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屋
曾小春
――这是谁呢？这是谁呢？谁家的孩子是这模样呢？
――介白的脸介黑的眼介光光的头。
孩子跟外婆从小镇走过，镇上的人总是这样叽叽喳喳议论他，羞得他一溜烟似的跑。他从此再也不下山。孩子讨厌那些指戳戳的手，惧怕那些古怪好奇的眼瞧着自己。
孩子和外婆住在山上的古寺里。破破败败的几间屋，几尊菩萨在袅袅香火中静坐，静静默默地听善男信女们喃喃诵经，静静默默地听春秋冬夏在沉得的钟声里流逝。
静静默默中，外婆的皱纹多了，白发多了，腰弯了，越长越矮了。
静静默默中，孩子似树一样长高了，瘦瘦的一个劲地长大了，可脸上是苍白的；夏天里爱赤着膊到山林捕鸣蝉，肋骨一根根在皮下凸露着；脖子很细很细，光光的头闪着青青的微光。
夏天的夜晚，孩子同外婆从在寺院里。山是静静的，月亮静静的。星光下，一条发白的石阶小径忽明忽灭穿下山去。山下的小镇是一片灯的海，隐约中还能听出喧闹声；偶有车灯捅破黑的夜，明晃晃的两根光柱射到古寺的墙上，一片惨白。孩子便一声叫，惊慌的头扎进外婆的怀里。
外婆给孩子讲故事。孩子的夜晚便格外迷人，外婆的故事像白发一样多，外婆的身世很苦很苦，嫁过三个丈夫，生了十几个儿女，老了却没一个愿养着她。孩子的母亲离了婚，把出世不久的孩子推给了外婆。颠着小脚，流着泪，外婆抱着孩子到山上的古庙里来了……
枕着外婆柔软的臂弯，孩子便痛苦而兴奋地走进外婆的故事中去，每一个故事都是外婆脸上那曲折不幸的皱纹。迷蒙中，孩子睡着了，他听到天国里响着歌似的诵经声，他看到松鼠野免狼虎豹百灵鸟……在木鱼的仙乐中翩翩起舞；在释迦牟尼佛的光环照耀下，不幸的人们正净化着灵魂，超度茫茫尘世……
孩子学会了观察。从山下背着粮袋上来的男人女人，木偶似的跪在佛像下，虔诚地许愿，叩头，忏悔……孩子便越觉破败的古寺辉煌了。
每每故事的未了，外婆总说：“孩子，你的身子最干净，你没有吃过母亲的妈，是寺院的米汤养活了你的性命。命运已注定你是个出家人……”
孩子茫然听着，茫然地点头。
这天，来了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头发老长的，鼻梁上悬一个铁框框，两块微凸的玻璃片遮了半个脸，眼睛便在里面骨碌碌的转动。他穿着花衬衫，肩上手上吊着大大小小的包。寺里的住持领着他到大殿里，在佛像两边指指点点。孩子闪在角落里，望着那年轻人，窃窃地笑。
原来，要在大佛两侧塑上十八罗汉，这年轻人便是请来塑罗汉的。
年轻人就住在孩子隔壁的一间空房里，他挺喜欢这个黑眼睛的瘦孩子，便给孩子奶糖吃，孩子却拿了给外婆尝。外婆把糖从孩子的手中打落了，也不让孩子吃，也不让孩子去隔壁玩。孩子便大哭一场，却仍偷偷溜到年轻人房里去，但不敢吃给的东西，年轻人也不勉强，便与孩子玩耍。有兴致时，就呵孩子痒，孩子便哈哈的笑，在年轻人的怀里，脸是红扑扑的。
年轻人爱吃过饭起过床用小刷子嚓嚓地刷牙，洗过脸爱往脸上头上抹些什么香香的东西，喜欢喝一杯香香的甜甜的乳状的水。空闲时，还拿出一个黑匣子，在什么地方啪地一按，便发出极古怪的蓬嚓蓬嚓嚓的声音，年轻人便扭着屁股拧着腰摆着手耸着肩挺吃力挺有趣地跳呀蹦的……这些，都是孩子没见过的，便叽叽的问个不停。年轻人便一个劲地呱呱讲述不停。孩子越听越糊涂，却越觉得离奇古怪新鲜。年轻人喜欢在早晨和黄昏挟一块板子，去山上走走停停，孩子便清清楚楚看年轻人在白纸上抹呀涂的，把景物活生生移到纸上去。孩子觉着他“鬼”，便叫他“鬼叔叔”。年轻人哈哈大笑呵他痒。
吃过早饭，鬼叔叔撮着嘴吹响亮的口消，孩子便一蹦一跟跟他“上班”去了，外婆倚在门上，张着嘴，但终于没说什么，无可奈何地叹息……
翡翠和玉怎么区别鬼叔叔在山上挖一种很粘的泥，再把很细很韧的毛搅拌进去，浇上水，孩子也雀跃着跳进去踩泥，踩熟了泥，鬼叔叔便把泥一碗一碗抱进去塑罗汉，边塑边唱好听的歌：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你笑我他笑我一把扇儿破。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哎――哎哎哎哎哎哎……
