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步穿过中关村
1
    我出来啦。敦煌张开嘴想⼤喊⼀声,⼀个旋风在他⾯前升起来,细密的沙尘冲进他的⿐⼦、眼睛和嘴,只好先打喷嚏,然后揉眼睛。⼩铁门在他⾝后咣关上了。他把嘴⾥的沙⼟吐出来,旋风已经跑远了。他歪着脑袋看天,迷迷蒙蒙⼀⽚黄尘,太阳在尘⼟后⾯,温润平和,只是有点糙,像⼀块打磨过的⽑玻璃。阳光⼀点都不刺眼,敦煌还是流了泪,怎么说也是阳光。⼜有股旋风倾斜着向他⾛过来,敦煌闪⾝避开了。这就是沙尘暴。他在⾥⾯就听说了。这⼏天他们除了说他要出去的事,就是沙尘暴。敦煌在⾥⾯也看见沙尘扬起来,看见窗户上和台阶上落了⼀层黄粉,但那地⽅毕竟⼩,弄不出多⼤动静。他真想回去对那⼀⽼菜帮⼦说,要知道什么是沙尘暴,那还得到⼴阔的天地⾥来。
    眼前是⼀⼤⽚野地,⼏棵树上露出新芽,地上的青草还看不见。都被⼟埋上了,敦煌想,⽤脚踢⼀下门旁的枯草,伸着头看,还是⼀根青草也不到。三个⽉了,妈妈的,⼀根青草也长不出来。他觉得风吹到⾝上有点冷,就从包⾥出夹克穿上,然后背上包,⼤喊⼀声:
蛤蟆吐蜜是什么小吃    “我出来啦!”
    敦煌⾛了⼆⼗分钟,在路边拦了⼀辆⼩货车。车到西四环边上停下,敦煌下了车,觉得这地⽅好像
来过。他就向南⾛,再向右拐,果然看见了那家⼩杂货店。敦煌稍稍安了⼀点⼼,他⼀直担⼼⼀转⾝北京就变了。他买了两包中南海烟,问售货⼩还认识他么,那⼥孩说有点⾯熟。他说,我在你们家买过四包烟呢。出门的时候,他听见⼥孩吐完⽠⼦壳后嘀咕了⼀句:神经病!
    敦煌没回头,长这么丑,我就不跟你计较了。沿着马路向前⾛,他知道⾃⼰⼀定像个不到⼯作的愣头青,⼲脆摇晃着背包⼤摇⼤摆地反道⾛。⾛反道不犯法。⾛得很慢,慢慢品尝中南海。在⾥⾯跟在家⼀样,难得抽上这东西。第⼀次他把两条中南海带回家,他爸⾼兴坏了,⼀来客⼈就散,庄严地介绍,中南海,国家领导⼈待的地⽅,他们都抽这个。其实敦煌只经过中南海门前⼀次,为了赶去看升旗。凌晨四点就爬起来,被保定骂了⼀顿,保定说,升旗哪天不能看,⾮赶个⼤雾天。那天⼤雾,他们上午要去交货,但敦煌就是忍不住了要去看。那会⼉他刚来北京,跟着保定混,梦⾥除了数不完的钱,就是迎风飘扬的国旗,他能听见仪仗队咔喳咔喳的脚步声整齐划⼀地经过他的梦境。他骑着辆破⾃⾏车⼀路狂奔,经过⼀处朦胧闪亮的⼤门,好像还看见了⼏个当兵的站在那⾥,没当回事。回来后跟保定说,才知道那就是中南海,后悔没停下来看看。后来他⼀直想再去仔细看看,总不能成⾏。就像保定说的,哪天不能看啊,所以就哪天也没能看成。直到现在。
    敦煌也不知道要去哪⾥,没地⽅可去。⼀窝都进去了,保定,⼤嘴,新安,还有瘸了⼀条腿的三万,熟悉的差不多⼀个不剩。⽽且现在⼿头只有五⼗块钱,还得减去刚才买烟花掉的九块六。太阳在砂纸⼀样的天空⾥直往下坠,就在这条街的尽头,越来越像⼀个⼤磨盘压在北京的后背上。敦煌在烟
离嘴的时候吹⼝哨,就当壮胆,⼜死不了⼈。当初来北京,跟来接他的保定⾛岔了,在⽴交桥底下抱着柱⼦还不是睡了⼀夜。先熬过今晚再说。
    ⼀抬头,前⾯是海淀桥。敦煌停下了,看着⼀辆加长的公交车冲过桥底下的红灯。其实不想来这⾥,就是在海淀桥旁边被抓到的。他和保定从太平洋数码城⼀⼝⽓跑过来,还是没逃掉。东西还在⾝上呢。早知道逃不掉就把货扔了,他跟保定说,没关系,那两个警察胖得都挂不住裤腰带了。没想到跑起来还挺溜。他们的车堵在跟前,再扔已经晚了。这是三个⽉前的事。那时候天还冷,风在⽿边呜呜地叫。现在,他出来了,保定还在⾥⾯。不知道保定被警察踹伤的左⼿好了没有
    敦煌拐弯上了⼀条路,再拐,风从地⾯上卷起沙尘,他躲到⼀栋楼底下,天就暗下来。他拍打着⾐服上的尘⼟,⼀个背包的⼥孩⾛过来说:“先⽣,要碟吗?”从包⾥抽出⼀叠光盘,“什么都有,好莱坞的、⽇本的、韩国的,流⾏的国产⼤⽚。还有经典的⽼⽚⼦,奥斯卡获奖影⽚。都有。”
    在昏暗的光线下,敦煌看到碟⽚的彩⾊包装纸上有点说不清的暧昧。那⼥孩的脸被风吹⼲了,但不难看,她好像还有点冷,偶尔哆嗦⼀下像要哭出来。敦煌判断不出她的年龄,也许⼆⼗四五,也许⼆⼗七⼋,不会超过三⼗。三⼗岁的⼥⼈卖碟不是这样,她们通常抱着孩⼦,神秘兮兮地说,⼤哥,要盘吗?啥样的都有,⽑⽚要么,⾼清晰度的。然后就要从后腰⾥摸出光盘来。
