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我们师⽣间的江湖处事⽅式
2004年,我刚毕业,在⼀所民办学校当⽼师。
这期间,我教过初⼀的⽣物,还半路接茬当了班主任。
班上有个孩⼦,学习成绩很差,⽽且,在这个学校开始办学前,他已经辍学好⼀段时间了。
那个地⽅,恰好在这之前的⼗余年从经济相对落后,突然爆发起来,很多⼈家都是陡然⽽富。这期间,很多⼈忙着忙经济,忽略孩⼦教育、顾不上孩⼦教育的挺多,周围辍学的孩⼦也特别多。
他的家,算得上家境极好。他有五个,这在1990年之后出⽣的⼈⾥⾯极其罕见。
有个段⼦,听当地⼈讲的。他出⽣之后,计⽣办的⼈去他家,他⽼爹说:“你们来⼲啥?不是早跟你们领导说了吗?罚多少钱,你们开单⼦就是了。”弄得计⽣⼲部们很郁闷。
可以想见,全家⼈会对这个孩⼦多么宠爱。
对了,我们就暂且称呼他⽼六吧。
⽼六在学校肯定极不受待见,在当地也算得上“年少成名”。逃学、打架、抽烟、喝酒……所谓的坏学⽣
的标配⾏为,他都很擅长。
据说,附近的⼏个学校,他都是⼏进⼏出。别说孩⼦主动逃学,其实那些学校乐得他不去上学,免得影响其他学⽣。义务教育阶段不能开除,您家孩⼦不来,那就不能怨我吧?
⽽且,那⼏所学校都曾经把他“勒令回家反思”很多次。
但是,我们那所收费不低的学校是封闭式教学,⼀个⽉才回家休息两天。这是他⽗亲送他来的⼀个重要原因。新学校,还是民办的,刚开学⼏乎有学⽣就招,甚⾄是求着招。
他来我们学校上学的时候,他的⽗亲握着校长的⼿说:“只要不让我去派出所领这孩⼦,我就已经感激不尽了。”
但是,通过⼏天的观察,我发现这个有诸多恶⾏的孩⼦,其实本质并不坏。
有⼀天,我跟他说:“⽼师们很感谢你,虽然你确实听不懂⽼师讲课,可是你⼀直都能遵守课堂纪律,不给⽼师捣乱。”其实我对他的这个评价不太准确,他上课的时候还是有交头接⽿的情况的。
他还很容易跟同学起冲突。当然,由于他的江湖名号实在太响亮,其他⼈也就忍⽓吞声了。那么,似乎也就变成了“他⽼是欺负别的同学”。
当时,⽼六听我这么说,腰板挺直了⼀些,但还是有点疑惑地看着我。
我跟他聊了聊家庭和以后的打算,从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以及们说起,孩⼦内⼼柔软的⼀⾯就被我唤醒了。当然,这孩⼦很迷茫。是的,⼀个⼗三四岁的孩⼦,学习成绩极差,极度缺乏认同感,怎么可能会有内⼼清晰的⽬标,以及为之努⼒的动⼒呢?
有⼏次,他抽烟被我抓住,但是我都没按照规定记录和处分。
我只会把他叫到办公室,并且是单独跟他聊天。
每次,他都说会改。其实我不相信,或者说不相信会那么快。当然,我也从没有没收过他的⾹烟或者押着他去把⾹烟翻出来。他们也总是把⾹烟藏得很严实,你只能抓到学⽣们⼿⾥点着的这⼀根。
我也知道,他是那⼏个抽烟的孩⼦的头⼉。所以,基本上,每次抓到他们抽烟或者违反别的纪律,我也⾸先把他叫到办公室。甚⾄,有时候,我会只叫他⼀个⼈,后⾯的就不再“⼀⼀过堂”了。
顺便说⼀句,抓到违反纪律的学⽣,我⼀定是在只有我们两⼈的环境⾥沟通,不会让第三个⼈知道我们说了什么。正好,⼤办公室旁边有⼀间⼩办公室,我还把门上的玻璃在⾥⾯糊得很严实。
有⼀次,聊着聊着,我问⽼六:“你觉得你对得起你奶奶吗?”他瞬间抽搐了⼀下,哭了。
我知道,他的奶奶极疼爱他。更重要的是,他感受到了这种疼爱。
那是晚⾃习的时间,还是只有我们俩⼈在⼩办公室。但是,我没开灯。这样,外⾯就不会留意⾥⾯有⼈。
他哭得越来越伤⼼,并且停不下来。对⾯,这个消瘦的⾝影开始不能⾃已。虽然,他在尽⼒地控制着⾃⼰不哭出声来。
时间已经到了下晚⾃习的时间,该回宿舍睡觉了,我也得去查寝。可是他还在哭。
我说:“你奶奶那么⼤年纪了,天天为你担⼼。你就不能让她省点⼼、放下⼼?想起你奶奶,我都替她⽣⽓。真想狠狠踹你⼏脚。”他继续哭。
我真的⾛到他的⾝后,抬起脚,开始踢他。⽽且⼀次⽐⼀次⽤⼒,虽然谈不上多疼,但是他被踢的还是有些摇晃了。每踢⼀脚,我都说:“我替你奶奶使劲揍你。”
就这么说⼀句,踢⼀脚,⼀共踢了他七⼋脚。⽽他每次被踢开之后,都会再重新站好。
然后,他还就真的不哭了。
我和他⼀起回宿舍。
后来,他的“⼩弟们”问他:“颜⽼师打你了吗?”他红⼝⽩⽛地说:“没有!”
