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世界之最中国经典⼁张洁《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去了》
作者简介
张洁,1937年出⽣于北京,祖籍辽宁抚顺,中共党员,华语⽂学作家,毕业于中国⼈民⼤学。1978年开始⽂学创作。现为北京作家协会专业作家。美国⽂学艺术院荣誉院⼠,国际笔会中国分会会员,中国作协第四届理事,第五、六届全委会委员、第七届名誉委员。著有散⽂集《爱,是不能忘记的》、《⽅⾈》、中短篇⼩说集《祖母绿》,长篇⼩说《沉重的翅膀》、《只有⼀个太阳》等。
1992年被选为美国⽂学艺术院荣誉院⼠。
2005年,凭借其作品《⽆字》获得第六届茅盾⽂学奖。
2019年9⽉23⽇,张洁长篇⼩说《沉重的翅膀》⼊选“新中国70年70部长篇⼩说典藏”。
⽂益君说
世界上最疼你的⼈是谁?
母亲这个名词也许很难有⼈代替。当⼀个⼈在五⼗四岁的时候成为孤⼉,要⽐在四岁的时候成为孤⼉苦多了。所有的磕碰、琐碎、缠绵,⼀夜之间都不复存在,只有这些椎⼼泣⾎的⽂字,诉说着永远的母⼥之情。
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去了
妈紧紧闭着她的嘴。⽆论我和⼩阿姨怎么叫她,她都不应了。
我觉得她不是不能呼或吸,⽽是憋着⼀⼝⽓在嘴⾥,不呼也不吸。那紧闭的嘴⾥⼀定含着没有吐出来的极深的委屈。
那是什么呢?想了差不多半年才想通,她是把她最⼤的委屈,⽣和死的委屈紧紧地含在嘴⾥了。
妈永远地闭上了她的嘴。有多少次她想要对我们⼀诉衷肠,⽽我⼜始终没有认真倾听的耐⼼,只好带着不愿再烦扰我们的⾃尊和遗憾⾛了。我只想到⾃⼰⽆时不需要妈的呵护、关照、倾听……从来也没想过妈也有需要我呵护、关照、倾听的时候。
我亲吻着妈的脸颊,脸颊上有新鲜植物的清新。那⾯颊上的温暖、弹性仍然是我⾃⼩所熟悉、所亲吻的那样,不论在任何时候,或任何情况下,我都能准确⽆误地辨出。可从今以后再没有什么需要分辨的了。
为什么长⼤以后我很少再亲吻她?
记得⼏年前的⼀天,也许就是前年或⼤前年,忘记了是为什么,⼼情少有的好,我在妈脸上重重地吻了⼀下,⾄今我还能回忆起妈那幸福的、半合着眼的样⼦。为什么⼈⼀长⼤,就丢掉了很多能让母亲快乐的过去?难道这就是成长、成熟?
现在,不论我再亲吻妈多少,也只是我单⽅的依恋了,妈是再也不会知道,再不会感受我的亲吻带给她的快乐了。
她那⼀⽣都处在亢奋、紧张状态下的,紧凑、深刻、坚硬、光亮、坚挺了⼀辈⼦的皱纹,现在松弛了,疲软了,暗淡了,风息浪⽌了。
从我记事起,她那即使在⾼兴时也难以完全解开的双眉,现在是永远地舒展了。
她的眼睛闭上了。
真正让我感到她⽣命终⽌的、她已离我⽽去永远不会再来的,既不是没有了呼吸,也不是⼼脏不再跳动,⽽是她那双不论何时何地、总在追随着我的、充满慈爱的⽬光,已经永远地关闭在她眼睑的后⾯,再也不会看着我了。我⼀想起她那对瞳仁已经扩散,再也不会转动的眼睛,我就⽑发竦然,⼼痛欲裂。
我也不相信妈就再也不能看我,就在春天,妈还给我削苹果呢。我相信我能从⽆数个削好的苹果中,⼀眼就能认出她削的苹果,每⼀处换⼑的地⽅,都有⼀个她才能削出的弧度,和她才能削出的长度,拙实敦厚;就在⼏个⽉前,妈还给我熬中药呢……我翻开她的眼睑,想要她再看我⼀眼。可是⼩阿姨说,那样妈就永远闭不上眼睛了。
妈,您真的可以安⼼地⾛了吗?其实您是不该瞑⽬的。
从⽕葬场回来后,我拿起妈昨天晚上洗澡时换下的内⾐,⾐服上还残留着妈的体味。我把脸深深地埋了进去。
从⽕葬场回来后,我拿起妈昨天晚上洗澡时换下的内⾐,⾐服上还残留着妈的体味。我把脸深深地埋了进去。
我就那么抱着她的⾐服,站在洗澡间⾥。可是妈的体味、⽓息也渐渐地消散了。