    “便宜了,六块钱⼀张卖给你。”⼥孩说。敦煌把包放到台阶上,想坐下来歇歇。⼥孩以为他决定挑
了,也蹲下来,在⼀张报纸上⼀溜摆开碟⽚。“都是好的,质量绝对没问题。”
    敦煌觉得再不买⾃⼰都过意不去了,就说:“好,随便来⼀张。”
    ⼥孩停下来,“你要实在不想买就算了。”
    “谁说我不想买?”他让⾃⼰笑出声来,“买,两张!算了,三张!”他担⼼⼥孩怀疑,就借着楼上落下的灯光挑起来。《偷⾃⾏车的⼈》。《天堂电影院》。《收信⼈不明》。
    “⾏家啊,”⼥孩声⾳⾥多了惊喜,“这些都是经典的好⽚⼦。”
    敦煌说,不懂,瞎看看。他真的不懂,《偷⾃⾏车的⼈》看过;《天堂电影院》是在公交车上听两个⼤学⽣说的;挑《收信⼈不明》仅仅是因为名字别扭,他觉得应该是《收信⼈下落不明》才对。买完碟,他在台阶上坐下来,对⾯的楼前亮起霓虹灯。他掏出⼀根烟,点上,对着霓虹灯吐出⼀⼝烟雾。⼥孩收拾好碟⽚,站起来问他⾛不⾛。
    “你先⾛,我歇会⼉。”敦煌觉得没必要跟⼀个陌⽣⼈说其实⾃⼰没地⽅可去。
    ⼥孩和他再见,⾛⼏步⼜回来,在他旁边的台阶上坐下。敦煌下意识地向外挪了挪屁股。
    “还有么?”⼥孩说的是烟。
    敦煌看看她,把烟盒和打⽕机递过去。他听见⼥孩说,中南海的⼝感其实挺好的。敦煌和很多⼈打过交道,但那都是交易,冲着钱去,所以⼥孩的举动让他⼼⾥突然没了底。恐慌只持续了⼏秒钟,他想,都这样了,光脚的还怕穿鞋的,进都进去过了。整个⼈放松下来,主动问她:“⽣意还好?”
    “就那么回事,天不好。”她指的是沙尘暴。闲⼈都关家⾥了,⽽买碟的⼤多都是闲⼈。
    敦煌深有体会,他那⾏多少也有点靠天吃饭。刮风下⾬像个乱世,谁还有那个⼼思。
    ⼥孩对烟不陌⽣,烟圈吐得⽐他好。两个⼈就这么坐着,看着天越来越⿊。⾏⼈越来越少。旁边⼀个⼩书店⾥有⼈在说,关了吧,飞沙⾛⽯的,谁还买书。然后就是卷帘门哐的⼀声被活⽣⽣地拽下来蹾到地上。飞沙⾛⽯,夸张了。敦煌尽量不去看那⼥孩,他不知怎么跟她说话,不习惯,和⼀个从没见过的姑娘不三不四地⼲坐着,这成什么事了。他想离开。
    “你是⼲什么的?”⼥孩突然说话。
    “你觉得呢?”
    “学⽣?说不好。”
    “什么也不⼲。⽆家可归的。”敦煌发现说真话简直像撒谎⼀样轻松。
    “不信,”⼥孩说,站起来,“不过⽆家可归也好,⼀起去喝两杯?”
    敦煌在⼼⾥笑了,终于露馅了,就知道你还兼了别的职。他没嫖过,但保定和瘸腿三万嫖过,⼥⼈那⼀套他多少知道⼀点。只是这样的⼥孩也⼲这个,他揪了⼀下⼼,然后说服了⾃⼰,报纸上说,现在⼲这⾏的姑娘相当⽐重的都是⼤学⽣。⼤学⽣,多好的名字。敦煌⼜
想起那些抱孩⼦⿁⿁祟祟卖光盘的⼥⼈。“还是我请你吧。”敦煌做出⼀副慷慨来,死猪不怕开⽔烫,⽆所谓了。 
  2
    他们去附近的“古⽼⼤”⽕锅店。⼥孩说,得热乎⼀下,都冻透了。敦煌附和,他没想到沙尘暴⼀到,⼜把北京从春天刮回去了。从外⾯看,⽕锅店的玻璃上雾⽓沉重,⾥⾯⿁影憧憧。⼈叫那个多,半个北京好像都挤进来了,⽆数的啤酒杯被举过头顶,酒味、⽕锅味和说话声跟着热⽓往上浮。如此亲切的温暖敦煌⾄少三个⽉没有感受到了,⼼头⼀热,差点把眼泪弄下来。
    ⼥孩靠墙,敦煌背后是闹哄哄的⾷客。鸳鸯⽕锅。三瓶燕京啤酒。敦煌注意到⼥孩点了两份冬⽠和平菇。⼥孩喝酒爽快,但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样能喝。喝酒敦煌有经验,这是他唯⼀过硬的特长,保定以为⾃⼰酒量不错,但半⽄⼆锅头下去就不知道敦煌到底能喝多少了。在⼥孩⾯前敦煌很谦虚,说⾃⼰酒量不⾏,⼀瓶下去就说胡话。
    “说吧,我听。”⼥孩⼤⼤咧咧地捋起袖⼦。她没发现敦煌喝酒⼏乎没有下咽的动作,⽽是直着流进去的,“就喝到说胡话为⽌。”
    接下来两⼈半杯半杯地碰。热⽓腾腾的⽕锅让⼈觉得他们俩是⼀对亲⼈。敦煌三个⽉没见过如此丰盛的诱惑,两眼放光,⼤筷头往嘴⾥塞涮⽺⾁。⼥孩脸⾊也红润多了,看起来年龄⽐在风⾥要⼩。还是挺好看的。⿐梁上长着两个⼩雀斑。谁的⼿机响了,⼥孩赶紧到包⾥,等她拿出来,旁边的⼀个男⼈已经开始说话了。她的失望显⽽易见。她把⼿机在⼿⼼⾥转⼏圈,放在⾯前的桌⼦上,问敦煌叫什么。
    “敦煌。”
    “听起来很有学问啊,真的假的?”