学校有些建设预留地。我们班的教室前⾯,就有⼀⼤⽚空地。很多⽼师和同学都抄近路在上⾯⾛。
有⼀天,上完⽣物课,我破例拖了⼏分钟堂。
我说:“咱们教室前⾯这⽚空地有很多⼈⾛,垃圾也越来越多,现在变得很脏了。咱们班每天早上打扫的卫⽣区已经很⼤了,不能安排值⽇⽣打扫完卫⽣区再打扫这⾥。但是,我想让这个地⽅变⼲净,⽽且是⼀直很⼲净。我想在校长⾯前挣这个⾯⼦:是初⼀(1)班让这⾥变⼲净的。同学们谁有好⽅法,下了课来办公室我。”
果然,⼀直等到晚⾃习,没⼈来我。
我得主动出击了,把⽼六叫到了办公室。
⼀上来,我就问:“我等你半天了,你怎么不来我?”
他显得莫名其妙,问我:“⽼师,你等我是什么事啊?我最近也没犯错误呀。”
“谁说你犯错误的事了。”我打断他,继续说:“咱们教室前边那块空地,保持⼲净的事。”
他更疑惑了,怯⽣⽣地问:“⽼……⽼师,我也不知道怎么弄啊!”
我故作神秘地说:“我想⽤志愿⼩组的办法——成⽴⼀个⾃愿⼩组,不⽤每周的值⽇⼩组——这样,就能把卫⽣区和那⽚空地都打扫⼲净了。⽽且,不影响卫⽣区评⽐,也不加重值⽇⼩组的负担。”
⽼六想了想,显然还没意识到这跟他有什么关系,不过还是说:“这个⽅法是好。”
我看着他,⼀字⼀句地说:“我⼼⽬中,这个志愿⼩组的组长是你!”你这个老六是什么意思网络用语
“我?”⽼六像是触了电⼀样,激动地问,“⽼师,你真这么想?真的是我?”
我提⾼了声⾳,说:“废话!咋了,你不愿意给咱们班做贡献,让咱们班在校长⾯前挣下这个⾯⼦呀?”
⽼六哆哆嗦嗦地说:“愿意!愿意!我⼀定好好⼲。”
“⽽且……”我顿了⼀下,等他探过⾝⼦,伸直⽿朵,我才继续说,“我还可以给你⼀个特权,只要你别违反纪律好好⼲。”
⽼六的眼睛亮起来了,问我:“什么特权?”
我⼏乎是⼀字⼀顿地说:“参加志愿⼩组的⼈我报名,但是收不收,你说了算,平时也有你来管。⽽
且,如果他们要是犯错误、违反纪律,我不他们,你去处理,然后向我汇报。”
⼀瞬间,⽼六就像是奥特曼变⾝了⼀样,浑⾝充满了能量。他坚定地说:“⽼师,我⼀定不会再犯错误,还要让那块空地⼲⼲净净的。我还会管好他们,都不犯错误。”
不出所料,等名单报上来,全是班上⼏个学习习惯不好,常常惹事的学⽣。当然,他们之前的所谓“恶习”或者“名声”,都不如⽼六厉害。我全部同意,都给了⽼六的志愿⼩组。
万事俱备,我在班⾥郑重宣布,并且让他们在讲台上接受全班的掌声。
现在想想,似乎还得搞个封坛拜将之类的仪式,最起码得发个“志愿⼩组”的牌⼦什么的。
这帮孩⼦第⼀次上讲台被展览却不是因为受批评,相反是接受祝贺与⿎励,⼀个个都⼿脚⽆措,⾯带娇羞。
从此以后,那⽚空地总是⼲⼲净净。
作为班主任,我从教室的窗⼝“偷窥”时发现,⽼六在上课的时候也常常搜寻教室外的空地,看是不是有了新的垃圾。唉,他确实听不懂很多课呀!
