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又春《庄子天运篇》解说(7-3)
7·3北门成问于黄帝曰:“帝张《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吾始闻之惧,复闻之怠,卒闻之而惑:荡荡默默,乃不自得。”
帝曰:“汝殆其然哉!吾奏之以人,徽之以天,行之以礼义,建之以大清。夫至乐者,先应之以人事,顺之以天理,行之以五德,应之以自然,然后调理四时,太和万物。四时迭起,万物循生;一盛一衰,文武伦经;一清一浊,阴阳调和,流光其声;蛰虫始作,吾惊之以雷霆。其卒无尾,其始无首;一死一生,一偾一起;所常无穷,而一不可待。汝故惧也。
“吾又奏之以阴阳之和,烛之以日月之明。其声能短能长,能柔能刚;变化齐一,不主故常;在谷满谷,在阬满阬;涂郤守神,以物为量。其声挥绰,其名高明。是故鬼神守其幽,日月星辰行其纪。吾止之于有穷,流之于无止。予欲虑之而不能知也,望之而不能见也,逐之而不能及也;傥然立于四虚之道,倚于槁梧而吟。目知穷乎所欲见,力屈乎所欲逐,吾既不及已夫!形充空虚,乃至委蛇。汝委蛇,故怠。
“吾又奏之以无怠之声,调之以自然之命。故若混逐丛生,林乐而无形;布挥而不曳,幽昏而
无声。动于无方,居于窈冥;或谓之死,或谓之生,或谓之实,或谓之荣;行流散徙,不主常声。世疑之,稽于圣人。圣也者,达于情而遂于命也。天机不张而五官皆备,此之谓天乐,无言而心说。故有焱氏为之颂曰:‘听之不闻其声,视之不见其形,充满天地,苞裹六极’。汝欲听之而无接焉,而故惑也。
“乐也者,始于惧,惧故祟;吾又次之以怠,怠故遁;卒之于惑,惑故愚;愚故道,道可载而与之惧也。”
【解说】
这个寓言是借皇帝答他的臣子北门成之问,说明他演奏的音乐会使听者发生由“惧”到“怠”再到“惑”亦即“愚”的变化,而“愚故道”,所以也可说是把人从“道外”领入“道境”,从“听乐者”方面说,则是由世俗人变为“得道者”。——因此,皇帝所说几乎全是对乐声和“声象”的描述,字面义都难得把握,其真意深意就更难领会了。这样,自然谁都不敢说他完全读懂了这段文字,就我所见,注家们给出的译文多是彼此“面目全非”,还没有谁明确地概括过这段话的大意和主旨。既如此,请读者见谅,我不敢也不必做太多解说了,只讲一下这几点:
1、北门成问话中的“咸池”是一个乐曲名;“张”字本有“拉弓弦”的义项,这里受宾语的影响,自然是“演奏”的意思了;一般认为,“洞庭之野”不是地名,而是指谓荒漠之地,我则以为这无需追究;末尾的“荡荡默默,乃不自得”,从皇帝最后几句话可知,乃是陈述开始进入“道境”的人的自我感觉,只是北门成这时候对此还没有“自知之明”,所以他正主要是针对这一点而向皇帝发问的。——从开头是说“问”于皇帝看,北门成最后当说一句“此何故也”之类的话,古人“惜墨如金”,就省略了。
2、皇帝说的头句话,是对北门成所说完全符合他的预料和期望发感慨,意思是:你当然会产生这些感觉。接下四句则很难懂,我只敢肯定,那是总述他演奏《咸池》之乐时自己思想情感生发变换的根据,同时也就是说明“你必然如此感觉”的原因,即:是“我”把自己的思想情感表现为乐声和相应的“声象”了,以致感染了你,在你身上引起了共鸣。因此,接下他就具体地细述他演奏时思想情感变化的三个阶段,这三个阶段自然同北门成上面述及的他的感觉变换顺序相一致,所以每一阶段他都用“汝故惧(怠、惑)”这样的话作结(末段结语中的“而”字通“汝”)。——这四句结语中的动词,“奏”字好懂;“徽”字,有人说是借作“挥”,义同“奏”,但一般认为是“徵”字之误,征引义;“行”和“建”是什么意思呢?四个“以字结构”该怎样理解?“太清”到底指什么?就谁都说不明白了。所以不管哪个注家给出的译文都是“猜
译”。又,头句中的“殆”字是表示肯定的副词,“其然”等于说“你刚才说的这样”,句中没有动词,但在这具体语境中,句义却清楚明白:这是古代汉语的大特点,把能省的词语都省去了,你还不可以说它有语病。
【辨析】
1、北门成最后说的“荡荡默默,乃不自得”句,《今注》翻译为:“心神恍惚,把握不住自己。”这译文比较切近原文字面义,但明显是误译:从皇帝后来作的解释可知,这两句乃是描述开始进入“道境”了的人的自我感觉,原文作者当不会用这种“不屑”的口吻表达的。——《方注》这两句的译文是:“茫然无知,竟然进入了物我俱忘的境界。”这译文说明译者体认到了这两句的真意,但作为翻译也是误译:不仅两句的语气不协调(前贬后褒),更要紧的是:“物我俱忘”乃是谈论“道境”的用语,北门成正是不明白自己被引入到道境了才“问于皇帝”的,他怎么会这样陈述他的感觉呢?
