生命。袁宏道、钟惺、谭元春、李流芳、张岱等的山水小品,大都笔简墨淡,予人远观之感。清代桐城派的散文,感性原就淡薄,在游记里更难遮掩。桐城文运,三传至姚鼐还有几篇可读的游记,四传至管同就气竭力衰了。
独夜卧人静,风涛汹汹,直逼枕簟,鱼龙舞啸,其形声时入梦寐间,意洒然快也。夏四月,荆溪周保绪自吴中来。保绪故好奇,与予善。是月既望,遂相携观月于海塘。海涛山崩,月影银碎,寥阔清寒,相对疑非人世境,予大乐之。(管同《宝山游记》)
这样的游记不但感性单薄,文字也平凡,多袭前人之句。同一文中也有日出之景。再录于左:
不数日,又相携观日出。至则昏暗,咫尺不辨,第闻涛声,若风雷之骤至。须臾天明,日乃出。然不遽出也,一线之光,低昂隐见,久之而后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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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日出而这么平淡温吞,毫无文采,比起他老师笔底的泰山日出,是大大退步了。所以像王思任写晚霞那样感性恣纵的杰作,在明清的文坛简直不作第二人想。那样夺目的感与光感,恐怕要向法国印象派的画里去寻匹俦。至于用文字来着,恐怕也要去罗斯金描摹窦纳名画《运奴船》的文章里,才能见到相似的绚丽了。
1982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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