    “当然真的,我爸取的。他基本上等于⽂盲。歪打正着。听我妈说,我刚⽣下来那两天,他愁坏了,不到好名字,都憋成便秘了。没办法,从邻居家抱来⼀堆报纸,翻了⼀天也定不下来,最后在《⼈民⽇报》第⼀版上看到‘敦煌’两个⼤⿊字,就是我了。”
    “你爸真是,早该取好了名字等你出⽣。”⼥孩空洞地笑起来,瞟了⼀眼⼿机,“我叫旷夏。空旷的旷,夏天的夏。好听么?”
老字号
    “好听。⽐敦煌强多了,我⽼觉得⾃⼰是块黄⼟夯出来的⼤⽯头。”
    ⼥孩笑得有点内容了,说旷是⽗亲的姓,夏是母亲的姓。敦煌不觉得这名字有多好,⽗姓加母姓,满世界的⼈都这样取名字。但他还是说,好。他得让她⾼兴。所以接着就夸卖碟好,说⾃⼰刚到北京时也想卖碟,苦于不到头绪,遗憾⾄今。
    “那你现在⼲吗?”旷夏问。
    “瞎混。这⼲两天,那⼲两天,北京这么⼤,总饿不死⼈。”
    “回⽼家去啊。北京就这么好?”
    “也不是好不好的问题。混呗,哪⾥黄⼟不埋⼈。”
    旷夏⼜转她的⼿机,脸⾊沉静下来。“要不是卖碟,我早回⽼家了。北京风⼤。”
    “那倒是,好在吹不死⼈。”
    谁的⼿机⼜响了,旷夏把⼿机重新拿起来。还是跟她没关系。敦煌觉得她有事,⼼想算了,见好就收吧。就说,要不就吃到这⾥,见到她很⾼兴,他请客。然后招⼿要买单。
    “我来,我来。”旷夏争着掏钱包,“说好我请的。”
    敦煌做⼀个制⽌的动作,旷夏真就听话地把钱包放下了。敦煌脑⼦嗡的⼀声,你怎么就这么实在呢。他装作到挂在椅背上的⾐兜⾥钱,感觉全⾝在两秒钟之内起码出了⼀⽄的汗。只好冒险⽤⼀次保定教他的⽅法了。他在左⼝袋⾥摸索半天,眉头皱起来,赶快⼜去右⼝袋⾥摸,⽴马跳起来,惊惶失措地说:
    “我钱包没了!⼿机也没了!”
    “不会吧?你再。”旷夏也站起来。
    敦煌⼜去摸⼝袋,⼲脆把⾐服提起来,当着旷夏和服务员的⾯将内侧的两个⼝袋翻出来,当然空空如也。“⼀定是被偷了!”他说,“我进来的时候还在。”然后对服务员说,“你们店⾥有⼩偷!”服务员是个⼗⼋九岁的⼩姑娘,吓得直往后退,好像害怕⼩偷附了她的⾝,连连摆⼿,说:“没有,没有啊。”她惊恐的样⼦让敦煌有点不忍,但戏开始了就得演下去。
    周围的客⼈筷⼦停在半空,扭过头来看,热情洋溢地看着丢了钱包和⼿机的敦煌,⼜稍稍后仰⾝⼦,以便证明⾃⼰的清⽩。舞台越搭越⼤了,敦煌硬着头⽪也得把独⾓戏唱下去。
    “你没记错?没放包⾥?”旷夏说。
    “不可能错。钱包⾥有六百块钱,好像不⽌,记不清了。还有⼀张建⾏的卡、⾝份证、⼀张五⼗块钱的⼿机充值卡,都丢了!钱⽆所谓,关键是⾝份证,补办⼀个太⿇烦了。我那⼿机才买了不到⼀个⽉,⼀千多块钱哪。”
  他竭⼒把⾃⼰弄成⼀个唠唠叨叨的祥林嫂,所有顾客都往这边看。⼩服务员果然怕了,赶快去领班。等领班过来,旷夏发现了⼀个问题,服务员竟然没⽤⾐服罩罩住敦煌的上⾐。如果罩了,钱包和⼿机就不可能被偷。部分责任在⽕锅店。⾐服罩的确没罩,反⽽是敦煌的上⾐套在⾐服罩上。领班没承认是店员失职,⽓短是有了⼀点,解释说,店门上已经写明,顾客的钱财⾃⼰保管好,丢失本店概不负责。敦煌和旷夏不答应了,如果罩了还丢,当然不会连累饭店,问题是现在没罩啊,谁知道是否有意不罩。意思很明⽩了。
    “对您丢失财物我们⼗分抱歉,”领班最后扛不住了,“要不给你们打个⼋折,这事就到这⾥。再送两瓶免费的压惊啤酒,怎么样?”
    旷夏说好吧。敦煌不答应,⾄少五瓶!
