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
“九如巷张家的四个女孩,谁娶了她们都会幸福一辈子。”叶圣陶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
河南话骂人合肥四妹,指的是张元和、张允和、张兆和以及张充和。若我是男子,能在四妹中选择一位,最想娶的不是最有名气的三兆和,而是小妹充和。
在不知道充和的存在之前,我以为闺秀这种生物已经在中国大地上绝迹了。完全无法想象,时至今日,在与我相隔数万公里的大洋彼岸,一位101岁的老人仍保持着上个世纪初的生活方式:每日晨起,即磨墨练字,吟诗填词,偶尔和同好们举行昆曲雅集,拍曲互和,以乐终日。
这位老人,就是现居于耶鲁的张充和。
她从遥远的民国走来,在旧时月和习习古风中长大。她的名字,曾经和沈从文、卞之琳、俞振飞等人相连,一同成为那个年代的传奇。如今,故人早逝,时移世易,属于她的时代已经永久地过去了,她却仍然选择活在她的时代里,在去国离乡数万里之外。这是一个奇迹,独属于她的奇迹。
高考日期2020和林徽因、唐瑛等民国名媛不同的是,张家四妹属于传统仕女。她们的爱好、才艺乃至心性都很“旧派”,即使时代再跌宕起伏,生活再颠沛流离,她们仍固执地保持着她们闺秀式的生活方式,时代影响了她们的生活轨迹,她们的生活本质却并未改变。这一点,在充和身上表现得尤为突出:
她考北大,国文是满分,数学却拿了零分;
仙客来的养殖方法她嫁给了洋人傅汉思,可他是个汉学家,对中国历史比她还要精通;
她在美国的耶鲁大学任教,教的却是中国最传统的书法和昆曲;
她常和一位叫咪咪的美国女士切磋中国艺术,后来那位女士成为了比尔盖茨的继母;
年少的时候,她在苏州拙政园的兰舟上唱昆曲,如今,她仍在耶鲁的寓所和人拍曲。她的箱子里,珍藏着乾隆时期的石鼓文古墨,她的阁楼上,摆放着结婚时古琴名家赠予她的名琴“霜钟”,她亲自莳弄的小园里,种着来自故乡的香椿、翠竹,芍药花开得生机勃勃,张大千曾对着这丛芍药,绘出一幅幅名画。
张大千甚至还给充和画过一幅仕女图,画于抗战年代。画中的充和只有一个纤细的背影,身着表演昆曲的戏装,云髻广袖,似要凌风飞去。
也许很久以后,回顾中国艺术史,充和留给后人的印象,就是这么一个淡淡的背影吧。即使是在最好的年华,她也似乎无意正面展现她的美。
充和出生于合肥一个大家庭,曾祖父张树声曾是淮军将领,官至两广总督。到了充和父亲张武龄这一代,已经“弃武从文”,他索性离开了合肥,在苏州创办了乐益女子中学。
充和是在上海出生的,在生她之前,母亲陆英已经连续生了三个女儿,所以充和的出生并没有给这个家庭带来太多惊喜。她一生下来,就被叫做“小毛”,意思是最小的,陆英实在是盼望后面能有个儿子了。充和生下后母亲没有奶水,整日啼哭,陆英又要彻夜照顾婴儿,又要管着一大家子人,十分疲累。
充和的一个叔祖母心疼陆英,主动提出想收养小毛,但提出要人算一卦,怕自己命硬妨害到小孩。陆英爽快地说:“她有自己的命,别人是妨不到的。”就把充和交给了叔祖母。后来充和回忆说,这是因为母亲心大,考虑到叔祖母没有后代,需要过继个孩子做继承人,陆英之后还将四儿子宇和也过继给亲戚了。
叔祖母把还只有八个多月的充和带回了合肥老家,在那里,她一直生活到十六岁。叔祖母是李鸿章的侄女,很有见识,相当重视小充和的教育。她曾经为充和请过一个先生,那位先生科举气很重,爱教充和骈文之类,她觉得很不满,就给充和换了一个老师。这位老师名叫朱谟钦,是吴昌硕的弟子,既有才学也很开通,他教充和学古文,是从断句开始,一上课就交给她一篇《项羽本纪》,让她用红笔断句。他还专门编了一本同音异义词的书,用来解释词义。
充和很喜欢这个先生,喜欢的原因之一是“他主张解释,不主张背诵”,另一个原因则是“他居然没有想到骗我的古墨”。充和的一位长辈曾经给过她几锭古墨,她用来练字,朱先生见了,提醒她说:“你小孩子家写字,别用这么好的整墨,用碎墨就行了。”古墨的价值是很高的,充和初到美国生活困窘,忍痛出售了珍藏的十方墨,当时卖出了一万美金。
朱先生还专门弄来了颜勤礼碑的拓本,教她练字。充和说,颜碑用来打基础是非常好的,直到年老,她每过几年都要临一次颜勤礼碑。可惜后世的颜碑拓本都是经过裱过的,字体太肥,临摹起来完全走样了。
