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杀死了崔真实？
“我很难受，好像快要死了。”10月2日凌晨，年仅40岁的韩国女星崔真实终于放弃了与一则中伤她的“恶性谣言”的对抗。在给一位好友发完短信的数小时后，自缢身亡。
谁杀死了崔真实？
很多人相信，崔真实的自杀跟上个月因积欠而烧炭自杀的好友安在焕有关。安在焕自杀后，网上流传着一个说法：他所借的40亿韩元中，有25亿来自崔真实；崔真实还在安死后的第一时间前去医院确认死者身份，“因为害怕收不到钱”。
崔真实确实是在发现安在焕自杀的9月8日当天赶去了医院，安慰安在焕的妻子郑善熙，并痛哭瘫倒在媒体的镜头面前。当晚，崔真实告诉电话采访她的《朝鲜日报》记者，她也是当天才从郑善熙口中得知安在焕欠债一事。
传言还是随之而起。崔真实自杀后，韩国警方经调查后表明：因为流传“放”的谣言，使她精神倍受折磨，忧郁症症状加重。崔真实生前也曾向首尔警察厅提交诉状，要求调查传言来源。
几乎是顺理成章地，被钉在耻辱架上的是以“恶意留言”为代表的“网络暴力”。
韩国政府和执政党迅速行动：大国家党国会委员代表洪准杓10月3日宣称是“恶性评论和网络的恶性跟帖”导致崔真实自杀，“如果不引入网上污蔑罪及网络实名制，网上恶意留言引起的弊端将持续出现，定期国会应通过《崔真实法》”。
《崔真实法》，即《信息通信网法修正案》，是把韩国自2002年开始推动的网络实名制（限制性本人确认制）予以强化。
崔真实因网络流言而死，韩国政府要重整网络秩序。这样的逻辑似乎名正言顺。“问题没这么简单。”韩星张娜拉的父亲朱虎声对南方周末说，“崔真实之死还牵扯到韩国社会体制、演艺圈体制、媒体舆论等多方面的问题，相关的人都要反省。”
就在《崔真实法》加紧研究制定之时，变性艺人张彩苑、同性恋艺人金智厚也相继自杀。韩国演艺圈陷入“自杀魔咒”。
10月6日，美国《时代》周刊网络版刊发了《明星自杀震惊全体韩国人》：崔真实之死，“韩国社会负有一定责任”。
自杀大国？
崔真实可能只是10月2日当天自杀的33个韩国人中的一个——根据韩国统计厅的统计资料显示：自杀已成为韩国人的第四大死亡原因，2007年平均每天都有33.4人自杀。
“年轻艺人的忧郁症是韩国娱乐圈的忧郁症，也是整个韩国社会的忧郁症。”朱虎声一年前就撰写了一篇题为《韩流与韩国娱乐圈的忧郁症》的文章。
中国社科院韩国问题专家董向荣提供的数据则显示，自1980年代以来，韩国的自杀率就开始逐步攀升；到2005年，每10万人中有超过20人自杀，自杀率居经合组织（OECD）国家之首，甚至超过自杀文化盛行的日本。
在这个世界上可能最为儒化的国家里，伦理价值和社会风气的纯净都被相当强调。韩国电影审查非常开放，你可以在电影院里看到暴力、凶杀、情、裸露……但你极少看到同性恋电影——韩国导演朴赞旭说，政府不会限制同性恋题材，但韩国观众还是不能接受同性恋的场景，所以投资人不愿意冒险去投资此类影片。
张彩苑、金智厚自杀后，韩国媒体EdailySPN称，“韩国社会对变性人或同性恋等性少数者
的认识有了很大改变，但他们依然因周围人怪异的目光而深感痛苦。”《时代》周刊则指出，大明星崔真实也必须直面社会偏见，“在韩国社会，单身女性，尤其是离婚单身妈妈的‘头衔’，就属于‘贱民阶层’(pariahstatus)”。公众回报这些弱势体的“不是温情和理解，而是冰冷的嘲讽和歧视”。
在韩国，人言尤其可畏。
韩国无整容女星排行榜