倪妮成功追星林青霞    领班说:“先⽣,我只有这么⼤的权限。”
    敦煌说:“那好,让你们经理来。”
    领班犹豫⼀下,⾛了。旷夏问敦煌⼿机号多少,拨⼀下看⼩偷还在不在店⾥。敦煌说了⼀个号,旷夏拨了,已关机。彻底没戏,死⼼吧。敦煌⼼⾥说,早就死⼼了,那是三个⽉前的号,⼿机早不知道扔哪去了。过两分钟领班回来了,⾝后的服务员端着五瓶啤酒。敦煌让打包给旷夏带⾛,很不好意思到头来让她破费。旷夏说本来就该她请,看了看⼿机,塞进了包⾥。她让服务员打开,现在就喝!敦煌想,喝就喝,谁怕谁,正好没过瘾。
    现在才真正开始,旷夏喝得更爽快了,如同易⽔送别,酒杯碰得决绝悲壮。喝。喝。两瓶下去她就只会说喝喝了,慢慢歪倒在桌⼦上。
    “没事吧你?”敦煌说。
    “没事,喝。喝。”旷夏嘴⾥像含了个鱼丸⼦。然后突然就哭了,“我想回家,送我回家。”
    敦煌说好,现在就送你回家,⼀边把剩下的那瓶酒嘴对嘴喝完了。还好,旷夏基本上明⽩家在哪⾥,⼀说敦煌就知道了。三个⽉前,他对海淀这⼀带和⽼北京⼀样熟悉。她住芙蓉⾥西区⼀个⼀居室的房⼦,三楼,租的。敦煌把她弄上楼,开了门发现满屋都是⼤⼤⼩⼩的⽩柳条筐⼦,⼀筐筐的碟⽚。筐上贴着纸签,注明欧美、印度、韩国、⽇本、武侠,等等。他正打算“三级”和“⽑⽚”字样,旷夏在床上闭着眼说:
    “⽔。喝⽔。”
    ⽔瓶空的。敦煌让她忍⼀忍,等把⽔烧开,旷夏睡着了,还打着⼩呼噜。敦煌端着⽔杯在⼀把旧⽊椅⼦上坐下,等⽔凉下来。屋⼦⾥陈设简陋,除了旷夏⾝底下的⼤双⼈床,⼤家伙就⼀张桌⼦和⼀把椅⼦,桌⼦上是旧电视机和⼀台⼋成新的影碟机,此外就是碟⽚筐⼦。他东瞅瞅西看看,⼀杯⽔被⾃⼰喝完了。他想不出今晚余下的时间该怎么打发,准确地说,这⼀夜他该到哪⾥去安顿⾃⼰。听着旷夏的⼩呼
噜,敦煌突然觉得⾃⼰挺可怜的,连个窝都没有。他在北京两年了,就混成这样,静下来想想,还真有点⼼酸。当时把那半死不活的⼯作辞掉,满以为到了北京就能过上好⽇⼦,现在连⼈都半死不活了。⼝袋⾥只有⼆⼗⼆块四⽑钱。他⼜倒了⼀杯,打算等她再要就端过去。
    敦煌⼀筐筐,没到⽑⽚,连张名副其实的我该死也没到,只有“情⾊”⽚。看封⾯上的⼥⼈都露胳膊露腿的,那都是虚张声势,很可能整部⽚⼦⾥就露那么⼀下⼦。最后到⼀部应该会黄的碟,《⾊情⽚导演》,打开影碟机和电视,在静⾳状态下悄悄看起来。看了半截还没有激动⼈⼼的场⾯,敦煌兴味索然,坐在椅⼦上就睡着了。等他猛然醒来,碟⽚已经放完了。
    此刻凌晨两点半。他把电视和影碟机关上,感到腰酸背疼和冷。旷夏蜷缩在床的另⼀边像只猫,呼噜声没了,被⼦跟着呼吸起伏。敦煌想,随他去了,从背包⾥出皱巴巴的呢⼦⼤⾐,谨慎地躺倒在那张双⼈床上,把⾝⼦蜷得像⼀条狗。⼤⾐拉过头顶,世界⿊下来。他的夜终于来到了,他想挠挠下巴上的⼀个痒处,⼿伸到⼀半就睡着了。
 3
    醒来时敦煌先感觉到眼前有光,睁开眼吓了⼀跳,眼前悬着另外两只眼,还有⼀张精神饱满的脸。接着清醒过来,那是旷夏,他睡在别⼈的床上,⾝上暖和和的,摸⼀把,⼀床蓬松柔软的被⼦。敦煌尴尬地笑笑,⽋起⾝想坐起来,旷夏⽤嘴制⽌了他,她把她的嘴放到敦煌的嘴上,敦煌就⼀点点向后倒,重新躺在了床上。
    整个过程他们只说了⼀句话,旷夏说的,旷夏说:“踩着我的脚。”
    当时敦煌⼿脚忙乱。他看过不少⽑⽚,在梦⾥也排练过很多次,但真⼑真动起来,敦煌头脑⾥⼀⽚空⽩,整个⾝体沉在⿊暗⾥⽆法调遣。旷夏帮了他,⼀只⼿默默地指路,跟他说“踩着我的脚”。敦煌踩到了她的脚,就明⽩了前进的⽅向和办法,意识逐渐回到了⼤脑⾥。敦煌越来越清醒,⽚⼦上和梦⾥的经验转变成现实。他看见旷夏眉⽑像绳索拧在了⼀起,咬⽛切齿的模样⽐受难还痛苦。她毫⽆规律地抖成⼀团,但除了那句话她⼀声没吭。
    敦煌从旷夏⾝上滚下来,⾝⼼⼀派澄明,⽆端地觉得天是⾼的云是⽩的风是蓝的,⽆端地认为现在已经是蕙风和畅,仿佛屋顶已经不存在,沙尘暴也从来没有光临过北京。两个⼈都不说话。床头的鸡眼闹钟嘀嗒嘀嗒独⾃在⾛。
    “我好看么?”过了很久,旷夏说。
    “好看。”
    ⼜是沉默。
    “你多⼤?”旷夏⼜问。
    “⼆⼗五。”
    “和我弟弟⼀样⼤,”旷夏幽幽地说,“我⼆⼗⼋。”
    敦煌突然觉得对不起⾝边的这个⼥⼈,结结巴巴地说:“其实,我是个,办的。”
    “哦,办的。我卖盗版碟,算同⾏了。”
    敦煌听见她笑了两声。敦煌⼜说:“我刚出来,从,就那⾥。”
    旷夏没像他想象的那样惊叫⼀声,她只是重复了⼀下刚才的语⽓词,“哦。”然后说,“我叫夏⼩容。”敦煌很想扭头看看她,还是克制住了。她继续说:“旷夏是给我孩⼦取的名字。”敦煌突然觉得有点难受,仿佛有⼀条尖利的线从⼩腹往上蹿,闪亮地开了他的膛。他说:“你结婚了?”
    “没有。我还没孩⼦。男朋友姓旷,我叫夏⼩容。”
    敦煌觉得不能再这样漫⽆边际地躺下去,起⾝开始穿⾐服,速度很快,裤带没勒好就往卫⽣间跑。他穿着裤⼦坐在马桶上抽了⼀根烟,出来时从裤兜⾥掏出了所有的家当,⼆⼗⼆块四⽑钱。经过客厅的⼩⽅桌时,把钱压在了烟灰缸底下。放好钱,透过卧室和客厅之间的玻璃窗,他看见名叫夏⼩容的旷夏正侧着脸看他。“我想喝杯⽔,”夏⼩容说。
    敦煌倒了⽔端过去,说:“热。”
    夏⼩容从被⼦⾥伸出了光胳膊,握住他的⼿,“有⼥朋友了?”