他那不便宜的外套⼝袋⾥,总是有很多的垃圾。那是他路过空地时顺便捡起⽽忘了扔到垃圾桶⾥的。
再后来,志愿⼩组的学⽣们还去帮助⼩学⼀⼆年级的同学打热⽔。
为此,他还闹过误会,低年级的同学不知道咋回事,当时吓得⼤⽓不敢出。等⽼六⾛了,才慌⾥慌张地求助。
告状的话⼏经辗转,传到我⽿朵⾥,变成了“⽼六打了⼀年级的同学”。
我当时正在班⾥辅导作业,听得此⾔,我是⽕冒三丈,汗都流出来了。我把外套脱了,⼀把扔在地上。学⽣们⼀个个都吓得停下来,呆呆地看着我。
其实,扔了外套我就后悔了——那样⼦太像要打⼈了。这玩意咋收场呀?难道他⼀会来了,我就真的要对他⼤打出⼿?
正想着,⽼六⾛进教室。我问他:“刚才⼲什么去了?”语⽓⾥,只是带着些许威严,还好控制住了其他的先⼊为主的情绪。
看样⼦,他是误会我嫌他来教室晚了,有点惶恐地说:“我去帮⼀年级的⼩孩打热⽔了,多去了两趟⽔房。所以来晚了。”
我吃了⼀惊,⽴马笑着说:“没说你来得晚,⽽且现在确实还没上课呢。可是——可是你去⼈家⼩屁孩的宿舍,是不是话没说清楚就拿着⼈家的暖瓶⾛了?⼈家还以为你抢⼈家的暖瓶呢。”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全班也是哄堂⼤笑,却不是恶意的笑。
总之,在⽼六的带领下,这帮学习不咋地的学⽣们,开始天天寻思有什么事可以帮着别⼈⼲。
⽽且他们也不再抽烟。其他⼈不敢抽是因为有⽼六管着,⽼六不敢抽⼀⽅⾯是因为答应了我,⽽且还有⼀个原因:如果他抽了,⼜怎么让“⼩弟们”服⽓?
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
⼜有⼀天,我问⽼六:“你想提⾼成绩吗?”
他看了看我,说:“当然想。”
我说:“好!咱们先说数学。你⾃⼰以前的课本和试卷,从⼩学开始⾃⼰补习,当然不会的可以问,我可以请你们数学⽼师帮你,数学好的同学也⾏。但是上数学课的时候,你就不要听课了。⾃⼰研究例题或者做题,都⾏。每天晚上晚⾃习的时候,你就给我说说你今天在数学上都学会了啥。哪怕你从⼩学⼆年级的题⽬开始,那也⾏。你觉得怎么样?”
⽼六想了想,答应了。
我继续说:“语⽂呢,没有严格的年级概念,这个得好好听。另外,好好练字。我送你本字帖,不求多,每天三⾏,静下⼼来好好写。考试成绩,我不要求你太多,⽐以前进步就⾏,⼀次进步⼀分也⾏。你觉得呢?”
⽼六想了想,也答应了。
“英语和⽣物都是新课程,你不能说基础不好吧?⼤家都没基础,都是从头学。我帮你英语⽼师,她肯定愿意帮助你,多辅导你⼀下。⽣物课是我教的,⽽且很简单。你只要好好听课,好好做作业,我保证你能考及格。”我说完这些,等着他的反应。
这次他有点犹豫,但还是答应了。
他的成绩,开始慢慢提升。我还记得⽣物的测试考了76分。这是他好⼏年来在所有的考试⾥得到过的最⾼分。我就说:“七⼗多,你咋考的?⽐及格⾼多了,稍微⼀努⼒就到优秀了。”他不说话,不好意思地笑笑,很⾼兴。
我毕业后的第⼀段教学⽣涯,只有四个⽉⼗⼀天。之后,我转做⼴告公司和⼈⼒资源。半年后,我曾回过那个学校⼀次。
⽼六见到我很⾼兴。原来的班级分班了,他就领着我去看原来的学⽣。他推着我⾛在前⾯,他的“⼩弟
们”簇拥着我们俩。
每到⼀间教室,他就让同学们⿎掌欢迎我,还让那些同学停下来,让我给他们讲讲话。
我说了些告别和祝福的话,然后说了句很为⽼六⾼兴之类的,也就从此分别了。
⼀别⼗⼏年,想来,⽼六现在也长⼤成⼈,甚⾄娶妻⽣⼦了吧?
可惜,我这个脸盲症不但忘了他长什么样,还把他的真名也给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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