“韩国人的民族性中有一点很显著，他们更容易习惯于从集体中寻安全感。”中国社科院韩国问题专家王晓玲曾向中韩两国大学生作过一项问卷调查，“你是否可以一个人去学校餐厅吃饭？”73%的中国学生觉得“无所谓”，而韩国学生中有35%因“难为情”而选择“用零食代替”，还有40%的人回答“很难为情”：他们害怕被人认为自己是没有朋友、不受欢迎的人。既热衷于评论别人，也过分在乎别人的评价——所以不难理解，为什么2004年韩国“劣质馅”水饺事件曝光后，会有食品公司经理因为舆论压力而跳江自杀。
“韩国在短短三十多年的时间里，由一个赤贫的农业国入围到富国俱乐部OECD，但‘汉江奇迹’带来的还有焦虑、压力和不安。”董向荣认为。尤其是1997年金融危机之后，一个韩国男人很难再养活一家，国民年薪制度日渐枯竭，“八十八万韩元世代”的非正式职工（比正式
职工的工时较短、待遇较差、也无退休金）逐年增加。“每月八十八万韩元，这是仅能维持生活的一个水平。”王晓玲说，“这是一个人养活一百人的年代。2000年以后，20岁和30岁韩国年轻人的自杀率是整体自杀率的两倍多，男性的自杀率是女性的两倍多。”
谁让娜拉出走？
做韩国人难，做韩国艺人更难。
如何在贫富差距日益悬殊的韩国社会里出人头地，不少年轻人把进演艺圈当做一个不错的选择。但韩国艺人要比普通人承受更为严苛的职业压力：从十四五岁开始残酷地培训整容，到十六七岁成熟期出道，淘汰率在50％左右。女歌手李秀英去年在SBS电视台节目《夜心万万》中说：出道时公司勒令她必须减肥减到“一碰就碎”，支撑她连续进行“跑10公里、游泳两小时、跳绳1000个”魔鬼式训练的信念是，多跑一公里就能胜过一个竞争者。
顺利出道并不意味着万事大吉。撞上暴力压榨的公司，收入的七到八成会被克扣。2001年，“神话”组合的Andy吞了六十多粒头痛药，自杀未遂，坊间流传他曾被东家SM公司虐待，一次还被老板打得下巴缝针。
崔真实自杀后，女星柳真接到一些朋友们打来的慰问电话，她说，“在我周围有很多看上去星光熠熠而其实内心很孤独的人。”他们确实是极易陷入到一种抑郁不安当中的人。
张娜拉在韩国演艺圈算是特例——出身演艺世家，父亲朱虎声做了三十多年舞台剧演员和导演。尽管有“张爸”亲自做经纪人保驾，张娜拉仍然逃不掉身为明星的身心压力。
2002年，张娜拉出道的第二年，闹出“堕胎谣言”事件。朱虎声回忆，“本来是有人在学校卫生间里涂鸦，经过网络和媒体的宣传，影响相当不好。”
黑帮也上门了，强迫张娜拉到酒吧唱歌。朱虎声当时到韩国警察厅求助未果。“艺人在遭遇到犯罪威胁时，甚至无处举报，不得不承受已超过正当批评水平的谩骂和诽谤，以及遭受到有社会背景的恶势力的颐指气使。因此，即使说这种环境与当今年轻艺人之轻生有关，也不为过。”朱虎声后来撰文说。
2004年，朱虎声带女儿闯荡中国圈。有时回韩国，“恶毒的人会说：回你的中国去吧！”
退一步海阔天空，连朱虎声都在中国到了“第二春”。10月29日起，由他主演的独幕话剧《猿猴彼得的完美生活》将在北京拉开帷幕。多年未曾登台的朱虎声死记硬背下全部中文
台词，准备以一只猿猴的扮相出现在中国话剧舞台上。“喜剧演员在中国会得到更多尊重。”朱虎声拿赵本山和郭德纲在中国做比：“不光喜剧演员，其实韩国艺人都是被民众戴了有眼镜来看的。”
是《崔真实法》还是《李明博法》？
《崔真实法》用崔真实的名字立法，经过了已故明星家属的同意吗？”一直饱受网络恶评困扰的韩国同性恋艺人洪锡天这些天也在质疑《崔真实法》，“可能只是为了限制和制止不符合某个政治集团利益的言论吧。”
