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词话》是⼀本缺乏深⼊论述的书,却被称为经典,经典在何处
罗钢
王国维的《⼈间词话》我读过两遍,第⼀次是⼗⼏岁的年纪,由于当时没有太多古诗词的积淀,读起来不知其意,便放下了。第⼆次是在前不久,两次相隔⼏⼗年,感受迥然不同。
初读《⼈间词话》,⼏乎所有的读者都会提出这样⼀个问题:《⼈间词话》重点是论“境”、论中国古代不同时期“词”的美感与不⾜,为什么王国维只按个⼈观点例举了诸多好词,却没有就这些词展开深⼊论述?⼀本缺乏深⼊论述的书是不完整的,但它却被称为经典,经典在何处呢?
这个共同的感受反映出王国维诗词批评理论尚存的模糊性。这⼀点,我们从中国古典⽂学研究专家叶嘉莹《王国维及其⽂学批评》⼀书中可窥⼀斑“……然⽽可惜的是《⼈间词话》毕竟受了旧传统诗话词话体式的限制,只做到了重点的提⽰,⽽未能从事于精密的理论发挥,因之其所蕴具之理论雏形与其所提出的某些评诗评词之精义,遂都不免于旧⽇诗话词话之模糊影响的通病,在⽴论和说明⽅⾯常有不尽明⽩周⾄之处……”
王国维是中国近代思想史中赞誉与歧义并存的⼀个⼈物。想理解国⼈对王国维《⼈间词话》的褒贬就如同理解历史对王国维本⼈的品评⼀样,既要看到他在中国近代思想史中的重要地位,⼜要看到他学术思想的局限性。
蒸橙子
如何看、品、论王国维的《⼈间词话》,是⼀个很有难度的问题,⽆数专家学者都已从“境界说”、“⼈⽣三境界说”、王国维词史观之偏狭等⼏⽅⾯对《⼈间词话》进⾏过全⽅位的品评,他们的观点也已然形成了某种“国民共识“。我的观点是,学者们谈过的,少写,以⼀个读者的⾝份,以书论书,以词论词,倒是⼀个不错的视⾓。
⼀、《⼈间词话》与词史
如冯友兰先⽣在《中国哲学简史》⾃序中所⾔“⼩史者,⾮徒巨著之节略,姓名、学派之清单。譬如画图,⼩景之中,形神⾃⾜。⾮全史在胸,曷克臻此。唯其如是,读其书者,乃觉择焉虽精⽽语焉犹详也。”王国维的《⼈间词话》是⼿写稿,共125则,从⽂章写作形式上看,既不能算作“⼩史”,也不能称作“全史”,准确的说是以“意境论“为核⼼的,
以“话”的形式论“词”,以对“词”的分析、归纳,树⽴个⼈美学意识的⼼得。个⼈审美⼼得之作,就如同绘画之“⼩景”,然,“⼩景之中,形神⾃⾜”。
开封旅游如果我们将视⾓转换,从书的具体内容上看,《⼈间词话》虽为⼿稿,却已经流露出结构化的意图,在结构上《⼈间词话》完全可以定义为⼀部“词史”,⼀部剖析从唐、五代到清⼀代出现的中国诗词的“词史”。王国维按时间先后,论述了从唐、五代李⽩、温庭筠、韦庄、李璟、李煜、冯延巳,到北宋欧阳修、梅圣俞、晏殊、秦观、晏⼏道、周邦彦、苏东坡,南宋及其以后的⾟弃疾、姜夔、陆游、吴
⽂英、史达祖、张炎、周密、李开先,直⾄清⼀代的纳兰性德等⼈的词作。这些⼈的词作各具特⾊,李⽩诗词之⽓象,温庭筠词之句秀精艳,李煜词之性情⼗⾜,冯延巳⼜是那样的深美闳约,苏东坡之词旷,⾟弃疾之词豪,纳兰性德词之尽显⾃然。125则⼀⽓呵成,⾏⽂极为流畅,读后⽆不感叹王国维对古诗词理解的⾼度,遗憾的是他只抛出了精辟的个⼈观点,却没有展开进⼀步的论述和解释。
⼆、境界说与⼈⽣三境界
⼀直以来《⼈间词话》有各种不同形态的版本。其中有64则词话,经王国维⽣前初次审定,刊布于《国粹学报》上,这是《⼈间词话》的⾸刊本。世⼈观念中的《⼈间词话》,指的也是⾸刊本。⾸刊本流布最⼴,影响也最⼤,早已成为国民阅读之经典。其美学观念亦从“词话”溢出,向“⽂学”、“美学”和“哲学”等诸多学科领域蔓延,为不同智识⽔平的⼈所反复阅读、思虑。