我⼀件件抚摸着她⽤过的东西;坐⼀坐她坐过的沙发;戴⼀戴她戴过的⼿表;穿⼀穿她穿过的⾐裳……⼼⾥想,我永远地失去了她,我是再也看不见她了。其实,⼀个⼈在54岁的时候成为孤⼉,要⽐在4岁的时候成为孤⼉苦多了。
我收起妈⽤过的⽛刷、⽛膏。⽛刷上还残留着妈没有冲洗净的⽛膏。就在昨天,妈还⽤它们刷⽛来着。
我收拾着妈的遗物,似乎收拾起她的⼀⽣。想着,⼀个⼈的⼀⽣就这样地结束了,结束在⼀筒所剩不多的⽛膏和⼀柄还残留着⽛膏的⽛刷这⾥。不论她吃过什么样的千⾟万苦,有着怎样曲折痛苦的⼀⽣。
我特意留下她过去做鞋的纸样,⽤报纸剪的,或⽤画报剪的。上⾯有她钉过的密⿇的针脚。很多年我们买不起鞋,全靠母亲⼀针针、⼀线线地缝制;
也特意留下那些补了⼜补的⾐服和袜⼦,每⼀块补丁都让我想起我们过去的⽇⼦。起先是妈在不停地缝补,渐渐地换成了我……我猛然⼀惊地想,我们原本可能会⼀代接着⼀代地补下去……
如今,我已⼀⽆所有。妈这⼀⾛,这个世界和我就⼀点关系也没有了。⼥⼉已经独⽴,她不再需要我的庇护。在待⼈处事⽅⾯,我有时还得仰仗她的点拨,何况还很有出息。只有年迈的、不能⾃⽴的妈才是最需要我的。需要我为之劳累、为之争⽓、为之出息……如今这个最需要我的⼈已经远去。
真是万念俱灰,情缘已了。
现在我已知道,死是这样地近……
直到现在,我还不习惯⼀转⾝已经寻不见妈的⾝影,⼀回家已经不能先叫⼀声“妈”,⼀进家门已经没有妈颤巍巍地扶着门框在等我的⽣活。
看到报纸上不管是谁的讣告,我仍情不⾃禁地先看故⼈的享年,⽐⼀⽐妈的享年孰多孰少;有⼀次在和平⾥商场看到⼀位年轻的母亲为⼥⼉购买被褥,我偷偷地滞留在那⼥孩的⼀旁,希望重温⼀下我像她⼀样⼩的时候,妈带我上街时的情景。多年来妈已不能带着我上街给我买⼀个什么,就是她活着也
不能了。我也不再带着⼥⼉上街给她买⼀个什么。我不但长⼤、并已渐⼊⽼境,⼥⼉也已长⼤。每⼀个⼈都会渐渐地离开母亲的翅膀;
看到⼀位和妈年龄相仿、⾝体⼜很硬朗的⽼⼈,总想⾛上前去,问⼈家⼀句“您⽼⼈家的⾼寿?”⼼⾥不知问谁地问道:为什么⼈家还活着⽽妈却不在了?
听到有⼈叫“妈”,我仍然会驻⾜伫⽴,回味着我也能这样叫“妈”的时光,忍咽下我已然不能这样叫“妈”的悲凉;在商店⾥看见适合妈穿的⾐服,还会情不⾃禁地张望很久,涌起给妈买⼀件的冲动;见到满⼤街出租的迷你“巴⼠”,就会埋怨地想,为什么这种车在妈去世后才泛滥起来,要是早就如此兴旺,妈就会享有很多的⽅便;每每见到⼥⼉出息或出落得不同凡响的模样,⼀刹那间还会想:我要告诉妈,妈⼀定⾼兴得不得了。但在这⼀刹那过去,便知道其实已⽆⼈可以和我分享这份满⾜;我常常真切地感到,她就在我⾝边⾛来⾛去,好像我⼀回头就能看见她趴在我电脑桌旁的窗户上,对着前门⼤街的霓虹灯⽕说道:“真好看呐。”可我⼀伸出⼿去,却触摸不到⼀个实在的她;我也觉得随时就会听见她低低地叫我⼀声:“⼩洁!”可我旋即知道,⼩洁这个称呼跟着妈⼀起永远地从世界上消失了。谁还能再低低地叫⼀声我的⼩名呢?就是有⼈再叫我⼀声“⼩洁”,那也不是妈的呼唤了;谁还能来跟我⼀起念叨都五味俱全的往事……
我终于明⽩:爱⼈是可以更换的,⽽母亲却是惟⼀的。
⼈的⼀⽣其实是不断地失去他所爱的⼈的过程,⽽且是永远地失去。这是每个⼈必经的最⼤的伤痛。
在这样的变故后,我已⾮我。新的我将是怎样,也很难预测。妈,您⼀定不知道,您⼜创造了我的另⼀个⽣命。
我还有什么奢求吗?我等不及和妈来世的缘分,它也不能解脱我想念妈的苦情。我只求妈多给我托些梦,让我在梦⾥再对她说⼀次,妈,请您原谅我!
纵使我写尽所有的⽂字,我能写尽妈对我那报答不尽、也⽆法报答的爱吗?
我能写尽对她的歉疚吗?
我能写尽对她的思念吗?
妈,既然您终将弃我⽽去,您⼜何必送我到这世界上来⾛⼀遭,让我倍受与您别离的怆痛?妈,您过去⽼说:“我不能死,我死了你怎么办呢?”
妈,现在,真的,我怎么办呢?
——节选⾃同名散⽂集《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