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RITICISM  ON  FILMS
论记忆是一种象征资本,每一次对记忆的讲述都是一
次话语整合,重要的往往不是记忆的内容,而是记忆的
形式,以及重构行动的情感结构。[1]“情感结构”是英国文化理论家雷蒙德·威廉斯的“文化唯物主义”理论中使用的一个专门术语,他强调“情感结构”是一种在历史进程中不断发展、变化的有机的东西,即始终处于塑造和再塑造的复杂过程之中。他认为,“情感结构”不仅是对过去经验的传承也包含着对过去经验的创造性反应,从而形成一种新的感受方式。[2]喜剧情感故事片《你好,李焕英》就是在回忆与缅怀中不断构建了新的情感结构。影片改编自演员贾玲真实的情感经历,将其个人的记忆通过青春镜像的方式呈现出来,幻化在穿越往昔的时空之中,在影片主人公贾晓玲的记忆重构过程中,李焕英的心理轨迹和人生命运以线性时间顺序渐次展开,这趟时空之旅既是对母亲的缅怀也是与自己的和解。
一、镜像怀旧中的情感书写
对母亲的愧疚、怀念和渴望延续母女之情是这场
记忆重述所要表达的情感姿态。但是,在无尽的怀念
与向往中,却存在着努力改变母亲命运的执念。这场
穿越之旅承载着梦想与希望,也寄托着缅怀与哀思。
镜像怀旧中的贾晓玲和李焕英面临着记忆重写的抉
择,但对爱情的坚定选择却完成了李焕英对贾晓玲观
念的最终改变,也是李焕英坚定自我人生道路的标
志。在冲突与融合中,她们的情感结构也不断发生着
贾玲的母亲的故事
变化。影片始于一场小品式的闹剧,为母亲改写命运成为这场记忆重述之始最鲜明的情感表达,喷薄欲出的使命感注入那个急切想帮助母亲的灵魂里。在个人意识重述过程中,李焕英与贾晓玲之间的思想冲突
和个人话语成为影片链接当下社会与20世纪80年代文
化场景的浮桥。而对过往种种的回溯与怀念也揭示了
贾晓玲内心最难以释怀的情感——她自我认知中的母
女情。
自我认知是个体对自己身心活动的觉察,自我认
知的形成源于个体的社会经验,即在感受外界环境的
刺激之后,个体经由记忆和思维产生的自我反应。因
此,在个体形成记忆之前是不会有自我认知的。如果
说记忆是一切思想的基础,那自我认知就是个人基于
记忆所形成的思想之上的对于环境的自我反应。在贾
晓玲的记忆里,她相貌平平、资质平庸、没有特长,是
个一事无成还不断惹是生非的传统思维下的“不争
气”的女儿。她以为母亲对她的爱是期望得到回馈的,
因此想要为母亲争气、让母亲开心成为她长久以来的梦想。最佳机会出现在高考后,贾晓玲制造的假录取通知书让母亲万分高兴,却又在升学宴的当场被无情地揭穿而让母亲更加无地自容。所有这些都在强化着她的自我认知:没能为母亲争气,母亲因她而不断遭受非议。而母亲的猝然离去更是让这种愧疚、悔恨之情无处释放。这是贾晓玲迫切希望改变母亲命运的根本原因,也是整部电影叙事的原动力。怀着让母亲过上“好日子”的简单梦想,贾晓玲开始了她的穿越之旅。重新结构母亲的人生,补偿母亲的幸福,这是她在自我认知基础上产生的执念,正是这一执念,引发了整个故事,产生了戏剧冲突。
【作者简介】  李晋媛,女,山西忻州人,山西师范大学戏剧与影视学院博士生,主要从事影视批评、影视传播研究。李晋媛镜像怀旧和情感互通中的自我和解
——电影《你好,李焕英》的情感结构分析
2022
作为调整心理平衡的一种内在动力,“心理补偿”常常出现在社会生活中。补偿原指当有机体受到损伤、出现功能障碍或遇到有害因子时,以有效方式进行补偿以维持有机体正常功能的一种生理适应现象。
