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103
珰札迢迢下碧城,至今耦意欠分明。心如红杏专春闹,眼似黄梅乍雨晴。每自损眠辜远梦,未因赚恨悔多情。何时铲尽蓬山路,许傍妆台卜此生。
【笺说】
1991年钱先生的《代拟无题七首》,夫人杨绛写了那七首诗的《缘起》,其中说,钱先生曾与友人竞写《古意》诗。当是指1943年所写的三首《古意》。至于与何人竞写,则难以考索了。
所谓《古意》,就是讽咏前代故事以寄意的诗题;《文镜秘府论·南卷·论文意》:“古意者,非若其古意,当何有今意;言其效古人意,斯盖未当拟古。”唐代的李白、韩愈、李颀等,宋代的王安石、苏轼、陆游等,都写有《古意》。大多也是借古人的情境,来寄托自己的情感,而绝非只是代古人立言的拟古之作。
钱先生在1943年写下的这三首《古意》,第一首的风格类似于李商隐的《无题诗》,内容也是写男女情思,有些诗句与诗意,也是从李善隐的诗而来。可说,钱先生是借李商隐诗中的相似意境,来写自己的情思。
珰札迢迢下碧城,至今耦意欠分明。
首联写道,女子的信札从遥远的仙境碧城而来;到今天,相许终身的情意还欠清晰。
上句的“珰”,即玉珰,是古女子耳饰,亦借指女子;杜牧《自宣州赴官入京题赠》诗:“梅花落径香缭绕,雪白玉珰花下行。”就是以“玉珰”代指女子。“珰札”,当是“玉珰缄札”之省,指女子的书信;语出李商隐《春雨》:“玉珰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
“碧城”,传说仙人所居之城;《太平御览》卷六七四引《上清经》:“元始(元始天尊)居紫云之阙,碧霞为城。”李商隐《碧城三首》诗之一:“碧城十二曲阑干,犀辟尘埃玉辟寒。”冯浩注认为,“碧城”乃李商隐所描写的一女子“入道”“高居”之“仙境”。
下句“至今”,是指二人交往到今天,虽是书信往来,而情意未定。
“耦意”,即成为配偶的心意;清朱彝尊《清平乐》:“齐心耦意,下九同嬉戏。”“耦”,本义二人並肩而耕;《周禮·地官·里宰》:“以歲時合耦於耡,以治稼穡。”鄭玄注:“二耜為耦,此言兩人相助,耦而耕也。” 引申为配偶之义;《左傳·桓公六年》:“人各有耦;齊大,非吾耦也。”
“欠分明”,此处指此女以身相许的意思不太清晰,不太明确,有些犹豫不决。
心如红杏专春闹,眼似黄梅乍雨晴。
颔联二句说,我的心就如红杏,整个春天里都洋溢热烈的春意;看你的眼睛,却像黄梅雨的天气,一会儿雨,一会儿晴。
上句的“红杏专春闹”,语出宋祁《玉楼春》词句:“红杏枝头春意闹”。宋祁此句,以拟人手法,着一“闹”字,将烂漫的大好春光描绘得活灵活现,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着一'闹’字而境界全出。”钱先生用此句来比喻诗中男主人对女子的热烈奔放的情感。
“专春”,整整一春日;杨万里《紫牡丹二首》:“万花不分不春妍,至竟专春是牡丹。”“专”,意谓无他心,专一在“春闹”。“春”,既指自然之春,又指人间之春情;《诗·召
南·野有死麇》:“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可见此颔联上句写男子内心的情意专一而热烈。
下句“黄梅乍雨晴”的“黄梅”,指江南春末夏初梅子黄熟时候的天气,细雨连绵,时晴时阴,又称熟梅天。这种天气“乍雨晴”——乍雨乍晴,前人多有描写,如宋戴复古《初夏游张园》诗:“乳鸭池塘水浅深,熟梅天气半阴晴”,张栻《初夏偶书》诗:“江潭四月熟梅天,顷刻阴晴递变迁。”还有范成大《李翬知县作亭西湖上,余用东坡语名之曰緑,遂爲胜槩》诗:“乍霁却隂梅酿雨,暂暄还冷麦催秋”。
