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兰河传》的文学汉语及其意义生成
萧红的《呼兰河传》,1937年冬天在武汉动笔,1940年冬天在香港完成。《呼兰河传》对呼兰河城的散落追忆,植根于萧红在寂寞中道出的言说。这种言说,塑造了属于萧红个人的“新方言”。(1)我的问题是《呼兰河传》的文学汉语是如何生成了那种透骨的孤独的,并由此确定《呼兰河传》的文学汉语在何种意义上挪移了五四以来文学汉语的想象边界,为文学汉语的现代实践提供了新的方式。
《生死场》的基本语词和基本句式都属于现代白话。《生死场》汉语的重心不在叙事,而在摹状。萧红用现代白话呈现生死场上人与物的状态时,因状态的多面性与丰富性而显得力不从心,于是只能向另外的空间来铸造语词:啮嚼、倒折、吹啸、裸现、沉埋、扰烦、消融、贮藏、哭抽、悸动、残败、忧郁、撩走、睡倒、拔秃、埋蔽、遮蒙,这类词语在《生死场》的语句中比比皆是,它们往往是两个单音节的词合并而成,这种组合方式恰恰是古代汉语的组合方式,词语双音节化是汉语自身发展的内在规律之一。萧红的语词铸造无意中显露了现代白话向古代汉语回望的艰难实践。萧红铸造的这些语词在现代白话中格格不入,但是这些
语词正显示一种汉语的意向性展现。这些语词呈现意象的状态,意象的多面性与丰富性杂糅其中,信息的密集使语词获得了重量,从而使《生死场》的文学汉语获得了刚硬。
《生死场》的文学汉语在句子组合上体现了散点透视的特,所谓散点透视,是指打破人的主体视角,把人的视角与物的视角并列,人的视角不具有优先性。萧红在写作《生死场》之前,已经写了若干短篇小说和散文,如1933年写的《弃儿》的开头就不同凡响:
水就像远天一样,没有边际地漂漾着,一片片的日光在水面上浮动着。大人、小孩和包裹青绿颜。安静的不慌忙的小船朝向同一的方向走去,一个接着一个……
一个肚子凸得馒头般的女人,独自地在窗口望着。她的眼睛就如块黑炭,不能发光,又暗淡,又无光,嘴张着,胳膊横在窗沿上,没有目的地望着。(5)
这是萧红刚刚开始写作时的汉语,干净洗练。“漂漾”写洪水漫无边际的荡漾;“一片片”写日光的状态,“浮动”写日光随着水的漂漾而晃动;“青绿”形容大人、小孩和包裹的颜。(6)眼睛暗淡无光、嘴张着、胳膊横着,寥寥几笔把一个孤立无援的被抛弃的孕妇写活了,孕妇的呆滞、绝望跃然纸上。洪水、日光、大人、小孩、小船这忙碌着的一切,与孕
妇似乎没有任何关联,与孕妇并列而出现,他们不是孕妇的眼中之景,没有成为孕妇这个主词的宾语。
这样一种对等而出的语义呈现在文学汉语的句子组合上体现为散点透视。这一特在《生死场》中仍然保留下来。如写成业的婶婶在知道成业和金枝的事情后,感到他们与自己夫妻的命运一样,而她年轻时候的喜欢与浪漫,完全被女人对男人的惧怕代替了,甚至当她丈夫叙说从前他们的趣事的时候,她想笑一下都不敢:“她完全无力,完全灰下去。场院前,蜻蜓们闹着向日葵的花。”写成业在金枝有病的时候,还提出本能的要求,金枝“打撕着一般”拒绝,这时“母亲的咳嗽声,轻轻地从薄墙透出来。墙外青牛的角上挂着秋空的游丝”。二里半的老婆生小孩后,王婆回来时,“窗外墙根下,不知谁家的猪也正在生小猪”。如果这些人和物的同等表达还有某种用物烘托人的嫌疑,那么到了写王婆赶老马进屠宰场一段,人和物的共存独立就彻底实现了:“老马,老人,配着一张老的叶子,他们走在进城的大道。”老马、老人在语意价值上是同等的,“在乡村,人和动物一起忙着生,忙着死……”(7)乡村就是生死场,忙着生和死的是人和动物,人之生和死,与动物之生和死,在生存的状态上同归于“忙”。人作为灵长的优越性荡然无存。有学者认为,《生死场》最富光彩的地方是“将人推到非人的境地来考虑其生命活动的同时,也从‘死’的境地逼视中
