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富的痛苦
论拜伦的海洋体验与海洋抒写
孙晓博
摘要:基于深刻的内在悲剧与丰富的外在痛苦,拜伦频频面向海洋、体验海洋、抒写海洋,并呈现以下特征:其一,拜伦将自己告别家乡、漂洋过海的苦涩体验反复移植到作品中,形成了其创作体系中以海洋抒写离别苦痛、渲染漂泊思绪的固定表达式以及世界文学离别与漂泊语境中的“拜伦模式”;其二,拜伦赞叹大海的伟大与永恒,并以海洋的恒定性反衬人类的渺小、无助与历史的瞬间、易逝,黑暗被永恒呑噬的信心与个体无助徒劳的悲观交织;其三,拜伦热爱自然,渴求自由,海洋在其作品中既是自由(政治自由与精神自由、个体自由与普遍自由)的象征,又是自然的"精灵",具有鲜明的浪漫情怀、悲剧底蕴与泛神论彩。海洋是拜伦的生命标识、精神象征以及创作飭根本元素
关键词:拜伦;痛苦;海洋体验;海洋抒写
中图分类号:1106.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2-0962(2021)02-0145-12
引言
"围绕拜伦本性和他形象中的神秘的、重大的幽暗晦暝,精神上的悲剧性的阴沉,世界痛苦和忧郁得几乎夸张的面具,造就了拜伦在他的时代的伟大”(茨威格,2014:104),也造就了他的全部生活、全部创作,海洋体验与海洋抒写自在其中。
基金项目:河南省哲学社科规划项目“18-19世纪俄国文学海洋图像的生成研究"(2019CWX032);
河南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项目“俄国海洋文学中的普希金传统研究"(2O2O-ZZJH-
309),
作者简介:孙晓博,博士,洛阳师范学院文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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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伦与海洋有着密切的关联,他自喻为“大海之子”,歌德称赞他“永远从海 涛中间崭然卓立(Byron issues from the sea-waves ever fresh )"(梁实秋,2015 : 49);普希金视他与海洋为一体,“你的形象在他身上体现,/他身上凝结着你的 精神,/像你一样,磅礴、忧郁、深远,/像你一样,顽强而又坚韧”(普希金, 1997,第二卷:32)……拜伦自童年时就喜欢大海,喜欢在大海中游泳,喜
欢与 大海亲近(也是其一生中最幸福的行为与动作),如其在《恰尔德•哈洛尔德游 记》第四章第一百八十四节中对大海的“告白”:“我一直爱你,大海!……/因为 我,打个譬喻,就是你的儿郎”(拜伦,1990: 290)0
海洋在拜伦生命中扮演着重要的角,拜伦与海洋的缘分持续一生,“拜伦 爱海当然是因为他曾有海上生活的经验,实在也是他自己的性格使然”(梁实秋, 2015: 48)。作为“海的诗人,海的化身”(梁实秋,2015: 48),拜伦依托自己丰 富的海洋经历与海洋体验以及独特的“海洋因子”与“海洋性格”一“拜伦的性情 最与海近,所以也只有海最能启发他的诗思,只有海最能和他的诗气配衬。拜伦 目中的海,不是万顷晶波,是他自我的变象。拜伦咏海即是表现他自己的性格” (梁实秋,2015: 49)。在一系列作品(抒情短诗、叙事长诗、小说游记、诗剧 等)中抒写过不同时间、不同情境、不同风貌、不同性格、不同地域的海洋,感 慨置身于宏阔海洋空间的离别与漂泊,赞叹无限大海的伟大与永恒,向往无边大 海的自由与广阔……
离别与漂泊:海洋抒写与拜伦的生命体验
海洋文学作品中的海洋意象和船的意象/形象一直是海洋文学研究中一个历 久弥新的话题(薛巧萍、段波,2020: 152)。拜伦一生经历过无数次的离别与诀 别:与国家——“夕阳在海上渐渐下坠,/我们的船儿扬帆追随,/再见吧,太阳, 再见,/我的祖国——祝你晚安!”(拜伦,1990: 7);与亲人、
爱人一“那海浪 激起我什么感触? /只怪它——海浪,把你我分离!”(拜伦,2012: 115);与友 人——“我的小艇在岸边,我的帆船在海上;启程前,两番举盏,祝汤姆•穆尔 健康”(拜伦,2012: 140)0有自主的离别,也有被迫的“离别”……种种离别均 通过告别陆地、投身大海得以实现、完成,继而导致了诗人离别行为、离别思绪 与海洋空间的高度重叠,海洋空间成为诗人抒写离别、表达痛苦的基本载体。黎明离婚