痒是谁唱的孩子拍着手跺着脚有眼有板地和着，脸上红润润的。见鬼叔叔出汗了，便拿手帮他揩，鬼
叔叔的脸便有了纵一道横一道的黑手印。于是俩人哈哈哈哈大笑。
许多天后，十八罗汉塑起来了，鬼叔叔便给它们涂上，于是有了黑的眼，红的唇，粉白的脸，额上的红点点……十八罗汉或抚手大笑，或合掌打坐，或骑虎坐象，或抱腿耸肩……孩子最喜欢那个睁一眼闭一眼，拿着草棍棍捅耳朵眼，咧着嘴笑的罗汉。鬼叔叔也喜欢，便回屋里拿了相机，叫孩子握着罗汉的手站下，“咔嚓”一下，孩子觉着耀眼的一亮。
985大学名单佛殿里气派多了。寺里的住持捻着佛珠点头夸奖鬼叔叔“巧夺天工”。鬼叔叔谦和地微笑，孩子心里美滋滋的，便用稚气的童音唱：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你笑我他笑我……
可是，鬼叔叔要走了，他的家在很远很远的大城市里。孩子哭了，鬼叔叔呵他痒也逗不乐他。外婆在一旁摇着头：“唉唉唉，别哭了别哭了，真是孩子脾气孩子脾气……”
宋茜 珉豪鬼叔叔在孩子的耳边低声地说了些什么，孩子止了哭，去洗了泪脸，眼睛却还是红红的。鬼叔叔拿来画夹，笔在纸上飞快地勾勒着，还眨着眼逗孩子笑。很快地，光着头的孩子在白纸上笑着，眼睛亮亮的眉毛弯弯的，两个小酒窝浅浅地溅着欢乐……
孩子看了自己的画像很高兴，把画贴在屋里的墙上，外婆也微微笑了：“真像真像真像。”
鬼叔叔走的前一天晚上，买了好多好吃的东西，可孩子只能喝桔子水，吃金灿灿的苹果，鬼叔叔也不再叫他吃奶糖、蛋糕、牛肉罐头……不再举着酒杯喊孩子“干杯干杯”。尽兴时，孩子便跳进鬼叔叔的怀里，两人高高低低唱：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你笑我他笑我一把扇儿破。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哎――哎哎哎哎哎哎……
寺里的钟声响了。一下一下，缓慢而悠长，压抑而沉得，像老人在踱步。
屋子里静了下来，孩子紧紧地抱住鬼叔叔的脖子，鬼叔叔的手在孩子的头上摸。孩子的头发长了些。
一声长长的叹息，一片沉沉的静默。第二，太阳还没出来，鬼叔叔便悄然上路。他没惊动孩子，他要到小镇上坐早班车。 电脑如何截图
雾，淡蓝蓝的，绿绿的林子把他的心也染得绿绿的，古寺的钟声在晨雾里显得遥远。他看到露珠在草尖跳跃，发出孩子般的笑声。鬼叔叔陶醉了。他回过身看那远去的古寺。
长长的石阶那头，瘦孩子一跳一跳地跑来了。睡眼惺忪的太阳从他身后醒来了，正一跳一跳地上升。孩子与太阳一道一跳一跳地跃动着，跃动着。
鬼叔叔眼睛模糊了，他觉着孩子走进了太阳，他猛然举起了相机……
古寺的钟声仍敲着，日子仍一天一天地过，而且，越过越慢，越过越难。通往山下的石阶上，孩子总是在痴痴地站着望着。
终于有一天，孩子病倒了。外婆每日都给孩子求佛，招魂。可孩子的病却是越发重了，外婆也一天天憔悴下去。她爱的孩子眼看不行了。
孩子已不能说话了。他发着高烧，嘴唇干得发白，一张一张，像离了水的小鱼儿，微弱地呼吸着，他的眼睛很紧地闭着，可他的脸彤红彤红的。
外婆整日守在孩子身旁。孩子睁开了眼，最后，嘴巴动了动，但外婆不知他说什么。孩子的手指了指床，外婆急急地在床上乱翻，除了枕头和薄被，床上已没有什么，孩子的手动了动，外婆于是掀了席子，在孩子睡的席下，她到一袋奶糖。
孩子笑了，孩子的嘴张开了。
外婆无声地哭了，眼泪早已流干了，外婆的手颤颤地剥着糖纸，将散发着乳香的糖颤颤地放进了孩子的嘴。
孩子的眼猛地亮了起来，但又很快地闭上了，脸上留下的是永恒的一瞬间的微笑。
外婆彻底老了。她把孩子埋在通往山下的石路旁。
不久，外婆也死了。 咏梅主演的电视剧
孩子的肖像贴在墙上，微笑地看着这间屋。
很久以后，古寺的住持接到一封信，拆开一看，原来是鬼叔叔写给那死去的孩子的，因为不知道孩子叫什么名字，只好寄给了住持。信里说了许多有趣的事，并附来给孩子照的两张彩照片。
照片上的孩子可爱极了。
鬼叔叔在信末请孩子到他家那里去作客，他家的地址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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