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外阅读】《促织》寓意探索
众所周知,《促织》是清初山东淄博穷儒蒲松龄所著《聊斋志异》(以下简称《聊斋》)中的名篇,历来《聊斋》研究者均认为,《促织》所反映的,是从里胥、邑宰到抚军,全都是百姓的家伙。其所以如此,是因为下官“欲媚上官”,上官则欲媚朝廷,百姓的深重灾难,乃因“宫中尚促织之戏”。蒲松龄就是这样借《促织》揭露出“天子一跬步,皆关民命”,从而使最高统治者皇帝对这一切负责,并以此层层深揭封建社会官吏贪残的根源的。因此,在大讲阶级斗争的年代,《促织》曾作为反映封建社会阶级压迫的作品而备受重视,乃至选入中学语文课本,作为向青少年学生进行阶级教育的教材。
《聊斋》研究者对《促织》的上述剖析虽然正确,然而我以为他们并未探知作者在该篇深藏的寓意,该篇寓意何在?即辛辣地讽刺科举取士。然则我这样说的根据和理由何在呢?
研究《聊斋》,首先必须注意《聊斋》是一部寓意颇深的文学作品,这是该书最大的特点之一。正如该书清代南题跋中说的:“余观其寓意之言,十固八九。”此虽未免言之过分,但该书的寓意的确是既深且丰的。那么,《促织》的寓意何在呢?请看!这篇主人公成名的命名即寓有深意。作者何以将他命名为成名?原来科举时代被取录叫成名,如唐代黄滔有《放榜日》诗,其题注云:“从此成名后作”。他又有《成名后呈同年》诗(见《黄御史集》(三)四)。而唐代罗隐《甲乙集》八《偶题》诗,即有“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之句。且“成名”还有树立名声,亦即在某方面有成就而为人称道之意,
如《论语?子罕》“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的“成名”,即是此意。不仅如此,因“成”“盛”均为禅母、耕部,二字以双声叠韵而可通假,故“成名”还有盛名之义,如《荀子?非十二子》云:“成名况乎诸侯,莫不愿以为臣。”其“成名”即盛名之义。且前人有“十年窗下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之语(见金代刘祁《归潜志?七》)。成名既然有上述数意,那么《促织》中的成名因何而成名呢?他凭腹中诗文,“操童子业,久不售”,不仅默默无闻,而且穷愁潦倒,惨遭责打,忧闷欲死。然而只因他后来贡一只奇异的促织(蟋蟀),竟一举成名,不仅免去徭役,而且“以善养虫名”,“俾入邑庠”,富于世家。可见“成名”这个名字,对科举取士的欺骗性的揭露讽刺,是非常深刻尖锐的。
不仅如此,而且《促织》之末,作者于“异史氏曰”中说:“独是成氏子以蠹贫,以促织富。”这“蠹”是什么意思?历来注《促织》者,均以为此处的“蠹”(蛀虫)是指篇首所说的“假(借)此(促织)科敛丁口”的里胥(乡里公差)及与征促织有关的各级官吏。如清代吕湛恩即注“蠹贫”为“因吏胥所蠹而贫”,这就将此处的“蠹”误释为动词了,且将“蠹贫”作一个词来注释也殊属不妥。其实,从“以蠹贫,以促织富”这上下句的句式、结构、词性均同的句子来看,即可知此处的“蠹”是名词。后来各注家对此处的“蠹”均误袭吕注,有的注者虽将此处的“蠹”注为“蛀虫,这里指里胥”(如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9月出版的《全本新注聊斋志异》即如此)。但也是因受吕注影响才作此注的。退一万步说,即使成名因吏胥侵害而贫,但