剑桥毕业获得世袭议员身份后,有感于生活的平淡、英国的压抑,拜伦便决 定到东方旅行。1809年6月26日,他开启了长达两年的旅途生活:英国----葡萄牙一一西班牙——马耳他——阿尔巴尼亚一希腊——土耳其一希腊——马146
匕富的痛苦一一论拜伦的海洋体验与海洋抒写
耳他—
—英国。他乘船航行于大西洋、地中海、直布罗陀海峡、达达尼尔海峡、亚德里亚海、爱琴海,常常望着星空、大海、浪涛,构思着他的诗篇,抒发内心的万千思绪;也遇到过暴风雨中的大海,险些葬身海底。1810年5月3日,拜伦横渡达达尼尔海峡,成为他一生最自豪的事情之一(莫洛亚,1985:98)。如果说这次旅行是诗人的“自我流放”、自愿旅行,那么5年后的旅行便是“被迫流放”、非自愿的旅行—
—由于妻子的出走、分居及其与同父异母之间的“”谣言,遭受上流社会、反动文人的层层攻击,1816年4月25日,拜伦永远离开了祖国,飘向茫茫大海。6年后,他在《唐璜》第十章安排“漂泊者”唐璜出使英国,想象、展现了自己重回故土的画面,并表达了对故土的原谅与和解:“我没有什么理由爱那一角土地,/它或可成为世上最高贵的国家,/它之于我虽然仅仅是出生之地./我对它衰落的美名,过去的文化,/却不禁又是景仰,又深深惋惜。/ 分别了七年,(犹如罪人流放天涯。)/无论自己的祖国怎样不光彩,/也总该使人的愤慨平息下来”(拜伦,2008:564)o待登陆上岸,初到英国,批判的矛头又直指英国,拜伦自感叹:“半个英国佬,这是我的不幸”,足见拜伦对祖国的矛盾态度。随后拜伦到了比利时、瑞士的日内瓦、意大利的威尼斯,1823年7月更是 变卖家产乘船渡海去支援希腊人民的解放事业,最后也病逝于这块土地上(拜伦,1991:224-237)O
拜伦的作品具有强烈的自传性,他在旅居、“流放”期间,依据自身的经历与体验,创作了众多作品,女口《恰尔德•哈洛尔德》《唐璜》等。在这些作品中,拜伦均“浓墨重彩”、细致入微地描写了主人公告别家乡、漂洋过海的离别情景与漂泊思绪(完全是他自己的经历与体验的普遍投射),并形成固定的“套路”与“格式”。
由于对酒足饭饱、花天酒地、无聊空虚的生活感到厌倦,恰尔德•哈洛尔德便决定离开阿尔比温岛(Albion),离开自己的国家——告别母亲、,抛开家园、祖产、田地、情人、宴饮,“终于下定决心要离开他的祖国,/去到海外的许多炎热的国土流浪”(拜伦,1990:4)o而真正离开陆地、看着
远离的祖国海岸时,内心开始懊悔(Repented)——从海上回望陆地.故土越来越远,故乡标志性的“白岩石"(white rocks)隐匿在浪花中,消失在视野中。“风儿也像有意要把他送往异乡;迅速地后退了,那白的岩石,/一转眼就消失在万顷的波涛上”(拜伦,1990:7),他开始不舍家乡。其他人叹息、伤感而流泪,而主人公强忍离别之苦。夕阳沉落于大海,海岸早已消失,暮沉沉,浪涛喧嚣,更是徒增悲伤之情。主人公抱起竖琴,面对蓝的波涛(waters blue),咆哮的浪花(breakers roar)、沉落的夕阳,向祖国道声再见、说声晚安。距离越远,对祖国的思念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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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而当看不到祖国时,思念之情让位于漂泊之感:“现在我是孑然一身,/在这辽阔的海上飘零”(拜伦,1990:12),无人相随,并假想陆地上没有人关心“我”,假以时日,“我”被众人遗忘。爱犬、辽阔的大海(wide sea)加剧了主人公的孤单与伤悲。于是乎,情绪再次出现转变,主人公开始厌恶故乡、厌恶陆地,希望大海能带“我”到异乡、别处,无谓哪里,只要不是家乡(Nor care what land thou bear'st me to,/So not again to mine),而最终摆脱了故乡的海岸,来到新的海岸,人人都兴奋。
如果说恰尔德•哈洛尔德是“自愿放逐”,那么《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第三章中的“我”(拜伦自己)则是“被迫放逐”。拜伦于1816年在瑞士完成了《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第三章,开篇便是在大海之中思
