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水而上——夜读《诗经》陈蔚文
溯水而上——夜读《诗经》 陈蔚文
风，雅，颂。
这几个汉字御风而行，溯水而来，伴着古老而宏大的优美钟声。那些在孟春之月，振木铎于阡陌田间采撷来的诗句是撞钟的器械，一下，一下，先帝的大殿，嫔妃的后宫，田野的上空，鸟儿的四散惊飞，纸页被钟声掀起。
那些神秘如卦文般的诗名，“良耜”“湛露”“鱼丽”“玄鸟”……多么美的词语啊！它的美是因为失传而更加凄苦。里面有庙宇的香火，有潺潺的流水，有麦垛，有烛火般稍纵即逝的欢乐，还有哀伤，民歌一般的哀伤。
民歌一旦欢乐起来，是纵情天地的烈。唢呐锣鼓响彻天地，天是大晴，地是大美，花是大红；而民歌一旦悲伤起来，也是彻骨的悲。是黑夜里你的手沾到了三更的寒露，整个人从肺腑哆嗦起来，冷的不只是你的身体，还有历史的骨头，你们都患着风湿。风湿，是断不了根的，尤其怕冷，怕绵延的寒气。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频繁的战乱与繁重的徭役中，一个征兵与一个国家淌血的伤口都在《采薇》的最后一章中裸露着。而他的思妇夜在家乡的柴牖边叹着“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许多悲愤豪壮的劝哉长篇也许抵不过女人这几句幽幽的叹息。
溯怎么读《诗经》，它是野地里生长的植物，是春天遗失的白袍，隶篆的诗名像蹄印一般，直铺到西周与春秋的柴扉前。推开柴扉无限广袤：暮苍苍，流水淙淙，剑声与古琴声飞旋，劳作声与低吟声交融，天地间充满大恸与大悟。
那些布衣乌鬓的女子，那些涣涣河水般的情感——哀怨是《氓》与《邶风?古风》中的弃妇，坚贞是《柏舟》中的女子，明丽是《溱洧》中在春河旁嬉戏的男女，伤痛是《唐风?葛生》中亡人之妇，相思是《蒹葭》中望爱人而不见的怅惘。“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银子般的月光 打湿了花朵与等候者的衣襟，远方传来瑟瑟古琴。现代人除了约在嘈杂的电影院、虚拟的网络、喧嚣的车站或是“肯德基”，又能到哪里去守望爱情？
多情的《诗经》，哀伤的《诗经》，焰心一般冷与热的的《诗经》！
在这个夏天的夜晚读《诗经》，读到一些没有膨胀的喜悦，一些没有矫饰的哀伤，一些没有虚浮的忠贞。
染着风霜的马车与木铎声趁夜把这些诗句运送到我们跟前，我们在先人遥远的感情里幽幽地又活了一次，他们布衣上浓重的汗碱味让我们一下子酸了鼻子。
无论物质多么充裕，当时间沉淀了一切，我们终究渴望回到的不过是个水草丰美的地方，说一些朴素的话，获得一些朴素的感情。所有的一切都像麦秸一般真挚。
一本《诗经》，一种血脉相连的痛，使这个普通的夏夜从近百个夏夜里脱颖而出。
不必洗手焚香，不必沐浴斋戒，《诗经》，它本来是铺陈的香火，是清净的素食。沿着《诗经》的水路溯流而上，如同被沿岸庙宇中缭绕的香烟深深的抚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