对比起《牡丹亭》中那个迂腐的先生陈最良,朱先生真是再可爱不过了,难怪春香要闹学
了。那时的教育是先生和学生朝夕相处言传身教,充和随朱先生从九岁一直学到十六岁,这七年间,朱先生也只有她一个学生,他留给充和的,应该不仅仅只是深厚的知识。
学舞蹈叔祖母去世后,十六岁的充和回到了苏州九如巷。父亲创办了女学,三个受的是中西结合的教育,这和充和的私塾教育是完全不同的。们更为洋派,充和的旧学功底则最好。
少年时妹间发生了一件小事,从中可以看出她们不同的个性。充和回来后有次被分给二允和做学生,允和给她取了个新名字叫“王觉悟”,还自作主张把这个名字绣到了充和的书包上。充和见了很不悦,反问道:“哪有人改名字,把姓也改了的?”一贯机灵的允和哑口无言,只得把绣的字一点点拆掉了。忍不住吐槽一句,王觉悟,这个名字真是又红又专啊。
相对于三个,充和反而和弟弟宇和相处得最好。宇和小时候也过继给亲戚了,这时两人都刚刚回苏州的家生活,宇和个头大,心细,对这个小格外照顾,常常带着她到处玩。
苏州生活让充和的人生路上从此多了项终身陪伴的爱好-----昆曲。张武龄和陆英都是戏迷,张武龄还特意请来了苏州全福班的尤彩云来教孩子们唱戏,受此影响,女儿们也喜欢上了昆曲。
毛巾变硬怎么办四妹中最迷昆曲的是大元和,她特别喜欢登台表演,后来甚至嫁给了名小生顾传玠。充和呢,更多的是将昆曲当成“玩儿”,她曾说:“她们喜欢登台表演,面对观众;我却习惯不受打扰,做自己的事。”在苏州拙政园居住时,相传她夜晚常常一个人在兰舟上唱昆曲。
汪曾祺在回忆西南联大的往事时,也提到过充和不爱扎堆的特点。在文章中,他写道:“有一个人,没有跟我们一起拍过曲子,也没有参加过同期,但是她的唱法却在曲社中产生很大的影响”,“她唱得非常讲究,运字行腔,精微细致,真是‘水磨腔’。我们唱的‘思凡’、‘学堂’、‘瑶台’,都是用的她的唱法(她灌过几张唱片)。她唱的‘受吐’,娇慵醉媚,若不胜情,难可比拟”。
可惜那个时候没有录像,我们已经很难想象,年轻时候的充和唱起昆曲来,是怎样的娇慵醉媚,难以胜情,幸好张大千以一张仕女图留住了她的风姿。我们只知道,抗战年代,她凭着一出《游园惊梦》,惊艳了当时的重庆。上个世纪80年代末,为纪念汤显祖诞辰三百
周年,她回国和大元和演了一出《游园惊梦》,仍赢得了满堂彩,其中一张剧照被俞平伯评为“最蕴藉的一张剧照”。
最新的门事件二十一岁这年,充和以语文满分、数学零分的成绩被北大破格录取。
当时她怕考不上,报考用了个化名“张旋”,进校后胡适碰到她时曾说:“张旋,我记得你数学不大好。”把她吓了一跳,以为这个可能要被清退了,系里老师安慰她说,胡适那是吓唬你的,都进来了还要补什么补呢。
北京大学国文系,张充和听过胡适讲文学史和哲学史,钱穆、俞平伯、闻一多都是她的老师。但充和对学校之外的世界更感兴趣,北大旁边的清华,有位专业昆曲老师开课,她经常前往聆听。之后她退学了,患肺病是一个原因,还有个原因是她对学校里的政治集会、共产党读书会之类的活动不感兴趣。
退学后,充和曾随沈从文一家去过昆明,跟夫住在一起,再后来回到北京,她还是住在沈从文家里。在她眼里,这位三夫是个不爱说话,但很有才的人。我一直觉得,四妹中,允和、充和对沈从文的理解不在兆和之下。沈从文去世后,远在海外的充和发来
悼文:“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寥寥十六个字,却写尽了沈从文一生,充和可谓沈从文的知音之人。后来这十六个字被铭刻到了湘西沈从文的墓碑上。
抗战爆发后,充和到重庆教育部礼乐馆工作,结交沈尹默、章士钊等名士,并师从沈尹默学习书法。沈尹默说她的字是“明人学写晋人书”,评价很高。在苏炜的《天涯晚笛》里,说了一个有趣的小故事。沈尹默为人很有绅士风度,一次坚持要送充和去坐公交车。他高度近视,充和担心他不到回家的路,特意没上车偷偷跟在他身后,直到他平安返家才离去。这对师生的作派,听起来像《世说新语》中一流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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