其实从2002年开始，韩国政府就已在推动实施网络实名制。到了2005年，“狗屎女事件”等一系列网络暴力事件终于让政府痛下决心要以立法形式付诸实施。
2007年6月底起，韩国日均访问人数为30万人以上的三十多家主要网站陆续实施实名制。一个韩国人进入这些网站留言之前，必须用自己的身份证号通过认证。为了保护留言者的隐私，通过认证后，可以用一个代码来替代真实姓名留言。实名制实施的范围还包括了邮箱、论坛、博客乃至视频。
尽管网络监管的力度逐年加大，今年年初还是出现了一项弹劾李明博的网络倡议——倡议出现在4月韩国政府与美国达成进口牛肉的协议之后，民众担忧“疯牛病来了”的声音由此发端，酿成一场政治危机。
正是这场风波让刚上台的李明博政府领教了“网络参政”的厉害，而且伤得“头破血流”：6月19日，李明博就“牛肉风波”向国民道歉，随后改组青瓦台人事。
“李明博认识到他在舆论上的控制权完全丧失。风波稍微平静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在干什么了。”王晓玲说。
首先拿传统媒体开刀。在风波尚未平息的5月，韩国总统府以“使国民陷入不安，损毁政府形象”为由将曾导致“牛肉风波”愈演愈烈的MBC电视台《PD手册》节目告上法庭。8月，又以“管理不当”之名罢免KBS电视台总经理郑渊珠。
“传统媒体更好掌握，网络媒体怎么办？崔真实之死不是给了当局一个很好的机会吗？”王晓玲说。崔真实自杀在历史上的微妙之处可能就在于，当局对网络秩序的进一步监管变得更为“师出有名”——《崔真实法》将把实名制的实施范围扩增至两百五十多个网站。
网络实名制也并未挡住韩国自杀率的增长速度。然而每当有艺人自杀，头一个被苛责的还是网络恶意留言。
“韩国自杀率上升并不是出现在互联网大行其道之后，试图从网络下手来降低自杀率很难有大的成效。”董向荣说。
崔真实死后一个星期，谁是第一个散布谣言的人仍然是个谜，韩国警方不得不宣布结束调查。与此形成对照的是，在“牛肉风波”中，谁是第一个发出弹劾李明博倡议的网民，早已不是秘密——发帖的是活跃在韩国门户网站 DAUM的Agora论坛上的一名中学生。
或许，《崔真实法》更应该叫《李明博法》。
对于计划11月开始执行的这一新法案，各方立场迥异。韩国社会舆论研究所（KSOI）10月8日公布的每周定期调查结果显示，赞成推进《崔真实法》者占到近六成。在野党民主党则称《崔真实法》为“互联网戒严法”，坚持反对立场，“韩国人担心互联网会因此失去社会监督职能，人们会失去发表不同意见的平台。”王晓玲说。
“恶意留言”依然故我。某证券公司女职员白某——她曾散播过崔真实“放”传言——这
半个多月来遭受韩国网民的“”及谩骂。《朝鲜日报》称，白某日前已向公司递交辞职申请。“看留言板净是骂白某的留言，我觉得骂不是问题，问题是这样一来会不会又把一个人整死。”一位韩国网民说。
“更重要的是通过网民素质教育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王晓玲说。从明年开始，韩国小学将从二年级开始增设“网络礼仪课”，教育孩子怎样善意留言和应对网络暴力。该课程数年前已在小学四五年级中开设。如何还网络一个清净，韩国寄望于下一代。
韩文翻译 慕楠
韩国实施网络实名制进程
●2002年：韩国政府开始推动实施网络实名制。
●2003年：22个韩国政府部门的网站开始实行实名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