蚊子更爱咬什么样的人《⼈间词话》最⼤的贡献是提出以“境界”⼆字论“词”的观点,即“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成⾼格,⾃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后被引申为“境界说”。这段话在《⼈间词话》最初⼿稿中列第41则,但是,在1908年王国维⼿订《⼈间词话》初刊本时,则变为全书第1则。从排列位置的调整上来看,王国维是有意⽽为之,他已将“境界说”看作是探本之说,放置在《⼈间词话》开篇之⾸的显要位置。他提出的“词以境界为最上”,将“境界”⼆字作为词的最⾼评价标准,认为有境界为词之最上品,⽆境界则为词之最下品,⾜以看出其审美指向之明确。
同时,在书中第26则,王国维论述道:古今之成⼤事业、⼤学问者,必须经过三种境界,第⼀种“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楼,忘尽天涯路”。第⼆种“⾐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憔悴”。第三种“众⾥寻她千百度,暮然回⾸,那⼈却在灯⽕阑珊处。”在这⾥,王国维巧妙地运⽤了晏殊的《蝶恋花》、柳永的《凤栖梧》、⾟弃疾的《青⽟案》形象⽐喻治学“悬
阑珊处。”在这⾥,王国维巧妙地运⽤了晏殊的《蝶恋花》、柳永的《凤栖梧》、⾟弃疾的《青⽟案》形象⽐喻治学“悬思、求索和顿悟”的三种境界,被⼴为传颂。《⼈间词话》以“境界说”为核⼼,将⼈⽣境界与词的境界相连,其“⼈⽣三境界”感染了⽆数⼈。叶嘉莹﹑吴世昌等⼀⼤批学者都受到《⼈间词话》的影响。
“境界说”是《⼈间词话》的核⼼,是词史的凝聚,⼈⽣三境界则是“境界说”美学思想的延伸,它们成为了现代⽂艺学理论建构的启蒙思想,“境界说”中有关意象与意境美学思想的提出成为了⽂艺学理论的核⼼范畴。
三、“不隔”的实质
对王国维《⼈间词话》,历来存在多处争议,焦点之⼀就是“隔”与“不隔”。
书中第3则王国维谈到:“古⼈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我之境,此在豪杰之⼠能⾃
树⽴⽿。”从这段话可以看出,王国维将“⽆我之境”看作是词的最⾼标准。同时,在第39则中他还论述到“⽩⽯写景之作,如‘⼆⼗四桥仍在,波⼼荡、冷⽉⽆声’……虽隔韵⾼绝,然如雾⾥看花,终隔⼀层。梅溪﹑梦窗诸家写景之病,皆在⼀‘隔’字。北宋风流,渡江遂绝……”从这则内容不难看出,关于如何让词有境界,王国维的观点是写词需“不隔”。
之后,他在接下来的第40则中,分别列举了“不隔”与 “隔”的诗句,让读者形象感受到,因“隔”与“不隔”的不同表达⽽呈现出的诗词意境传达上的巨⼤差别。
王国维写道:问隔与不隔之别,⽈:陶、谢之诗不隔,延年则稍隔矣;东坡之诗不隔,⼭⾕则稍隔矣。“池塘⽣春草”、“空梁落燕泥”等两句,妙处唯在不隔。词亦如是……欧阳公《少年游》咏春草上半阙云:“阑⼲⼗⼆独凭春,晴碧远连云。千⾥万⾥,⼆⽉三⽉,⾏⾊苦愁⼈。”语语都在⽬前,便是不隔。⾄云:“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则隔矣……”