    敦煌莫名其妙地觉得受了伤害,“有!”他说,“在北京。”当然他没有,但他觉得应该说有。说有的时候他想到了进去时保定跟他提到的七宝,嘱咐他出来了就去七宝,照顾好她。对七宝敦煌⼀点都不熟,只见过⼀个背影。他去保定的屋⾥,看见⼀个年轻的⼥⼈从保定屋⾥出来,⾝材⾼挑,屁股挺好看。保定说,那就是七宝,也是做的。此外没说。没说他也就不去问。
    “好看么?”夏⼩容继续握着他⼿,说话的⼝⽓像他妈。 “还⾏,看着能吃下饭。” 夏⼩容缩回了胳膊,咯咯地笑,⾝体带着被⼦⼀颤⼀颤地抖。等⾝体和声⾳平静下来,她才说:“你站在客厅⾥的时候,很像我在⽼家的弟弟。他整天混⽇⼦,爸妈为他操碎了⼼。”然后⼜说,“有时间带给看看。”
    她⼀下就成了。敦煌说:“我也不知道她具体在哪。”
    “只要在北京,总能到。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请你喝酒?”
    敦煌没吭声。
    “我们吵架了。他说我这样的⼥⼈没意思,”夏⼩容继续说,“⽼想着回家,想着⽣个⼩孩过⽇⼦,不如分⼿省⼼。”
    “我也不理解。”
    “不理解我?”敦煌没说话。夏⼩容突然⽣⽓了,“出去!男⼈都他妈⼀个德⾏!”
    ⾛就⾛。敦煌背上包刚出卧室门,⼜被叫回来。她声⾳缓和⼀些,穿⾐服的时候让他背过脸。她只穿了上⾐,坐在被窝⾥,递给他⼀百块钱。“我⼿头就这⼀点了,”夏⼩容说,“你先应应急。”敦煌⼀声不吭地接过钱,经过客厅时把⼆⼗⼆块四⽑钱重新装回⼝袋⾥。
  这⼀天对敦煌来说,只有早上那⼀个钟头是好时光,整整⼀天他都在浮尘天⽓⾥跑。风⼩了,沙尘悬在半空上不去也下不来,⼤街上到处是戴着眼镜、⼝罩和头蒙纱⼱的⼈。他背着包先去了西苑,三个⽉前他和保定住在这⼉的两间民房⾥。⼥房东装作不认识他,因为他们俩被抓后,她就把他们剩下来的⾏李能卖的卖,不能卖的就扔了,⽽且,他们的租期还有⼀个⽉才到期。敦煌⽕了,骂她见利忘义。房东就说好啊,你还有脸上门来,警察过来搜查时我们的脸都给你丢光了!这是狡辩,当初租房
⼦时可不是这样,他们⼲啥关她屁事,她只是把房⼦租给钱的。最让敦煌⽓愤的是,房东嘀咕⼀句,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她还希望我⼀辈⼦都耗在⾥⾯呢。他就让房东退房租,两间屋,⼋百。
    “可我真的没钱,”房东说,突然从⼝袋⾥摸出个⼿机,喂喂起来,然后像列宁⼀样抱着电话⾛来⾛去,边⾛边说,“啊?急救室?这么严重?好,好,我马上到,马上来!”放下电话脸像根苦⽠,“⼤兄弟,你看看,说来事就来事,我妈不⾏了,我得赶紧去医院。实在没钱,要不还你⼀百,我就这⼀百了。”她从⼝袋果然就掏出⼀张⽼⼈头来,“就当帮⼤了。”
    敦煌⼀把夺过来,总⽐空⼿好。房东转⾝就往胡同外跑,说是去医院。敦煌看她仓皇跑动的⼤屁股,有点后悔拿了钱,却突然不合时宜地想起房东说过,⽗母早就没了。然后想起刚刚就没听到⼿机响,振动都没有,这他*的⽼⼥⼈!他追出胡同,房东的影⼦都没看到。⼀⽓就捡了⼀堆砖头,⼀块块往房东的屋⽡上扔,⽡⽚哗啦哗啦地碎。扔⼀块说⼀句,⼀百,两百,三百。扔最后⼀块时说:
    “***,七百。”
    他⼜去另外⼏个办的朋友。⼀个没到,不是搬⾛了就是被抓了。保定刚进去时就说,遭⼈算计了,要不哪会都进来。谁在
算计,保定也说不好,京城⾥⼲这⾏的不少,各有⾃⼰的来路和地盘。敦煌还是死马当活马医,他得
个落脚的事,还得⼲这⾏。⼀天下来⼀张认识的脸没碰到,那个只看过背影的七宝更不⽤说了,站他眼前也未必认识。到了晚上九点半,敦煌只吃了两个烧饼喝了⼀瓶⽔,在硅⾕门前下了车,两脚着地发现⾃⼰还是⽆路可⾛。他晃晃荡荡来到芙蓉⾥,夏⼩容的灯亮着。他说,来还钱。
    夏⼩容看他⼀⾝尘⼟,像从建筑⼯地上刚回来。“这么快就发了?做⼩偷还是抢银⾏?”
    “造了。”敦煌说,去翻背包⼝袋,摸⼀把没有,再摸⼀把还是没有。“我明明放在⾥⾯了,怎么会没了?”
    “算了,别演了。难道⼜被⼩偷偷了?”
    敦煌的脸⽴刻挂不住了,憋得通红,“昨晚你都知道了?”
    “你当我是傻⼦?拨你⼿机时就明⽩了,是空号。”
    “对不起啊。”敦煌窘迫地说,继续到包⾥钱,发现背包⼝袋被划了⼀道⼝⼦,真遇上⼩偷了。他没有解释,拿出夏⼩容给他的那张钱放到桌上,“谢谢。”拎起包就⾛。到了楼下,敦煌觉得累得不⾏,在台阶上坐下来点上根烟。声控的门灯灭了,他坐在⿊暗⾥有种被彻底遗弃的孤独感。楼上⼏乎每家灯都在亮,暖⽓还没停掉,他们不知道现在冷风钻进裤腿⾥是什么滋味。他们在⾃⼰家⾥。他现在觉得夏⼩容其实也没错,不就想要⼀个⾃⼰的家么,有个⽼公,有个孩⼦,这有什么错。⼀根烟没抽完
就觉得,那姓旷的狗⽇的应该好好修理修理。    有脚步声从楼梯上下来,敦煌站起来让路,踩灭烟头向⼩区外⾛。背后有⼈说:“上来吧。”他回过头,看见夏⼩容穿着棉睡⾐站在门灯底下,“就算被偷了,好了吧?”