念女儿、告别祖国的情景:祖国的海岸渐渐远去,“那海岸已经在我眼前隐去,/阿尔比温是再也不能使我欢欣,或者使我忧郁”(拜伦,1990:127)。大海之上,漂泊无依、孤苦伶仃、风浪相随、思念女儿,万般可怜。而对自己的未来、方向更是无法预测、无法把握,深深的漂泊之感涌上心头,“周围已是起伏的波浪,风在唏嘘;/我走了;漂泊到哪儿,自己也不知道”(拜伦,1990:127)。漂泊之后,决绝之情随即而来,既然被故乡抛弃、驱赶,“我”虽不舍,但已到了广阔的大海上,只能向前航行,"又到了海上!又一次以海为家!(Once more upon the waters!yet once more!)/我欢迎你,欢迎你,吼叫的波浪!/我身下汹涌的海潮象识主的骏马;/快把我送走,不论送往什么地方”。伴随着无奈、漂泊与孤独,“然而我还是不得不流浪去他乡,/因为我象从岩石上掉下的一棵草,/将在海洋上漂泊,不管风暴多凶,浪头多么高”(拜伦,1990:128)。伤感过后,最终,“我”来到异乡,学会了他们的话语,与他们生活在一起,但仍然孤独,思念故乡、思念亲人:“我学会了外国话,在陌生人的眼里,/我不再是陌生人;然而这孤僻的心,/任何变化都不会使它感到惊奇;/反正漂泊到任何地方在它都行,/也不在乎那儿有,唉,或者没有居民;/但我确是生在居民引以为荣的国度,/那自豪不是没有根据;可是我竟远行,/离开圣贤和豪杰辈出的神圣岛国,/而漂泊到遥远的海外来寻我的栖身之所”(拜伦,1990:202),漂泊的苦涩之感与对故乡的思念之情溢于言表。
告别家乡、漂洋过海的离别与漂泊“格式”也出现在拜伦的另一部作品《唐璜》中。唐璜与朱丽亚偷情之事被朱丽亚丈夫发现,满城风雨,最终朱丽亚离婚进入修道院;而唐璜在其母亲的要求下,离开西班
牙,游历欧洲,继而避开风头、增长见识。唐璜及随从告别祖国、故土,来到码头、登上船只,扬帆起航,浪涛汹涌,波涛四溅,“虽说是顺风,海浪却异常汹涌;/……/那轩然大波真像有魔鬼在翻腾。/只要你站在甲板上,飞溅的浪花/就直打到脸上,打得脸皮粗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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硬”(拜伦,2008:lll)o拜伦以自己的经验(“那海湾我很熟悉,因为常经过”)描述唐璜的处境与感受,并在接下来的诗行中,漂泊大海,“我”直接诉说离开家乡时的痛苦与不舍:“当一个人看着自己熟悉的乡土/隔着茫茫的波涛,渐远渐隐去,/这情景,我承认,够令人难过的,/特别是初登世途,更会别情依依;/我记得,大不列颠的海岸是白的,/而异方的海岸却不是一览无余,/它越远越神秘,泛着一片蓝,/望着望着,你就已寄身于海波”(拜伦,2008:111),完全是拜伦的自我写照,英国海岸的白岩石,记忆犹新。唐璜同样如此,站在海船上,眺望着越来越远的西班牙海岸,“柔肠脆断”,“他的祖国西班牙已越来越远;/初别故土的滋味的确够苦涩”(拜伦,2008:112)0割舍不掉家乡的母亲、,不同于恰尔德•哈洛尔德的强行忍耐,唐璜哭了,眼泪与海水交融,伤心连连,然而只能离开,挥手告别。随后直面大海,唐璜经历晕船呕吐的折磨以及暴风雨的肆虐、浪涛的袭击,发生了沉船事故,历经艰难航行,最终,在黎明时分看到了新的海岸,唐璜登岛、存活,迎来了新的命运与人生。
拜伦的主人公乘船,离开祖国海岸,漂向大海,然后历经情绪的转变:首先表现对祖国海岸的浓浓不舍之情,继而因广阔无限的大海而迷茫,产生了悲伤的漂泊之感,随后产生了无谓到哪里、只要不是故乡的决绝以及看到新的海岸时的希望与激动情绪……形成了拜伦创作体系中以海洋抒写离别情景及表达漂泊思绪及转换的固定范式,广泛影响普希金、莱蒙托夫、科兹洛夫、捷普利亚科夫、密茨凯维奇等诗人的创作,诚如普希金(1997:438)所言:“在我们这个时代,如果一个准备出访绚丽东方的年轻人登上了海船,却并没有想到拜伦勋爵,也没有情不自禁地把自己的命运和恰尔德•哈罗尔德的命运联想一番,那可就太奇怪了”。拜伦为世界文学离别与漂泊语境贡献了独特的“拜伦标识”与“拜伦模式”。
伟大与永恒:海洋抒写与拜伦的生命反思
置身于特定的历史时空中(1788—1824年,欧洲),拜伦对历史是非常敏感的,作为历史的参与者与见证者,他在作品中既详细、准确、频繁地描述、评判过18世纪末到19世纪初欧洲的“当代政治”(黑暗现实与“风起云涌”),也追忆、回忆过欧洲曾经、昔日的“历史功业”(历史文明、文学成就、建筑风貌、自然风光……)。拜伦在历史反思的过程中,往往引入宏阔、永恒的海洋意象,以海洋的永恒(恒定性)关照人类,反衬人类的渺小、无助与历史的瞬间、易逝。
拜伦在丰富的海洋经历与海洋体验中,意识到海洋的伟大、无边无际、庄严、恐怖与永恒,不以人类的意志为转移、不以时间的流逝而变化,这也是他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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