隔,有遮断;阻挡使不能相通之意。“不隔”就是不要遮断,不要有隔离感,要注重深⼊细微的表现,如王国维所说“语语都在⽬前”,即直观。品味差的诗、词、或⽂章都有⼀个共同特点,即平⽩,读之如同嚼蜡,问题在于,第⼀,表达或描述细节的能⼒不够,这在王国维的标准⾥,即是“隔”。第⼆,好诗、词、或⽂,都能做到传达意境,⽽平⽩之作,则与这⼀要求差之千⾥。好的诗、词、⽂章,写⼈呼之欲出,写景如临眼前,更可贵的是对意境的准确传达,这在王国维的标准⾥,即是“不隔”。
王国维“不隔”理论的提出,如果从“就词论词”的⾓度,并不失偏颇。但⼀些专家学者将“不隔”理论与“境界说”并置在⼀起,就出现了质疑,其中有代表性的是中国当代词学家唐圭璋先⽣的观点。他的观点是:“王⽒既倡境界之说,⽽对于描写景物,⼜有隔与不隔之说。推王⽒之意,则专赏赋体,⽽以⽩描为主,故举“池塘⽣春草”、“采菊东篱下”为不隔之例。主赋体⽩描固是⼀法,然不能渭除此⼀法,即⽆他法也。⽐兴亦是⼀法,⽤来⾔近旨远,有含蓄,有寄托,固不能斥为隔也。”
什么是⽩描的写作⼿法?即⽤最朴素、简练的笔墨,抓住事物特征,不雕饰、不烘托。什么是赋、⽐、兴?赋、⽐、兴是《诗经》的三种主要表现⼿法,是中国古代对于诗歌表现⽅法的归纳。赋,就是平铺直叙。⽐,就是类⽐,⽤来作⽐的事物总⽐被⽐的本体事物更加⽣动具体。兴,是托物起兴,先⾔他物,然后借以联想,引出所要表达之事物、思想或情感。
在这⾥,唐圭璋先⽣⼀定程度上将“不隔”改称为“写景”和“赋体⽩描”,这是⼀种潜在的转移,即把王国维讨论的“不隔”——直观,转移为以赋、⽐、兴为基础的中国传统诗歌批评范式,所以才有“专赏赋体”⼀说,这似乎有些牵强。我曾在《⽂艺理论研究》2013年第2期看到罗钢⽼师的⼀篇⽂章“把中国的还给中国——“隔”与“不隔”与“赋、⽐、兴”的⼀种对位阅读”,⽂章就唐圭璋先⽣对王国维“隔与不隔”理论的批驳,运⽤赛义德提出的“对位阅读法”及叔本华美学核⼼术语——“直观”,提出了鲜明⽽⼜深刻的质疑,实属⼀篇好⽂。
在很多⼈看来,王国维对“不隔”的提出是有前提的,他谈“境界”或谈“写景之病——隔”主要是指“词”的“境界”及“词中写景之病——隔”,但不论是词或⽂章,都有⼀个共同之处,即都是“经过创作者主观把握⽽创造出来的艺术存在”,⽽不是“⽣活中境界的原型和景致的原型”。将“景”写实、写细,做到“不隔”,难道就不能传达意境了吗?难道就成了“境界”产⽣的镣铐了吗?所以,对有的评论提出:“王国维专倡‘境界’说,最倡‘⽆我之境’,但同时还推崇“不隔”之说,其实只是⼀种个⼈的审美偏好,并不具有普遍意义的美学尺度”的说法,不免有些主观臆断了。
⽤辩证的观点看《⼈间词话》,全⾯地认识“境界说”与“不隔”理论,我们才不会在对《⼈间词话》的理解中迷失⽅向。
让我们将⽬光从《⼈间词话》中暂时抽离出来,其实,晚清时期,除王国维的《⼈间词话》外,还出现了陈廷焯的《⽩⾬斋词话》和况周颐的《蕙风词话》,三者被誉为“晚清三⼤词话”。这三部词话均被公认为博⼤精深之作,对后世影响巨⼤。尤其要看到的是,他们恰好处于“古今之变”的历史结点上,代表了千年词学的最终⾛向和结果。
谢安琪资料
四、学术光辉
谈王国维,⽆法不提及梁启超。梁、王都是中国近代启蒙思想和学术领域的主要代表⼈物,⽽且也都是⽐较有争议的⼈物。从社会影响上,梁远甚王;学术成就上,梁不及王。梁启超⼀部《清代⽂学概