    “不是就算,就是被偷了。”
    “好,就是。上来吧。”
    敦煌跟着上了楼。夏⼩容说,你怎么跟我弟弟⼀样倔。敦煌说,我哪⾥倔。夏⼩容说,倔就倔呗,你可别跟我弟弟⼀样混。到了。房间,夏⼩容进厨房给他下了鸡蛋⾯,敦煌就在外⾯说打碎房东家⽡⽚的事,听得夏⼩容咯咯笑,说他⽐她弟弟还坏。吃完⾯,敦煌在热⽔器下洗了个澡,换了⼀⾝⼲净⾐服出来,夏⼩容已经关了电视躺到床上了。敦煌⼼虚地问:“那个,旷,没来?”
    夏⼩容冷冷地说:“不会来了。”
    敦煌掀开夏⼩容的被⼦。开始的时候夏⼩容哭了,后来就不哭了,但还是不出声。为了让她随便发出⼀点声⾳,中间的时候敦煌⽓喘吁吁地问:“卖⽑⽚吗?我怎么没着?”
    夏⼩容艰难地说:“在床底下。”
  4
    第⼆天早上,敦煌醒来时听见厨房⾥锅碗在响。他想到此刻醒来的应该是⼀个姓旷的家伙时,⾝上还是出了⼀些汗。她说他叫旷⼭。敦煌听到这名字的第⼀感觉是,取名字的⼈跟他爸⼀样懒惰和头脑简单,瞎猫逮着了死耗⼦,所以都还有点意思。夏⼩容从厨房⾥出来,敦煌⼜问,那个他,不会回来吧?
    “怕了?”
    “我怕个鸟,⼤不了再进去。”
    “那就别问。我不认识这个⼈。”
    吃完饭谁也没有询问对⽅今天的安排,然后⼀起出门。夏⼩容背⼀包碟,敦煌背着全部⾏李家当,在海淀体育馆门前分⼿,除
了“再见”⼀个字没说。
    敦煌⼜漫⽆边际地跑了⼀天,⼀个熟⼈没见到,还是两个烧饼⼀瓶⽔熬到晚上,下了车直接去芙蓉⾥。夏⼩容开门时⼀副⽇常表情,接着就去厨房下⾯条,区别在于昨晚⼀个荷包蛋,今晚两个。今天沙尘暴基本平息,敦煌简单洗了洗,把脑袋钻到床底下,果然看到两筐碟,随便抓出来两张,封⾯上的裸体⼥⼈长相完全不同。
    接下来三天,敦煌吃了六个烧饼喝了三瓶⽔,在公交车上浩浩荡荡地穿过七⼋趟北京城,跑过了三⼗多条巷⼦,终于绝望了。不到组织,⼀点东⼭再起的苗头都没有。他背着⼤包回到芙蓉⾥,夏⼩容说:“回来了?明天咱别跑了。要是不觉得委屈,就跟我卖碟去。”
白冰个人资料    第⼆天,敦煌背起了碟包。上午在西苑,马路边上,⼀个⼈多的超市门⼝摊开⼏⼗张碟。夏⼩容对她的碟很熟,提起某⼀张,伸⼿就从众多的碟⾥准确地拎出来。若是谁⾹港的战、武侠类的,敦煌就能说上话,他整个中学和⼤学的课外时间都耗在简陋的录像厅⾥,因为⽆聊,成龙、周润发、周星驰的⽚⼦他反反复复看。跟夏⼩容相⽐,他和顾客更谈得来,瞎说,办时练就的嘴⽪⼦。
    下午去了农业⼤学门⼝。这地⽅敦煌也熟,办的时候常来。学⽣甚⾄⽐社会上的⼈还需要,尤其⼯作时,成结队地办假成绩单、荣誉证书,胆⼤的毕业证和学位证都要,专科要本科的证,本科的要硕⼠,硕⼠的要博⼠。当然也有倒过来,为了逛公园景点半票,⼀把年纪的⽼博⼠也搞个本科的学⽣证。这帮学⽣买碟的热情也⾼,⽤夏⼩容的话说,那是相当专业,都冲着艺术去,经典的,越⽼越好卖。这是敦煌不太理解的,他⼀看⿊⽩⽚头就晕。玩不了这个票。
    反正那⼀天敦煌跟顾客聊得⼝⼲⾆燥,⽣意做得不错。夏⼩容说,没看出来啊。敦煌说,办不就靠张嘴么,你得让⼈家相信,假的也⽐真的好使。跟算命⼀样。夏⼩容说,那好,聘你做我卖碟的秘书吧。敦煌说,没问题,不就⼩蜜嘛,都⾏。夏⼩容的脸⼀下⼦撂下来,敦煌知道过头了,赶紧作⼩学⽣认错状,⼼⾥却开始犯嘀咕。不是是什么,我陪你,当然你也陪我。
    总的来说,敦煌是个称职的秘书,数钱、游说、当托,兼做保镖和跟班。最关键的,如果不是特殊情况,他能让夏⼩容不⾼兴的时候⾼兴,⾼兴的时候更开⼼。特殊情况主要和旷⼭有关,⼀看到夏⼩容说话间⾛神了,敦煌就在周围是否有⼿拉⼿的情侣,或者抱孩⼦散步的⼀家三⼝。这样好,敦煌想,跟我没关系。但忍不住就想抽烟,吸了⼀⼝呛得咳嗽,还跟⾃⼰说,就这样好。
    因为卖碟,敦煌开始⼤规模地看⽂艺⽚,得恶补。但常常看着看着就睡过去,梦⾥开演的变成商业⽚,、暴⼒、凶杀、恐怖,当然还有相当⽐重的⾊情。他不明⽩,为什么夏⼩容从来不卖床底下的⽑⽚。夏⼩容说,那都是原来旷⼭卖的,她说不出⼝,也卖不出⼿。
    敦煌说:“那有什么,劳动⼈民需要这个。”“劳动⼈民需要?是你需要吧。”
    “我需要,劳动⼈民也需要。我们要从众中来,到众中去。你看我们卖碟的⼤嫂做得多好,抱着孩⼦都不忘阶级弟兄,见⼈就问,⼤哥,要盘么?刺激的!”