奥地利精神病学家阿弗雷德•阿德勒将生理上的补偿现象引入心理学,创立了“自卑与补偿”理论,这是一种促进心理完整或心理平衡的有效适应机制。[3]李焕英被贾晓玲记住的时候已是中年妇女的模样,这样一位平凡的女性如同那个年代所有的普通女性一样,勤劳质朴而对家人满腔爱意,生活拮据却对人生充满热忱。记忆重写里的李焕英回到了二十多岁的青春岁月,贾晓玲忽然意识到,原来母亲也曾拥有花样年华,于是她以闺蜜的方式介入李焕英的生活,带着来自未来的生活经验,期望帮助李焕英重新选择人生,以达到她心理补偿的目的。贾晓玲积极撮合李焕英与沈光林的爱情,将对母亲的爱与自己未来的出现相对立,这本身是一个悖论,但是影片利用李焕英的选择将这一矛盾巧妙地化解。李焕英选择爱情的方式没有掺杂任何名利,也没有受到外界影响,对爱情的抉择是她在人生道路上不断厘清自我和逐渐坚定信念的过程,作为一个20世纪80年代“母亲”的文化符号,影响着整部影片对她青春人格的塑造。李焕英依然选择锅炉工贾文田作为伴侣,内里隐藏的含义就是依然愿意选择贾晓玲作为自己的女儿。这样的暗示让贾晓玲彻底释怀,不再为没能给母亲“争气”而苦恼,也不再将自己沉浸于难以自拔的悲伤之中。与母亲闺蜜似的相处逐渐瓦解了贾晓玲对于自我和母亲的错误认知,以朋友的姿态旁观李焕英的人生,才发现理解李焕英的选择并不复杂。贾晓玲为母亲重新抉择人生看似是对母亲进行补偿,但实际是她对自己的遗憾做出补偿,这样的补偿在怀旧镜像中通过友情的推波助澜加以实施,让她的内心得到安宁与满足。
二、情感互通中的影像表达
电影语言是建立在人的视觉和听觉所产生的心理活动——幻觉基础上的,这种幻觉以个体从婴儿时期开始就积累起来的视听感知经验为基础,所以银幕上的运动幻觉必须吻合人的视听感知经验,才能令观众感受到一种真实。[4]也就是说,只有银幕上的光影和声音符合观众的视听感知经验和社会生活经验,才能吸引观众的注意,与观众建立情感互通渠道,达到情感共鸣的效果。
英国学者约翰·伯格在其所著《观看之道》一书中曾明确指出,观看先于言语。[5]这句话表明,眼睛读取信息这一过程位于人类获取外界信息的逻辑顺序之首。因此,通过眼睛获取的外界信息会首先进入大脑形成视觉信息,与随后而来的听觉信息等相互作用,加工编码,形成最终认知。关于“怀旧”,美国学者斯维特兰娜·博伊姆认为,“怀旧是一种丧失和位移,但也是个人与自己的想象的浪漫纠葛”,[6]即个体将自我陷入怀旧的情绪之中,沉湎于自己的回忆与想象,并与之不断纠葛,从而产生怀旧的情感。《你好,李焕英》搭建了近似真实的20世纪80年代社会生活场景,这种怀旧空间的设置,首先通过视觉激活了观众的历史记忆,也激起了一代人青春的回忆。影片以上世纪80年代的影像描写作为怀旧叙事的切入口,通过富有年代感的人物造型和器物进行隐喻,还原了富有年代感的叙事场景,实现了对80年代社会文化的再生产,达到了对观众历史记忆的积极重构。微灰偏暖调重现了80年代电影的画面质感;工厂旧厂房、集体宿舍、28大杠自行车、女排比赛、凭票排队买电视机等社会生活场景和文化现象复述了对应年代的历史感;白衬衫、碎花裙、麻花辫、“杀马特”、宽大的运动装等着装和造型无不透露着浓厚的年代特点。这些影像信息穿插、镶嵌在各个场景中,一方面为影片增加了时代感,
让环境和空间显得更为真实;另一方面也从视觉角度搭建了影片与观众产生情感共鸣的桥梁,在吸引观众对影片产生情感投射的同时,让观众与影片相互融合,使得影片与观众间的情感互通成为可能。而仪式化的叙事场景则再现了观众记忆中的时代与经历,将观众拉入怀旧的情绪之中,使观众可以对80年代的社会生活和文化记忆重新进行当代化的塑造,从而达到情感的迁移与共鸣。