论》奠定了他成为史学理论和⽅法倡导者的地位,⽽王国维恰好相反,他没有⼤谈史学理论和⽅法,却以近代科学⽅法对中国历史的某些问题进⾏了深⼊研究,取得了创造性的重要成果。王国维刊⾏《⼈间词话》,倡导“境界说“,开创了中国今词学;开创性地研究了⽆⼈问津的宋元杂剧,写出了《宋元戏曲史》;完成了堪称划时代的⼯作——对殷周甲⾻⾦⽂、汉晋⽵简和封泥的研究;同时他还是近代第⼀⼈运⽤西⽅哲学、美学、⽂学观点和⽅法剖析评论中国古典⽂学的开拓者。
郭沫若在《历史⼈物.鲁迅与王国维》⼀书中写道“王国维的《宋元戏曲史》和鲁迅先⽣的《中国⼩说史略》,毫⽆疑问,是中国⽂艺史研究上的双壁,不仅是拓荒的⼯作,前⽆古⼈,⽽且是权威的成就,⼀直领导着百万的后学。”其后,陈演恪承接了王国维的学术传统,亦成为了中国近代史学的巨匠。
所以,即便《⼈间词话》在表述上沿袭着传统的“词话”形式,难免有⽀离破碎之感,但也丝毫不能影响王国维学术上的光辉。他是历史上不多见的,在诗学、史学、戏曲、甲⾻⽂等诸多领域皆做出巨⼤成就的学者,同时也是中国最早接触西⽅哲学思想的学者,虽然他浸染了叔本华的悲观主义,唯⼼主义,但是与西⽅哲学思想的互溶才使他开辟了中国历史上的“新史学”。
对《⼈间词话》,还是傅雷先⽣总结得最好,简洁、朴素却⼜不乏深刻。他在《傅雷家书》之“⼈⽣最美满的幸
福”,1954年12⽉27⽇写给⼉⼦傅聪的信中谈到:“《⼈间词话》青年们读得懂的太少了;肚⾥要不是
现有上百⾸诗,⼏⼗⾸词,读此书也就⽆⽤…….我个⼈认为中国有史以来,《⼈间词话》是最好的⽂学批评。开发性灵,此书等于⼀把⾦钥匙,⼀个⼈没有性灵,光谈理论,其不成为现代学究、当世腐儒、⼋股专家也鲜矣!为学最重要的是“通”,“通”才能不拘泥,不迂腐,不酸,不⼋股……”
纵观中国近代思想史,从太平天国思想散论,到⼗九世纪改良派变法维新、从康有为“托古改制”的哲学思想到谭嗣同以⾃⼰的鲜⾎贡献给他的事业——哲学—政治思想《仁学》、从严复《天演论》“以⾃由为体,以民主为⽤”的经验论,到孙中⼭的民族主义与民权主义思想,从章太炎“依⾃不依他”的哲学思想,到新史学的代表⼈物梁启超、王国维,直⾄中国近代影响最⼤的⽂学家及思想家鲁迅的出现,中国近代思想史是⼀部闪耀着⼈类光辉的历史。
卢靖姗
………..
今年的冬季,我居住的这个北国城市居然⽆雪,在这个⽆雪的冬季夜晚我静静品读着《⼈间词话》,⼀则不过百余字,却⾜已够我揣摩⾄清晨………..
作者简介:刘迅,1973年9⽉⽣于哈尔滨。现为哈尔滨学院艺术与设计学院动画专业副教授,美术学硕⼠,⼀级注册设计师,中国传媒⼤学⾼级访问学者,⿊龙江省美术家协会会员。出版著作2部、发表动画剧作多篇。
散⽂《诗意的栖居——谈⽂⼈的庭院情结》、《冯友兰和林语堂的读书论》、《古⼈之雅》、《⼈物品藻:回望魏晋落⽬嵇康》、《⼗分冷淡存知⼰,⼀曲微茫度此⽣——谈“张充和”》、《北⽅的云》、《⽣病的⽇⼦》、《我写字⽤的⽑笔》、《记忆 .福建长乐漳港南澳海边——他说海的对⾯就是台湾》、《听⾬》、从《源⽒物语》和《菊与⼑》看⽇本⽂化、《苏轼与杭州》、《下雪的南京要撑伞》分别发表在丝路新散⽂、太阳⾬⽂学、四川散⽂、醉歌⽂苑;诗歌《⼤漠.转⾝》发表在《宁古塔作家》诗歌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