    他的模仿把夏⼩容乐坏了,乐完了⼜⽓,“好啊,在你眼⾥,我也就是⼀个⼤嫂,⿁头⿁脑地抱个⼩孩。”
    敦煌说:“错,⼤嫂哪能跟你⽐,我们的夏⼩容同志年轻⼜漂亮,坚决只卖⽂艺⽚。”
    “荷包蛋也堵不上你的嘴!刷碗去!”
  敦煌就去刷碗,在⽔龙头下就⾛神了,想⽑⽚的事。这东西没有通常的碟好卖,你不敢明⽬张胆拿出来,但价钱⾼,卖⼀个赚⼀个。⼿中没粮,⼼⾥发慌,他现在太想赚钱了,不能这样像个背包似的赖着别⼈过⽇⼦。来北京不是为了做包袱。他想起了还在⾥⾯的保定。
    保定⼤他五岁,来北京五年了。个⼤,⾝板硬,天⽣就是做⼤哥的料。在家敦煌就知道办这⾏⼀本万利,动动嘴⽪⼦,然后跷着腿等⼈送钱。事实上也差不多,跟保定见习了半个⽉就把⼤概的程序摸清了。保定也只⼲最基础的那道活⼉,揽⽣意。见着东张西望的⼈就凑上去问,办证吗?啥都有,护照也没问题。然后谈价,交定⾦,再⼈定做顾客想要的证件。证件加⼯是另外⼀套程序,保定他们不管,完全按劳分配,多劳多得。如果隔三差五就能逮到个冤⼤头,那⼀年到头等于不停过节,好⽇⼦看得见摸得着。除了假冒之外,还有⼀点和卖碟相同,那就是需要充分掌握的相关知识,⽐如⼤学的⽂凭通常长啥样,⼀般⼩区的停车证有哪⼏种类型,个⼈档案袋中主要有
哪些材料,等等。你不仅要讲道理,还要摆事实。事实代表经验、可信度和成功指数。这些难不倒敦煌,很快就了如指掌。最⼤的问题是应付突发事件,主要是警察。遭遇警察时要清醒果断地做出决定,沉着顽抗还是溜之⼤吉,是把坚决藏在怀⾥还是随⼿扔掉,因为不同表现会导致不同程度的罪⾏。这需要⾜够的经验。
    敦煌的问题就出在这⾥。那天他跟保定去太平洋电脑城旁边交货,他揽的⽣意,证件也在他⾝上,
⼀个硕⼠学位证。说好上午九点⼀刻碰头,等到九点⼆⼗也没看见客⼈,倒是看见突然冲过来的两个警察。敦煌跟着保定就跑,经过北⼤南门向海淀⽅向跑。逃跑的过程中保定问他,要不把扔了吧,⼈赃俱获,⿇烦就⼤了。敦煌对逃脱充满信⼼,他的⾃信感染了保定,后⾯那两个警察实在太胖了,⼏乎要抱着肚⼦才能跑起来。他们没法甩得很远,但绝不会被抓住。他们从硅⾕往南跑,希望过了桥往图书城跑,那⾥⼈多门也多,⼀个⼈不⽐⼀只⽼⿏更容易。但他们的运⽓实在糟糕,刚过海淀桥就看见⼀辆警车,四个警察摆在路边。事⼤了,证必须扔掉,敦煌从未被围追堵截过,拿⼿⾥不知道往哪扔,保定只好代劳,刚扔掉警察就围过来了。他们看见是保定扔掉了。
    警察问:“谁的?”
    保定说:“我的。”
    后来敦煌很多次为当时的怯懦⾃责,他的确是慌了。但在当时,聊以⾃慰的是,他看见保定的右肩向上耸了两下,那是他们早就约定的暗号,以便在和顾客洽谈中统⼀⼝径。意思是:听我的。敦煌听了,⼀直到三个⽉后从⾥⾯出来。⽽保定因为那个学位证,可能要去⼀个更远的地⽅呆上不知多久。敦煌出来的时候,他还没有判。
    那天他和夏⼩容卖碟经过海淀桥,想起保定。他决定挣钱把保定赎出来。保定是为了他进去的,这两年在北京,保定没少为他操⼼。⼲他们这⼀⾏的都明⽩,能进去就能出来,到合适的⼈,打点也
到位,就没问题。尤其保定这样还没判的。敦煌就在⼼⾥念叨,钱哪。
    晚上两⼈躺在床上,⼀⾝的汗不想动,谁也不愿伸把⼿去关正在播放的情⾊电影。两个⼈就在被窝⾥⽯头剪⼑布,敦煌输了。他关了电视和影碟机,⾷指插在光盘的眼⾥,打算装进袋⼦⾥⼜停住了。他说:“我想卖⽑⽚。”
    “你疯了,被抓住要惹⿇烦的。”
    “我得挣钱,把保定弄出来。”敦煌装好碟⽚躺下来,从侧⾯抱住夏⼩容,“我帮你卖⽑⽚,放着也是放着。你要是不好意思,”敦煌停顿⼀下,盯着夏⼩容的⽿朵看,觉得⾃⼰有了勇⽓,“我不跟着你,到别处卖。”
    “这才是你真正想说的,是吧?”