电影归属于视听艺术,在传达视觉信息的同时,也传达着听觉信息。《你好,李焕英》这部糅合了小品和相声的样式、以穿越方式表达母女情的轻喜剧电影,不仅传达出亲情温暖的正能量,也通过诙谐幽默和触动
CRITICISM  ON  FILMS电影评论人心的对白设置,让观众笑中带泪、泪中有笑,为快节
奏的现代生活平添了许多温馨与欢乐。底特律编辑罗
伯特•麦基在其所著《对白》一书中指出,对白比其他
塑造角的技巧(性别、年龄、衣着、阶级、演员阵容)
都更有力地将故事提升到多面的生命层次。[7]且他认
为,对白不应该仅仅被定义为角之间所说的话,而
应该是包括对他人说的话、对自己说的话和对观众、
读者说的话这三方面。《你好,李焕英》的对白设置幽
默温馨,让观众捧腹的同时也会不禁潸然泪下。
首先,人物取名相互辉映,可彼此串联成令人发笑的词汇。如李焕英和沈光林,两人名字的后两个字
的谐音可组合成“欢迎光临”;化肥厂三少沙浩、马
军、冷特,每个名字取可用的一个字的谐音组合起来
就是“杀马特”;王守峰、王琴弟的名字谐音合起来
是“手风琴”等等,这些名字利用巧妙的心思和手法,
将年代感和幽默感共同刻画进影片中,每次喊出这些
名字,都能带给观众很多笑声。其次,戏剧性的对白好
似小品语言,生动明快又灵活多样,不断地抛出包袱,
不停地设置伏笔,观众仿佛在看一个小品合集,但电
影语言的合理运用又让这种片段的衔接自然且巧妙,
吸引观众笑的同时也完成影片“泪”的表达。再次,影
片没有母女间情感的直白表达和煽情对话,也没有烘
托气氛的音乐背景,但就是这些平淡朴实的语言却让
观众热泪盈眶。最感人的当属李焕英两次提到的“我
的女儿,只要她健康快乐就好”和贾晓玲从天而降时
她脱口而出的“我宝”,这是一位母亲发自肺腑的爱的
语言。影片中幽默又不失温情的台词亦多次成为微博
热搜语汇,引起广泛的关注与讨论。而“妈,你怎么那
么爱笑啊?”“因为我生了你呀。”这样两句简短的对
白直抒胸臆,将母亲对贾晓玲的爱表达得淋漓尽致,
成为影片的点睛之语。总之,影片整体对白通俗易懂、
朴实含蓄,同时又风趣幽默、温暖感人,它们也是影片
取得成功的一个重要因素。
三、悲欣交集的审美情感
老套的穿越故事和亲情描摹并没有使影片落入繁复的窠臼之中,反而利用小品似的段落和相声似的
语言传达了“悲欣交集”的审美情感。“悲欣交集”是中国审美现代性的一种表达,是中国现代化过程中情感结构的直观呈现,是一种断裂、破碎的人生经验以及激扬的理想在艺术追求中的交集,它们互相冲突撕裂又相互支撑凝聚,呈现出不同于西方的审美经验。[8]《你好,李焕英》中所表现出来的正是贾晓玲面对现实理性与怀旧镜像的那种悲伤与欢乐、沉静与激动的复杂交集,影片完美地呈现了一种“悲欣交集”的情感体验,或者说导演独特的人生经历赋予了影片“悲欣交集”的情感结构,使其成为一部独一无二的无法复制的故事片,是任何其他题材影片都无法比拟的。而情感的真挚表达更是影片最大的亮点,它模糊了戏剧和现实,让观众愿意相信导演发自肺腑的对生命的感悟与对母亲的怀念。