这些写黄梅雨时阴时晴的诗句,就和钱先生的“黄梅乍雨晴”描写相同;不过有区别的是,这里钱先生用黄梅雨来形容女子的情感“欠分明”,这就不是“赋”,而是“比”了。是用来比喻女子情意未决,时阴时晴,似迎还拒。
这两句妙在借用前人成句来描写人的心理,景语与情语密切联系,融合无间,的是妙句。
每自损眠辜远梦,未因赚恨悔多情。
颈联写道,每每都是由于睡不着觉,辜负了作梦,辜负了能远远梦见你;也不因为赚来的是遗憾,悔恨自己何必多情。
上句的“每自”,就是每每因为,经常由于;“自”,因为,由于;苏轼《江城子》词:“一自绿窗偷见後,便憔悴、到如今。”
“损眠”,睡不着觉;清龚自珍《已亥杂诗》第二百七十一首:“金釭花炉月如烟,空损秋闺一夜眠。”
“辜远梦”,(因睡不着而)辜负做个到远方的梦:孟郊《秋夕贫居述怀》“卧冷无远梦,听秋酸别情。”
下句“赚恨”,赚来遗憾;“恨”,遗憾,如唐杜甫《复愁》诗之十一:“每恨陶彭泽,无钱对菊花。”
可见颈联二句,是表达自己情意的缠绵而坚持,“虽九死而犹未悔”。
何时铲尽蓬山路,许傍妆台卜此生。
尾联二句写,什么时候能铲平阻隔,开辟出到蓬山的道路?我此生的选择,就是能允许我陪伴在你的梳妆台。
上句的“蓬山”,即蓬莱山,相传为海中仙山;南朝梁沈約《桐柏山金庭館碑》:“望玄洲而駿驅,指蓬山而永騖。”后来,唐代李商隐《无题》诗有句:“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又有“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把蓬山写为汉武帝所慕西王母的居处仙山(参见《汉武帝外传》),于是就成为相思女子的遥远居处。
“傍妆台”,陪伴女子的梳妆台,比喻与女子亲近;宋向子 《鹧鸪天》词:“浅浅妆成淡淡梅。见梅忆着傍妆台。”“傍”,陪伴,伴随。
“卜此生”,此生的选择;此语出唐李商隐《马嵬》:“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卜”,选择;《吕氏春秋·举难》:“卜相曰成(季成)璜(翟璜)孰可,此功之所以不及五伯也。”高诱注:“卜,择也。”
尾句是一种期待,期待克服重重障碍,能够长相厮守。
杨绛《记钱钟书与<围城>》中有这样一段话:“他写过一首七律《古意》,内有一联说:'槎
通碧汉无多路,梦入红楼第几层’,另一首《古意》又说:'心如红杏专春闹,眼似黄梅诈雨晴’,都是寄托当时羁居沦陷区的怅惘情绪。”在杨绛的认识中,这首诗写的是“羁居沦陷区的怅惘情绪”。读过此诗,我们的确看到了“怅惘的情绪”,如“至今耦意欠分明”的惘惘,如“眼似黄梅乍雨晴”的迷惑,但这些都是写的男女情思。虽然按照我国诗歌的传统,香草美人也是比拟家国之思,或者可以如杨绛所说,为“羁居沦陷区的怅惘情绪”。但钱先生曾明确说:
说玉溪诗者,多本香草美人之教,作深文周内之笺,苦求寄托,浪猜讽喻,以为“兴发于此,义在于彼”(语出《全唐文》卷六七五白居易《与元九书》)举凡“风流”’之“篇什”,概视等哑谜待破,黑话须明,商隐篇什徒供商度隐语。盖“诗史”成见,塞心梗腹,以为诗道之尊,端仗史势,附合时局,牵合朝政,一切以齐众殊,谓唱叹之永言,莫不寓美刺之微词。……苟作者自言无是而事或实有,自言有是而事或实无,而乃吹索钩钜,验证辨诳,大似王次回《疑雨集》卷一《无题》所谓:“闲来花下偏相絮:昨制《无题》事有无?”(《管锥编》第四册1390页)
钱先生批评笺注无题诗者如此,自己作诗,断不会如此也。
还是杨绛,在《<代拟无题七首>缘起》中还有另一说法:“君(按指钱锺书)曾与友辈竞拟《古意》,乃不能为吾意中痴儿女代作《无题》数首耶?”可见这些“古意”诗,还是应定位为描写“痴儿女”的了。