也是因为他“操童子业,久不售。为人迂讷,遂为猾胥报充里正役”,才使他“不终岁,薄产累尽”的。因
此,归根究底,成名是因为死啃书本,才被吏胥视为蠹鱼,受其欺压而贫穷的。因此,此处“以蠹贫”的“蠹”,揆情度理而言,当是喻成名是个死啃书本的蠹鱼。由此可知,将“以蠹贫”的“蠹”解释为吏胥是不对的。此处“以蠹贫”的“蠹”,表面上是指蠹鱼(蛀书虫),实则暗喻成名是只知埋头死啃书本的蠹书虫。这样解释,不仅是从《促织》讥讽科举取士的寓意而得,而且也是从成名贫困的根本原因(“操童子业,久不售”,致使“为人迂讷”则被里胥欺压)而得的。须知,蒲松龄这种以蠹鱼喻埋头死啃书本(“操童子业,久不售”)的成名,并非凭空臆造,原是有所本的,如唐代名家韩愈于《昌黎集》五《杂诗》中,即有“岂殊蠹书虫,生死文字间”的诗句。韩诗此处的“蠹书虫”,即喻埋头死啃书本而食古不化,不合时宜的书生。不仅如此,以蠹鱼喻书生,在《聊斋》中也有成例,如也是讥刺科举取士的《素秋》中的书生俞恂九,死后即化为“蠹鱼径尺,僵卧其(指棺材)中”。由此可知,蒲松龄所说的“独是成氏子以蠹贫,以促织富”,对科举取士的讥刺是多么辛辣尖锐。而《聊斋》另一名篇《书痴》中的书痴郎玉柱,祖先遗留“积书盈屋”。他则“昼夜研读,无问寒暑”,至“年二十余,不求婚配”。虽“每文宗临试,辄首拔之”,但却“苦不得售”。何以如此?其女友颜如玉说得好:“君所以不能腾达者,徒以读(书)耳。试观春秋榜上(指春试考进士之榜和秋试考举人之榜),读如君者几人?”这于成名“以蠹贫”的“蠹”是死啃书本,真是极好的注脚。
蒲松龄生于科举时代的清初之际,其时,清沿明制,故仍以八股取士来强化其政治、文化统治。蒲松龄自幼饱读诗书,才高学富,早岁即颇有文名,深为当时名家施闰章、王士祯所激赏。但他在科举考
试中虽于十九岁就考取了秀才,但其后却屡应省试不中,一直考到五十一岁时,才放弃应举,七十一岁始援例成一贡生。他因久困场屋,深知其中苦况,故对科举弊端与丑恶黑暗看得清楚,揭得深刻,讽得辛辣,批得尖锐。他虽因受时代和阶级局限不可能从根本上自觉否定科举制度,但在他所著的《聊斋》中,却有相当数量的作品,以嬉笑怒骂之笔讥刺科场衡文不公和贿赂公行的丑恶行径。如《司文郎》《贾奉雉》《王子安》《于去恶》《续黄粱》《三生》《三仙》《苗生》《素秋》《郭安》……就是揭批嘲讽科举取士的名篇。
遗憾的是,历来的《聊斋》研究者虽均知蒲松龄于《促织》是以古喻今,即借明代故事揭批清代弊端,对该篇深隐的讥刺科举取士不公的寓意却均失察。在《促织》中,蒲松龄所写的故事虽堪称离奇,但“操童子业,久不售”的成名,却因贡一奇异促织“俾入邑庠”而一举成名,这对科举取士本身就是一个绝妙的讽刺和深刻的揭露,因为,它通过成名以贡一促织而入邑庠的故事表明:科举取士中,有的士子是通过不正当手段来猎取功名的。
蒲松龄所以在《聊斋》中将寓意深隐于离奇曲折的故事中,固然是出于文贵含蓄的艺术表现手法的需要,同时也是因为他所处的是一个文网甚密的时代,因此,用含蓄手法深寓本意,也就可以免灾避祸了。正因为这样,所以要求《聊斋》研究者必须结合作品的写作时代,胥字怎么读
作者的身世、思想,作品的思想内容和艺术特点,并联系《聊斋》的其他有关篇章,进行深入细致的探索。只有这样,才能知其寓意,得其三味,明其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