    “你别误会,我只是想尽快赚点钱把保定弄出来,不是要算计你。”
    “没那意思,”夏⼩容翻个⾝,背对了敦煌,“我只是想,男⼈怎么都这样,⼀⼼想着⾃⼰闯,单⼲,总要把⼥⼈扔⼀边。”
    “不是扔⼀边,是怕你们受伤害,⼀边玩多好。男⼈也不是神仙,哪能都顾上。”
    过⼀会⼉夏⼩容说:“随便吧。到时候你再拿些其他碟,搭配着卖。本钱给我就⾏了。”
(05)
  敦煌挑了三百块钱的碟,全部卖完可以净赚五百,要是⽑⽚的价抬得上去,还不⽌这个数。敦煌⽴马觉得整个⼈像刚从浴室⾥出来⼀样,清爽开阔,天⾼云淡,好⽇⼦说来就来了。当初第⼀次脱离保定去揽⽣意可不是这样,那时候还有点慌,还有点害羞,还有点不知深浅,怎么说也是犯法的事。现在不⼀样,混久了脸⽼了⽪厚了耐折腾了,卖碟⽐起办也不知要合法多少倍。最重要的,创业⽣活⼜开始了,等于在北京这地⽅开始了新⽣。
  他和夏⼩容每天早上从芙蓉⾥出来,开始分道扬镳。敦煌有⾃⼰的想法,不能这么零散卖,打游击只能挣⼩钱,还忙得跌跌爬爬,最好能到点,建⽴固定的客源。他分析,能固定的只有三块:⼀是⼤学⽣,这帮年轻⼈花钱眼都不眨,那是为艺术;另⼀块是坐办公室的,翻翻报纸修修指甲那种的,为了解闷,坐办公室的⽂化⼈更如此,⼼思多,总觉得⽣活对不起他们,看看碟平衡⼀下,⽐抱⽼婆⽼公有意思,还不失⾝份;第三种是公司的⽩领⾦领,忙得蹲马桶都得看时间,最需要休闲,歪在沙发上把胳膊腿摊开,看⼀个好故事,不是书,谁还看书,是碟,故事⽚,⽚越⼤越好,好莱坞的,最好斯⽪尔伯格每周都能整出⼀部来。
  现在的问题是,怎样才能和这些⼈搭上钩,建⽴长久的合作关系,顺便把⽑⽚也⾼价卖给他们。当然
顺德景点要⼀点⼀点来,挣钱⾸先得有耐⼼,然后才会产⽣加速度。这个敦煌懂。
  ⼀天敦煌都在想怎样才能赚到更多的钱。⽣意也做,他在⼀家超市门⼝打开背包,这地⽅的好处是,从超市购物出来的⼈兜⾥都有不少零钱,花掉也不⼼疼。⽽且⼤部分都是家庭主妇,她们更希望从平庸烦琐的家务⾥逃出来。她们喜欢爱情⽚,越能掉眼泪的越好。所以敦煌⼀看她们围上来,就碟包上有男⼥拥抱接吻的⽚⼦推荐。新华字典可以不看,这电影⼀定要看。敦煌也不管靠不靠谱,爱情的鸡汤,情感的圣经,听过的时髦词全搬出来。⼥⼈其实好打发,只要你愿意把爱情抬⾼到⽣活的头顶上,问题基本上就解决⼀⼤半了。
  相对来说,超市门⼝的男⼈钱包就不太好开。他们总把⾃⼰弄得跟个成功⼈⼠似的,不屑去看盗版碟。实际上敦煌知道,这帮家伙只是不好意思⽽已,只要旁边没⼈,他们就会往花花绿绿的包装纸上瞟,单瞟那些没穿好⾐服的⼥主⾓,眼光准得如同带了红外线瞄准器,瞟第⼀下时就能把这样的碟从碟堆⾥挑出来。所以男顾客需要引导,要循循善诱。“故事嘛,可能不耐看,”敦煌说,“谁愿意把同⼀个故事翻来覆去看?⽣活的,那就不⼀样了,它跟你靠得更近,它⽐你⾃⼰还了解你,每看⼀次都会有新的收获。好碟不厌百回看,就像报纸上天天说的,这东西更符合⼈性,对现代⼈的⾝⼼健康发展⼤有好处。”他努⼒把⽑⽚的价值往⽇常的道德和伦理上引,为的是消除这帮家伙的尴尬。你想想,都提⾼到精神⽂明建设的⾼度了,还有什么羞耻和猥琐可⾔。买的时候就可以⼼安理得,脸可以不那么红,⼼可以不那么跳。多好。这种碟⼀张能赚普通碟的两三倍。
lol童话  傍晚收⼯时敦煌算了算,赚了⼀百⼆,轰轰烈烈的开门红。他买了夏⼩容爱吃的鸭脖⼦和⼀扎啤酒,⼜叫了⽔煮鱼外卖,喜⽓洋洋地回到芙蓉⾥。和夏⼩容⼀起庆祝独⽴的卖碟⽣涯从此开始。⼀⾼兴就不⾃觉地发挥了,夏⼩容⼀瓶,他四瓶喝完了还要喝。夏⼩容让他打住,喝多了怕出事。敦煌⼀⾼兴就忘了,再来四瓶⼜算个鸟!骗你是⼩狗。喝啤酒除了上厕所,我还真没有过其他反应。
  夏⼩容的鸭脖⼦啪的摔桌⼦上,“就是条狗!你骗我,你说你那天晚上喝醉了才睡到我家⾥的!”
  敦煌早把这茬给忘了。⼥⼈的记忆⼒怎么就这么好呢。“绝对没骗你,”敦煌说,“那天刚出来,⾝体不⾏,真有点晕了。不过要说没骗也不对,不骗我哪敢待下来,我是喜欢你才想着留下来。”
  “稀罕!谁要你喜欢!”
  夏⼩容明显有所缓和,敦煌暗⾃得意,好,都扛不住“爱情”这东西的⼩虚荣。他重新拿⼀根鸭脖⼦递到夏⼩容嘴边,“不仅是喜欢,”他说,⽤⾃⼰的酒杯碰了⼀下夏⼩容的杯⼦,“完全是⼀见钟情。”
  敦煌的碟卖得好,⼏乎每天挣的都⽐夏⼩容多,就主动要求把夏⼩容转⼿给他的碟每张提价五⽑钱。夏⼩容不答应他也这么⼲。此外他还注意回来之前买点烧饼、馒头和菜,他跟夏⼩容只说是顺带,内⼼⾥却是不想成为她负担。他不知道这样寄居的⽣活哪⼀天会突然结束,最要命的是,他不愿意靠着这种含混的关系继续含混地寄居下去。单⼲后第五天,敦煌⽤挣到的钱买了个⼆⼿的诺基亚⼿机,憋
着嗓⼦⽤苍⽼的声⾳给夏⼩容打电话,说你认识敦煌吗?夏⼩容说,你是谁?他⼲什么?敦煌说,公安局。他涉嫌倒卖黄碟,已被依法拘留。夏⼩容啊了⼀声,声⾳都变了,说他在哪⾥?你告诉我他在哪⾥?敦煌忍不住⼤笑,嘎嘎嘎。夏⼩容愣⼀下才回过神来,说,你,是敦煌吗?敦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