英国文化理论家雷蒙德·威廉斯认为“情感结构”具有发展性,这种特性在社会转型时期最为明显,那些隐藏于个体内心深处的无意识情绪因社会的快速变化而被激活,显化为一种“怀旧的情感”。怀旧不仅具有“美化过去的功能”,而且也是自我身份认同建构的重要途径。[9]现代社会发展迅速,人们在忙碌的生活中高速运转,对家人的忽略与亲情的忽视逐渐成为社会普遍性的问题。于是,对传统亲情的追忆日益强烈,呼唤互相陪伴与渴望回归家庭成为人们的普遍诉求。导演也不例外,职业的特殊性让她无法经常陪伴家人,但对家人的爱却从未缺失。这部怀旧信息浓郁的影片,从社会变革到个体成长,从文化交融到亲情融合,无不细致地描摹着20世纪80年代初与当下社会的交流与碰撞。贾晓玲用她对幸福的理解去揣度母亲的生活,于是戏剧性的矛盾自然而然地凸显出来。她以为母亲生活不幸福,她以为母亲希望拥有一个“争气”的女儿,于是费尽心力帮助母亲改变人生。殊不知,母亲的幸福就是平淡的生活与健康快乐的她。贾晓玲看似在帮助母亲构建新的生活,其实内心急于构建的是她对自我身份的认同和母亲对她的肯定。她为改变母亲命运所做的一切努力看似在成全母亲,其实是母亲在帮助女儿进行身份建构;看似是对母亲的救赎,实则是母亲对女儿的救赎,同时更是属于女儿的自我救赎,将自己从情感的“黑洞”中解救出来,能坦然面对母亲的离开。母亲想要的其实一直都很简单,就是女儿的健康与快乐。至此,影片对母女亲情的凝视达到高
2022
潮,贾晓玲彻底明白母亲对她的爱是纯粹且无私的,她的执念终于可以放下,也终于可以豁达地与母
亲告别,这是成长的意义,更是成长的本质。这次对传统亲情的追忆与探寻,可以看作是导演内在自我的又一次成长,这个成长轨迹被重新纳入她的人生历程中,让她能勇敢面对现实。亲情是人类最重要的情感,也是最容易引起共鸣的情感。母女关系作为家庭维度中重要而独特的伦理关系,在很多影视作品进行过描摹,也在很多艺术领域得到呈现。每一对母女都有着属于自己的故事。《你好,李焕英》就是导演以自身经历为模板、以穿越幻象为手段所描绘的真实的母女之情。这种情感书写主题虽不新颖,但表现手法独特,为亲情的银幕表达提供了新的思路。影片以母女亲情为基础,通过三段蜕变,成
功构建出温暖感人的情感结构。这种情感朴素、真挚,一句“我的女儿,只要她健康快乐就行”表达出多少
母亲的心声,也一度冲上微博热搜榜,成为很多人表达对女儿感情的代表性语言。影片也打破了穿越类电影的固有模式,戏剧性的反转让人大吃一惊也让人潸然泪下。本以为是女儿为母亲重新构建人生,不曾想却是母亲陪着女儿演出了一场改变命运的大戏,这种回归母爱本质的效果让观众的共情瞬间达到顶峰。这种情绪流淌到现实中,也给现实社会中家庭成员之间相互理解提供了一个契机。影片的成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代中国人亲情的缺失,而影片更像一缕阳光,照进了中国人现代性情感结构中代际差异之间的裂缝,弥合了亲情中最重要的部分,从而产生了强烈的情感共鸣与融合。
女性拥有相同的生理体验和相似的心理经验,女主角贾玲作为这部电影的导演,其镜头下所描绘出的母
女情更为细腻、感人、真实与多样化。《你好,李焕英》让母女关系这个命题再一次散发出绚烂迷人的光芒,这种母女关系的书写使因时代背景的差异与社会文化的不同所产生的矛盾冲突不再凸显,而仅仅呈现出温暖纯粹的情感表达,满满的爱与包容让不同观众均能沉浸于影片戏剧性的体验之中,从而实现了将表层视听感觉经验渗透到内里精神互动层面的情感共鸣效果。结语
《你好,李焕英》既是重逢也是告别,既是致敬也是悲挽。[10]贾晓玲与李焕英在镜像中重新相逢,也在内心中彻底告别;在怀念中致敬往昔,但也在现实中表达悲挽。至此,贾晓玲实现了与自己的和解,也完成了与李焕英彻底的告别。情感结构的变化不仅让观众潸然泪下,也让后续的余韵流淌到现实中,为亲情的焦虑提供了一次按摩,也为亲情的融合提供了一次机会,这或许是该影片在情感娱乐体验之外,带给社会更大的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