2、皇帝说的头句话,《今注》和《方注》的译文分别是:“你可能会那样吧”“你大概会如此吧”。这说明:两位译者都以为“殆”字在这里是表示推测、猜度,没想到这个字还可以表示肯定,否则的话,就会多条思路、多个“心眼”,从而达到对这句话的正确理解和翻译:请读
者想想,我对这句话的上述解读是否比较中肯?从两书的译文看得出这是皇帝对自己演奏的成功发感慨吗?反过来,他们要是体认到了下文其实是论证“汝惧”“汝怠”“汝惑”的必然性,还会把“殆”字译作“可能”或“大概”吗?
最后几句总结性的话,《今注》的译文是:“这种乐章,开始时感到惊惧,惊惧便以为是祸患,我又演奏使人心情松弛的音调,心情松弛,所以惊惧之情遁灭终于觉得迷惑,迷惑才淳和无积,心灵淳和无积才合于道,到达这种境地,可与道会通融合。”——《方注》的是:“这种音乐,开始是令人惧怕,一惧怕就好像有鬼祟。我又奏起令人懈怠的乐声,一懈怠精神就好像要离去;最后令人感到迷惑,迷惑就会情识俱灭,同于愚痴;进入愚的境界,就与自然无为的天道接近,天道就可以与之俱合了。”
【译文】
黄帝说:“你当然会依次产生这些感觉呀的。要知道,我是因循着人之常情来演奏这个乐曲的,同时参照自然法则,表现出礼义的要求,让一切都建立在天道的基础上。因此,我让乐音和声象开始时给人以四季更替、万物继生,盛衰有致、生杀有序的强烈印象,并且是清浊有别,阴阳调和,声光交流的。例如,冬眠的虫豸刚一开始活动,我就让雷霆大作,使它们统统惊起,以致它们有卒而无尾,有始而无首,刚死刚生,即倒即起,并且这是恒常情况,没有任何例外。这样,你自然会感到惊恐不安。
“接下我就让我的乐音和声象呈现出阴阳调和的气象,而且满世界都充满着日月的光辉。这时我奏出的声音是短长相配,刚柔相济,变化怠齐一,又错落有致,以致在谷满谷,在坑满坑,让听者堵塞心灵的孔隙而保持精神的安宁,对一切都只用人自己的标准来度量。这种声音悠扬广远,节奏高明,故而它会使得鬼神都坚守在幽暗之中而不外出作祟,能够保证日月星辰顺利地循规运行,以致我的演奏可以稍有停顿,回音余响却是不休不停。听到这种乐声,你想思考它却不能理解,想观望它却看不到,想追赶它却赶不上,只好怅然立于茫茫四向的大道上,倚靠着枯槁的梧桐树独自吟咏。这时候,你想要理解的理解不了,想要看到的不知所向,想要追赶的没有力气追逐了,只有哀叹自己已经什么也做不成达不到了,可说是形体充盈却内心空虚,于是反而随遇而安顺应一切变化。你顺应一切变化了,
所以你惊恐不安的心情松弛了下来。
“这以后,我就开始让我的乐音转变为无怠之声,并且调之以自然的节奏,故而显得浑厚朴实,像是林中起风,有乐音而无形,像是旗幡飘扬,有挥动而不曳,幽幽暗暗,安安静静。这时候,乐声来自不可探测的地方,滞留于深远幽暗的境界,整个世界像是已经消失,又像是仍然存在,像是死气沉沉,又像是欣欣向荣,因为它变幻莫测,不守一调了。世人对此迷惑不解,就请教于圣人,所谓圣人,就是通晓万物的本性,顺应自然规律行事,从不泄露天机,过着常人的生活,寡言少语而内心常怀喜悦之人,而他享有的正是天乐。所以有焱氏赞扬他说:‘用耳听听不到他的声音,用眼看看不见他的形迹,但他充满于大地,包容了六极。’因此,你想听听圣人的意见也无法接收到他的回答。所以这时候你就感到迷迷糊糊,觉得一切混混沌沌,不像是你自己了。
“这样的乐章,让人初听时感到惊惧,以致于觉得有鬼魅作祟;继而感到心情轻松,于是觉得鬼魅逃遁消失;最后是感到迷迷糊糊、混混沌沌,像是失去了自我,而这就是愚,愚正是进入到了道境的表征。这时候,人就会载道而与道同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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