国人‘生’的抉择”(8)。“将人推到非人的境地”是通过语句的散点透视、人物对等而出得以实现的。
《生死场》之后,《手》和《牛车上》的文学汉语开始走向成熟。《呼兰河传》放弃了向古典汉语来铸造现代文学汉语的努力,《生死场》中那种汉语的硬性消失了,整部作品更加温婉有情,流畅别致。《呼兰河传》的汉语表达可以说是萧红最成熟、最本真的言说方式。
《呼兰河传》保持了《生死场》中那种散点透视、人物对等而出的汉语特征,但有了新的发展。雅各布逊说:“在言语的各个层次,诗的人为手法的本质就是周期性的反复。”(9)雅各布逊尽管说的是诗的人为手法,但是在《呼兰河传》的文学汉语中,“周期性的反复”却是一个非常明显的特征。在用语上,萧红似乎非常吝啬自己的语词,不惜让语词自身反复,自我同一。这点在《生死场》中初露端倪,如写西红柿:“菜圃上寂寞的大红的西红柿,红着了。小姑娘们摘取着柿子,大红大红的柿子,盛满他们的筐篮。”“大红”“红着了”“大红大红”三次写西红柿,都是突出“红”。到了《呼兰河传》中,萧红不仅没有收敛,而
且张扬了这一点。如:
就连房根底下的牵牛花,也一朵没有开的。含苞的含苞,卷缩的卷缩。含苞的准备着欢迎那早晨又要来的太阳,那卷缩的,因为它已经在昨天欢迎过了,它要落去了。
花园里边明晃晃的,红的红,绿的绿,新鲜漂亮。
秋雨之后这花园就开始凋零了,黄的黄,败的败,好像很快似的,一切花朵都灭了。(10)
黑体语词自身的反复不仅使得阅读有向回缩的后望,而且表达这样一种语义:含苞的自含苞,卷缩的自卷缩,红的自红,绿的自绿,黄的自黄,败的自败。花草呈现的状态完全是自身的,对于周围其他的花草不存在照面的意味。花草的红、绿、黄、败,含苞和卷缩,所有的意向都是向内回收的,不具有意向性的展示。语词的自我反复,对内而言,省略了过程,割去了历史;对外而言,失去了关联,掐断了意向。
没有什么显眼耀目的装饰,没有人工设置过的一点痕迹,什么都是任其自然,愿意东,就东,愿意西,就西。
喂着小的,带着大的,他该担水,担水,该拉磨,拉磨。
前一句写后花园景物的自在状态,把事物只能在那儿的状态,转化成意志的自愿。而后一句把冯歪嘴子的日常生活拉进担水、拉磨的交替中。
上述两种反复在下面这段文字中最为明显:
花开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像鸟上天了似的。虫子叫了,就像虫子在说话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无限的本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样,就怎么样。都是自由的。倭瓜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愿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黄瓜愿意开一个谎花,就开一个谎花,愿意结一个黄瓜,就结一个黄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个黄瓜也不结,一朵花也不开,也没有人问它。玉米愿意长多高就长多高,他若愿意长上天去,也没有人管。蝴蝶随意的飞,一会从墙头上飞来一对黄蝴蝶,一会又从墙头上飞走了一个白蝴蝶。它们是从谁家来的,又飞到谁家去?太阳也不知道这个。
鸦雀无声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